昭蘅顺着往藩篱外看去,忽浓忽淡的烟尘之外,银杏焦黄的树叶在日落里凝金生光,那道洒金色的身影在那头若隐若现。
“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昭蘅怕李文简久等,隔着马厩跟越梨匆匆告别。
越梨直起身,瞧着她提起裙摆匆匆穿过烟尘的背影,不由摇头轻笑。
纯粹美好的情意在这冰冷深寒的宫里是那么地动人。
“这里尘大,你怎么过来了?”
轻柔动听的女声从远方传来,引得越梨不由得再次隔着马厩望向外面,那个方才那眉眼冷冽浑身冒着杀气的女子已经跑到藩篱边,还没跨出门,就忙着冲外面的人笑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少年风风火火地往驯马场来,结果发现身后跟了好几个鬼鬼祟祟来偷看的,气得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好不容易将人赶走,进来的时候,甚至等不及走正门,翻过藩篱就跳到他跟前,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支刚开的海棠。
“今年御花园里开的第一枝海棠,送给你。”
李文简已经到了好些时候,看到她纵马疾驰,掀起的尘土吹得她眉眼微闭,她在风沙中一往而前。
昭蘅轻柔的一声唤,他那张绷着的面庞添了几分生动的神采。
“见了父皇回来,顺路过来接你。”李文简向她伸出手。
昭蘅刚跑了马,浑身尘土和汗水,身上黏腻得难受,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他穿着洒金锦袍,身上洁净污垢,恍若月下仙。到底没好意思把手交给他,小声说:“脏,身上尽是灰。”
话音方落,李文简伸手揽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
她那满身的灰尘便沾到了他的衣衫上。
昭蘅快速地眨了下眼睛,抿着唇低头轻笑。
“笑什么?”李文简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扳指,手背筋骨紧绷,修长的指节蜷缩陷入她柔软的腰间。
昭蘅往旁边躲开,从宫墙外铺陈而来的霞光映着她的笑脸,令他难以忽视。
“穿着衣服也怕痒?”他毫无所觉地扯了一下唇角。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老婆好奇怪哦,穿着衣服怎么会怕痒呢?
第67章
殿外细雨如织, 李文简坐在书案前往窗外看,细雨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庭院内逐渐被一层白雾笼罩。
司天台送来的天象文书, 最近几天都是下雨天,委实不适合打猎。
正望着雨雾出神, 斜里忽然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捧着楠木药匣放在他面前。
他嗅到匣子里苦涩的药气,这段时间他每日都要上药,对这个味道已经很熟悉。
抬眸对上昭蘅冷清的眼眸,他乖觉地伸出手臂,放在书案上。昭蘅薄唇抿成一线, 蹲在他身旁, 一言不发解开他衣袖上的绑带,把袖子撸在胳膊肘,又小心解开手臂上的纱布,先用竹片刮掉伤口上干涸的血渍和带血的药粉,再取棉布蘸了烈酒擦拭伤口。
李文简轻“嘶”了声,垂眸去看昭蘅。她刚沐完浴, 身上还有水涔涔的湿气, 发梢滴着水,沿着宽敞的寝衣领口滴落下去, 打湿了胸口大片衣物。
她垂着头料理伤口, 脖子弯成道优美的弧度。
她脸皮薄,因为下午的一句玩笑话,这会儿还不肯跟他说话。
不过听到他这声轻嘶,她虽未动, 可眼皮却不自觉地轻轻颤了几下, 手上的动作更轻更柔。
李文简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弯腰看着近在咫尺间柔美的面容。昭蘅抿起唇,闷闷地说:“殿下让让,挡着光了。”
“还生气呢?”李文简笑意漾开。
低头涂药的昭蘅忽然扭头取纱布,抬头撞到他的下颌,他柔软冰凉的唇瓣从额间扫过。她下意识往后推开,岂知慢了半步,他已握住她的纤腰,小臂回拉,便扯着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李文简从身后拥着她,手指微蜷,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唇凑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暗哑,充满讨好的意味:“别气了,阿蘅。”
幽幽浮浮的一片冷淡日光里,他拂开她鬓边湿润的浅发,捧着她的脸,低首,试探一般很轻地摩挲着她的耳廓:“我错了,以后不在白日说晚上的话。”
她眼睫像是蝴蝶轻扇羽翼,手指不自觉地屈起,抠着桌沿。
昭蘅挣扎着想推开他,男子的手掌又贴在她的后腰,双臂稍稍一用力,抱着她坐在书案上。
她的寝鞋趿在脚上,因突然腾空,缠枝海棠绣鞋坠地,一双雪白细足在空中晃啊晃,纤巧的脚趾紧紧蜷着。
濡湿的长发还在滴答滴答地滴水,她扭过身子去拿帕子,猝不及防被他攥着手,将人又拉了回来。
“别生气了。”李文简将她揉入怀里,扶着她的后脑勺吻下去。
她躲不开他绵密温柔的吻,脚趾蜷得更紧,却始终抿紧了唇,不吭一声。
昭蘅坐在书案上,浅白的裙摆层层叠叠在案前散开。
李文简极有耐心,唇上亲吻着,修长匀称的手指将她的裙摆一寸一寸捋平。
指尖不时触碰到她绣满海棠花的裙摆。
轻如羽毛的抚动,伴随细碎的触点,在她流沙般的衣料上游走。昭蘅抬手按压到那只筋骨清晰的手,他却用力抱着她的背,将她压入怀里。
“别生气了。”他又哑声说。
湿发贴在他的臂弯里,彻底沾湿他的衣衫。
昭蘅的双手都撑在他肩头,灯火如星,温暖的光线铺陈长案,她眼前的人高大,投下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其中。
她抬起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一双濡湿眼眸倒映着星火。
她与他相视,忽的,嗔声:“无赖。”
莲舟在寝殿内,将床已经铺好了,炉子里装满无烟的银丝炭,窗户半支,做好就寝的准备。一等再等,却始终不见他们回来,正要去书房提醒她夜渐深,该是入睡的时候了,却见李文简抱着人回来了。
昭蘅身上裹着李文简的披风,长长的大氅将她从头罩到脚,狐狸兜帽压下来,挡住了面容。
“主子怎么了?”莲舟提着灯笼迎上去,诧异地问。
李文简云淡风轻地说:“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水盆,身上弄湿了。你歇着去吧。”
莲舟疑惑地瞥了两眼,心里纳闷,鞋子湿了为何要抱着回来?
她不懂。
夜已经深了,她屈膝福礼告退,打着哈欠去次间了。
李文简把昭蘅抱入寝殿,放到床边坐下,昭蘅抖开充满男子气息的披风,往床内滚。
他抬手握住她的脚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洗洗再睡。”
昭蘅尴尬地咬了咬唇,脸上绯红未褪,脚心又凉又热,她弱声说:“你先放开我。”
“乖乖坐着。”他松手,揉乱她的发。
李文简转身到柜子里拿来干净的衣服,弯下腰去解昭蘅寝袍的盘扣。
昭蘅心口砰砰跳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声音也微颤:“我自己可以来。”
对上她充满戒备的眼神,李文简觉得好笑,他凑在她耳畔,轻声说:“我惹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然有些人又要生气了。”
她轻抬眼帘,他低下头来,唇瓣红润。
她面颊绯红,才很轻的反驳:“谁、谁生气了?”
他的吻便落在唇齿间。
他已经很熟练了,让她脑海中混沌一片,无助地抓着他的衣襟,难以承受这般沉重的亲吻。
男子的脑袋贴着她的肩头,他的呼吸很轻,听到她盈满香气的轻呼声,他又去吻她脸颊,哑着声音说:“以后不许生闷气。”
昭蘅别过头,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轻哼:“我才没有生气。”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的眼睛浸着灯光,温柔葳蕤繁盛。
昭蘅抿起唇,额头抵在他的胸膛,闷闷地说:“谁让你戏弄我。”
李文简捞起她的长发,在她颈边亲吻了下,昭蘅一下子挺直脊背,柔软的手掌匆忙捂住他的嘴巴,用充满警告的意味向他摇头。
而后忽然想到那双手刚才做了什么,立马从他的脸上收下来,局促地搓了搓掌心。
李文简摸了下自己的鼻梁,笑问:“现在是谁戏弄谁?”
昭蘅目光闪躲,随即迎上他的目光,她弱声说:“那……我们扯平了。”
又搓了搓灼热的掌心。
“好,扯平了。”李文简声音裹了几分哑。
昭蘅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捞起放在旁边的衣裳,趿上床板上的寝鞋溜了:“我先去沐浴了。”
细雨迷蒙,水声澹澹。
昭蘅从浴间出来,李文简已经洗完了,山岚色的寝袍宽松,衣襟微敞着,露出右肩下形状漂亮的锁骨,上面还有一道整齐的牙印。他在柜子边站了会儿,认认真真地挑拣衣裳。
“在找什么?”
李文简没有回答,回身看了眼她困倦的模样,不由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不是困了?”
昭蘅点头说有一点。
“洗干净了吗?”李文简捏了捏她的耳垂。
昭蘅困倦极了,睨了他一眼,爬到床上裹着被子面朝里睡下。
李文简如墨般的眼眸里闪过丝笑意,吹灭案头的烛火,他也跟着脱了鞋上床,伸手握着她的肩,将人扳过来,面朝着他侧躺。
昭蘅双手掩面,埋首在他怀中,不想让他再看见自己泛红发烫的脸。
*
次日昭蘅醒来时,鼻息间都是李文简淡淡的气息。她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处,他人已经起床了。
她缓过来些,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发怔了好一会儿。
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将自己从那些旖思中抽回来。
透过帐幔淡淡的微光,她看向案头的沙漏,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日她还约了宁宛致出宫去草场跑马,一时也顾不得腿酸,掀被从床上起来。
桌上摆放着莲舟放好的衣裙,她抖开衣裳穿上,却发现那是身窄袖骑装。
和她平时穿的骑装不同,这身衣裳后背绗缝了皮革。她疑惑片刻,换上那身衣裳,又捞起长长的头发,骑装衬得人很精神,她对着镜子弯起唇角笑了下。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而后迈步走向门边。门刚拉开,莲舟手里端着乳羹走了过来,又抬脸看向昭蘅:“主子醒了,这衣裳真合身,跟你的腰身严丝合缝,一寸也不差。”
昭蘅入秋以来,身子养好了些,腰肢比夏日裁新衣的时候长了一寸,她眨了眨眼问:“什么时候裁的骑装?我胖得那么明显吗?”
“前几天,司衣司的王嬷嬷过来量尺寸,好像是准备各宫主子冬猎时穿的,你当时去习艺馆了。”莲舟喜滋滋地看着她:“我把尺寸报给王嬷嬷,刚好殿下听见了,改了几个尺寸。没想到你穿着刚好。”
昭蘅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为什么前几日他总是抱她,手在她身上像是丈量什么。
原来是在量她的尺寸。
昭蘅洗脸之后,将热意压下些许,将帕子放在一旁,看向莲舟:“殿下上朝去了?”
“今日很早就散朝了,他已经去了神机营。”
昭蘅点点头,匆匆吃了早膳后,打算先去珠镜殿接李南栖,然后再出宫。
她将将走到承明殿外,迎面碰到飞羽,少年步履轻快,见到她欢快地行了礼,便错过身往内走。
昭蘅扭着头看着他的背影,陡然瞥见在他身上的宫墙上停了一只骤风鸟。
飞羽跑入承明殿内,原本停在墙头的鸟儿振翅追上他,消失在了殿门内。
她缓缓眨了眨眼,这只鸟为什么跟着飞羽?
眼前霞光初盛,她转身前往珠镜殿、
李南栖盼着出宫跑马盼了很久,一大早就起来梳洗、用早膳,乖乖地等昭蘅来接她。她一直不来,她等得恨不得马上冲到承明殿去一探究竟,好不容易听到宫人禀报昭蘅来了,她如闻天籁,扯起裙子就往外跑去。
如同翩跹飞舞的小蝴蝶扎进昭蘅怀里,轻声埋怨:“怎么这么久才来?我都等急了。”
“都怪我不好,睡过头,让小八久等了。”昭蘅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对她说。
李南栖对她一向很能包容,眼睛微微弯起:“下次不许这样了,我好担心你。”
“好。”昭蘅牵起她的手往宫外走。
宁宛致府上离草场很近,她们到的时候她已经跑了好几圈。
看到她们过来,宁宛致驱马跑近,她身上的铃铛在风里响个不停。
“你们来啦。”她嘻嘻笑着,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昭蘅听说上次谢侯府上的那几个侍卫在她门前跪了三天。
三天之后,她才拉开大门,手里握着她爹专门为她做的九节鞭,将那几个侍卫抽得血肉模糊,然后轻飘飘地对谢侯说“从此两清了”。
李南栖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纸鸢,笑得眼睛里装满星光:“婶婶给我们做了纸鸢,小宁,我们一起放纸鸢。”
“好呀。”宁宛致笑得眉眼弯弯,她指着其中一只说:“我要这个。”
李南栖大方地将风筝分给她。
马场上不时有人跑马,昭蘅带着她们到草场的山后放纸鸢。
“小宁,你什么时候去梅州?”李南栖仰头望着宁宛致。
宁宛致叹了口气:“府里的人已经在收拾行囊,大抵再过几天就要启程。”
昭蘅摇着手中的风筝线,望着空中飘着的风筝,扭头温声细语问:“小宁,你想好了吗?”
“嗯!”宁宛致点头说:“想好了。”
一阵风忽然吹来,宁宛致的风筝忽然和昭蘅的风筝纠缠在一起,宁宛致急忙将线往回收,那细线却断了,她的风筝摇摇晃晃坠向山下。
“啊,断了。”宁宛致望着急坠的小黑点,惊呼。
“没事。”昭蘅把自己的线轴递给她:“你帮我拿着,我去捡回来。”
她沿着上来的山道往下走,看到风筝落在高高的树冠上,安胥之恰好踮着脚将它摘了下来。
安胥之回过头来,树林密叶间洒下碎金般的光影,那些光影落在她赤金的裙摆上,断断续续的霞影染上金光。
而她站在潮湿的青苔台阶上,像是从密林深处飞出的蝶,挥动绚烂的翅膀,仿佛下一刻便会如从前那般,发自内心因见到他而高兴,唇角弯弯唤他“白榆”。
这是他南下梦中无数次浮现过的场景,他从江南回到京城,和他的阿蘅一起站在光里。
可是昭蘅的脚步停驻不前,他们谁都没有继续向前的资格。
她那双乌黑的眼眸明亮的望着他,声音平静:“小四郎。”
安胥之望着她那双沉着浮光的眼睛,“嗯”了声。
他们都在努力适应彼此的新身份。
“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昭蘅目光坦荡地看向他。
“多谢关心,已经好多了。”安胥之回望着她,“婶婶”二字,还是那般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