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不要担心。”李文简面色不改,轻轻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他的冷静和镇定让昭蘅心安不少,她也端起茶盏小啜了口,忽然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沉沉地落了过来。她顺着目光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抬眸,却只在人群里看到半边低垂的帽檐。
“殿下,有人在看你。”昭蘅咬着果子,低声说。
李文简的眸子十分平静,仍旧低着头,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不清楚,他戴着帽子,帽檐半遮,看不见模样,比你高一点,壮一些,就站在坤位靠门的方向。”昭蘅描述道。
李文简一边认真地听,一边剔着碗里的鱼肉,时不时“嗯”一声。
“应该是谢侯的侍卫,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他看到我就挪开了目光。”李文简说。
昭蘅侧过脸,仰望着坐得笔直的李文简:“他干嘛一直看着你?”
“不知道。”李文简说:“可能我们很好看吧。”
昭蘅心想这都哪跟哪儿,他的眼神分明是警惕、打量,跟座下那些八卦的不一样。
“他会不会对你不测?”昭蘅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灯光葳蕤,落在她的眼底。
李文简被她注视着,也不知道为何,心底微澜波动。
“不知道。”顿了顿,似乎不想她蹙眉,又补了句:“不大像别有用心的。”
说完,他把剔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的碗中。
昭蘅根本没有心情吃饭,用筷子将那块鱼肉翻了个面,没动。
“你多吃点。”李文简拿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说:“太瘦了。”
昭蘅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他昨夜也说了这样的话,立马低头扫了眼。
李文简压下唇角些微笑意,端起酒盏和前来敬酒的臣子碰杯。
放下杯盏,低头瞧见碗里多了一块色泽明亮的龙卷肉,他笑了下,夹起放在嘴里。
婚宴进行到一半,忽然有家丁穿过人群,走到谢侯身侧,凑近他低声耳语。谢侯脸色兀的变了,先示意家丁离去,随后起身到李文简跟前拱了拱手道:“殿下,内宅出了点事,臣先失陪片刻。”
李文简捏着酒杯向他微举:“谢侯请便。”
谢侯匆匆离席。
昭蘅瞥了眼宁宛致的席面,她还没有回来。
“你在想什么?”李文简的嗓音是清冽的。
“我在想,谢侯怎么这么讨厌?”昭蘅说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光是看到他就讨厌得不行。”
李文简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他笑起来面容也是温和的,昭蘅仰头望着他,又去看他身后的屏风,他们的影子在屏风上,随着摇晃的灯影轻轻晃动。
“还是殿下好,殿下最好。”昭蘅忽然说。
李文简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没多久,谢侯便回来了,他的面色并不算好,却也礼数十分周全地向李文简行了礼,温声道:“殿下,臣看护不力,有刺客今日趁乱混入府中,为免殿下龙体受损,还请殿下移驾回宫。”
李文简皱了皱眉,抬眼看向他:“哦?刺客抓到了吗?”
谢侯正要开口说话,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家丁,禀报:“侯爷,不好了,宁家姑娘闹着要跳湖。”
厅堂上一时间热闹了起来,昭蘅“噌”地站起来,厉声问:“她人呢?”
作者有话说:
阿蘅:这世上你最好!
李狗子:嘿嘿!老婆吃肉肉~~
第65章
谢府今日宾客如云, 听说宁宛致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寻死觅活,看热闹的、关切的,闻声都往院内涌。
昭蘅带着人赶去谢府园子里, 还离得很远,就听到宁宛致的哭声。众人看到池畔的宁宛致竟然只着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正用力往湖里跳,几个丫鬟拼命拉着她。
“这……这……这个宁振邦,把女儿宠得实在不像话,大庭广众成何体统!”一个妇人看得匪夷所思。
“她的衣裳呢?”
谢家仆妇见宾客往这边涌过来,只得低声哀求:“宁姑娘, 您息怒, 快上来吧。”
谢侯夫人也皱着眉乞饶说:“宁姑娘,是我家家丁冒犯了姑娘,我给你赔个不是,你赶紧过来,回头我就把那几个挨千刀的绑到宁府,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先过来。”
宁宛致嚎啕大哭:“这就是你们侯府的待客之道?我好心好意来祝贺, 席间脏了衣裳, 在客房更衣,你们的家丁就闯了进来。你们不是想逼死我吗?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小宁。”昭蘅拨开人群走到她身旁, 宁宛致抬头望了她一眼, 灯光打在她沾满眼泪的脸上,泪盈于睫,梨花带雨,她年纪本就不大, 哭得眼睛和脸都是通红的, 昭蘅心中兀的一痛, 朝她招手:“小宁,过来。”
宁宛致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在一片灯笼火光里跑过来,雪白的衣角翩飞,她直接扑进昭蘅怀里,素手攥紧她的衣襟,颤声哭泣,委委屈屈道:“婶婶,他们欺负我。”
昭蘅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浑身冷得直颤,昭蘅忙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再度拥着她:“谁欺负你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衣服刚才被洒了茶水,我到内院换衣服。可是我刚把外衣脱了,忽然闯进来几个侯府护卫……我……”她埋在昭蘅怀中呜呜咽咽哭着,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却又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谢侯。”李文简面上情绪不显,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深秋天,谢侯额头上甚至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硬着头皮说:“殿下,这都是误会。方才府上进了刺客,那群不开眼的东西,追到内院,这才冲撞了宁姑娘。”
宁宛致慢慢转过头来,用盈着泪的红色眼眸望向谢侯,神色怆然:“可是那间屋子是你家丫鬟领我进去的,有没有人难道她们不知道?谢侯现在是说我包庇刺客吗?我阿爹不在京城,你们侯府便这么欺负人。我以前不懂事,确实在宫里和谢姑娘发生过几次口角,可我今天也是真心实意来祝贺她觅得良人的,你们侯府又何必……”
宁宛致说着,止不住地颤抖,昭蘅摸到她的手,觉察到寒凉如冰,她把暖炉塞到她手里,心疼地说:“小宁,快暖暖。”
泪珠不停地坠落,她伏在昭蘅肩头,唇齿翕动,声音颤抖:“婶婶,我好害怕,他流了好多血。”
周围嘈杂的人声,淹没了她的颤声。昭蘅不动声色地搂着她,手竟然也止不住地抖。
在场的人闻言纷纷议论侯府做事不光明。
“什么?有刺客?”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声质疑:“今天府上宾客如云,殿下亲至祝贺,谁那么想不通选在今天过来?不知这人是谋财还是害命?”
“我看不要命才是真的。”
……
谢侯隐约听出了不对劲,硬着头皮说:“宁姑娘,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当时真的是追此刻情况紧急,这才冒犯了姑娘……”
“谢侯。”李文简冷笑了声,他慢悠悠地解下披风披在面前的昭蘅身上,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那双敏锐的眼神望过来,却让谢侯舌尖一麻,心道坏事了,果不其然,紧接着便听到李文简道:“什么刺客竟然敢在今日冒犯侯府?看来还是孤治安不严,这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既然是孤之过,那便将功赎过。”
“不是……臣……”他有些说不出话来,拱着的手微微打颤。
“谏宁!”李文简吩咐:“让羽林卫把守谢府,帮谢侯捉拿刺客。”
谏宁抖动长剑,迈步出了谢府。
“好了小宁,殿下会帮你做主的,不哭了。”昭蘅没摸到帕子,只好扯过袖子给她擦泪。
宁宛致揪着昭蘅的衣襟,小声啜泣:“婶婶,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我想回家。”
众人听到她这声“婶婶”,忽然想起宁宛致跟安氏的小四郎关系斐然,照辈分,他正该唤昭蘅为“婶婶”。宁宛致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唤她“婶婶”,是不是两家私底下活动过?
“请谢侯尽快拿出个说法,不要以为宁将军远在梅州,就能肆无忌惮欺负小宁。”昭蘅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
察觉到人群里有一双冷沉的眼睛在望着她,可她一望过去,他又别开了眼,奇怪极了。
谢侯浑身冷汗涔涔,只能接连道是。
昭蘅扶着宁宛致起身往外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李文简目光深沉地扫了谢侯两眼,也拂袖跟上。
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了,昭蘅搀着宁宛致上了马车,她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迫不及待地问:“小四郎会不会有事?”
李文简轻飘飘地摇了摇头:“刚才飞羽给我报了信,已经将小四郎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宁宛致攥紧的手松开些许,她握住昭蘅的披风,紧紧裹住自己,糊了满脸的泪水被风吹得凉飕飕的。
昭蘅拿帕子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水光,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那个样子?”
宁宛致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仍带有哭腔:“我……听你的话去内院,看到一间房子的窗台上有几滴血渍,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就进了那间屋。结果小四郎真的在里面,他流了好多血,我又听到谢府的侍卫过来了。情急之下,我只好把外衫脱给他暂时止血,然后出去引开谢府的侍卫。”
她年纪小,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眼睛都哭红了,身子细微地抖着。
昭蘅紧紧拥着她,安抚她的情绪。
“婶婶。”宁宛致忽然抬起头望向昭蘅。
昭蘅低头看她:“嗯?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小四郎?”宁宛致巴巴地看着他:“他受了好重的伤。”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昭蘅温柔一笑:“你刚救了他,这时候去看他……”
“这不是挟恩图报吗?”宁宛致眨了眨眼,说:“况且那会儿是你让我去救他的,我帮了你,你也应该帮我。”
昭蘅抿唇,扭头看向李文简。他唇边牵出一丝笑来,牵起昭蘅的手,摩挲着她的指尖:“明日跟我一起去别院,也好让她放心。”
昭蘅掖了掖鬓边的碎发,轻轻“哦”了声。
*
秋雨细碎的夜里,值夜的丫鬟将灯笼高高地挂在檐下。她们的动作很轻,今日的谢府状况百出,好好的喜事办成这样子,主子们心里都窝着火,人人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眉头。
丫鬟正在收拾一地碎瓷片的时候,谢侯走近殿来,他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却还是礼数周全地对安嫔行了礼,温声唤道:“娘娘。”
“我不是早就让你收手了吗?为什么你还在干这事?”安嫔满肚子的火,在见到他时彻底按捺不下:“我看你不把全家害死不会善罢甘休!”
“我不干这些,你以为靠我和亭正那点微薄的俸禄能维持侯府的开销吗?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侯爷,人情往来、日常花销,不都得要钱?”谢侯皱了皱眉:“别的不说,就送到景元宫的那些香料,每年都得花几百两银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是嫌我在宫里开销大拖累你了?”安嫔原本就憋着气,此时一双冷清的眼睛一横,语气也十分不好。
“二妹。”只听她这么一说,谢侯的眼睛里便透出几分无奈之色:“你我兄妹相依为命,我照看你本就是应该的。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幸亏任重春之前发现有人在熹园动手脚,我有了防范,这才没让今日那贼子得手。只是可惜,没有当众将他缉拿。”
安嫔看向谢侯的目光有了几分凝滞:“知道是谁的人吗?”
谢侯端了桌上已经冷掉的茶喝了一口:“不是大理寺就是刑部……总之他们抽丝剥茧查到了我这里,恐怕是来者不善。”
“那些西蛮奴不能再留,也不能让他们找到证据。”
檐外细雨沙沙,谢侯抬眼对上安嫔的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处理掉那些西蛮奴,推到任重春身上,把这事摘干净。”
“可是……”几百个西蛮奴,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还有三四百人,恐怕不好处理……”
安嫔凝眸片刻,冷声道:“熹园以南有一个瓦窑洞,是当年建造宫城时掘土留下的,可容纳成百上千人。把那些西蛮奴分批骗过去,杀了之后,再悄悄烧成灰。”
谢侯闻言骇然一惊,手里的茶盏盖子掉到了地上。
安嫔瞥了眼颤动的杯盖,冷冷地说:“哥哥在怕什么?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死,你自己选吧。”
*
回到东宫,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林嬷嬷给昭蘅准备热水沐浴解乏,她洗了澡出来,得知李文简还在书房。
她提着风灯,穿过雕花廊道,于万般寂静中走到书房。
书房里亮着灯,在夜色掩映下,李文简的身影多了几分阴沉的颓色,他正垂首阅文。
“阿蘅。”他抬首瞧见来人,便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昭蘅提灯入内,掌中的烛火照亮她柔美的面庞。
“怎么还不睡?”李文简轻抚她的脸。
“睡不着。”
“要不要过来陪我批折子?”李文简问。
昭蘅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他:“可以吗?”
李文简挪向一旁,将长凳匀给她一截。昭蘅顺从地坐到他身旁,垂首研磨,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颈子。
她刚刚沐浴完,身上带有薄薄水气,李文简左手揽着她,右手执笔阅文。
今日的折子没几张,不多时便看完了。
李文简停下笔,却没有睡意。值此静谧的夜,案头的光影如云如雾,李文简忽然将她抱进怀中,一时无言。
昭蘅不知道他为什么抱着自己,只是安静柔顺地抚着他的脊梁。
“害怕吗?阿蘅。”在这样湿润阴冷的夜色里,她却听见他问。
“我怕什么?”昭蘅微微一笑,一身柔弱风姿,此时眉目间更添几分清妍。
书房很安静,偶尔可听到檐外点滴的雨声。
“怕我身边的明刀暗箭,刀光剑影。”李文简的头抵在她的肩膀。
很平常的一句话,可偏偏昭蘅听出了他的小心翼翼,隐含几分自卑。
昭蘅微怔,继续心里生出一丝丝心疼。
他为什么要小心自卑呢?
明明他那么好。
“不怕。”昭蘅在迟疑片刻后,拥着他的手渐渐用力:“前朝末年,饿殍遍地,有时候我在河边洗衣服,上游都会漂下来无名的尸体。乱世害人,害的终究是蝼蚁小民。你已经身居高位,可以轻松富裕地过完这一生。你所求的盛世是为了天下万民,你这一颗犹怜草木青的仁爱之心,让我也感染到了勇气。寻求太平盛世的路本就不是一帆顺风,而是无数人的前赴后继。殿下,我知道你走的这条路有多辛苦,我人微力薄,不能为你做什么,但是我永远会努力地跟上你的脚步,让你这条路走得不那么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