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我们来迟了。”李文简温润的声音响起,向老公爷赔罪。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老公爷尚未说话,刘氏便上前接过昭蘅手中的斗篷,笑问道。
昭蘅自然不能说实话,正准备扯谎,李文简拉开她的椅背,示意她坐下,一边对老公爷道:“阿翁见谅,阿蘅在猎场染了风寒,昨晚发热到天快亮才睡下,所以今日起得晚了。”
刘氏见她双颊泛红,呈现出异于常态的红色,的确是跟她素日里白白净净的模样相去甚远,顿时心生疼爱,拉着她的手道:“怎么不叫人传太医进来?就那么生生熬着?”
昭蘅连忙摇头,扯出帕子抵在唇边,刚打算开口,李文简又将话头接了过去:“在猎场就看过太医,不是什么大毛病,原本是要挪回东宫静养,阿蘅念着阿翁生辰,不肯回去。”
老公爷安抚道:“难为阿蘅有心,自己都病着还惦记着来看我,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们好了我才能好。”
这话说得昭蘅脸更红了,轻轻低下头,“嗯”了声。
李文简不动声色地捏着杯子,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眼角的余光瞥向昭蘅,似笑非笑地将她看着。
觉察到身旁人的目光,她手中的帕子揪得紧紧的,但在众人的注视下又拿他没办法,悄悄从桌下重重捏了下他的手背。
他面无表情地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手指在她掌心拂动,又惊起另外一池春水。
与昨夜的家宴不同,今日宴席上觥筹交错,热闹得近乎喧嚣。
老公爷服药不能饮酒,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向众宾客赔罪告辞回静安小筑休息。起身时,腿在桌旁撞了下,人险些跌倒。
坐在近旁的李文简、安元庆等人立马站起相扶。
“没事,你们留下陪客吧。”老公爷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腿,望向昭蘅:“阿蘅,你能送我回去吗?”
昭蘅凝视他片刻,轻轻颔首:“我送阿翁。”
出了门,他们沿着廊庑往静安小筑走去,刚拐出没多远,老公爷便侧过脸问昭蘅:“是不是觉得这样的场面很无聊?”
昭蘅轻咬了下唇,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这话,只好沉默不言。
“车轱辘话我来回听了几十年,早就乏闷至极。”老公爷转过脸来,胡须花白,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像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像个豁达清癯的老神仙,笑了声。
阿蘅打了个喷嚏,她揉了一下鼻子,这才小声道:“他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每年都是千篇一律的祝词,没什么新意的珍宝贺礼。
回到静安小筑,老公爷并不急着去休息,让昭蘅将他扶去了书室。
昭蘅之前到静安小筑来侍过疾,却不曾踏入书室。
这里从前是族学的藏书室,老公爷到此养病之后,就成了他的书房。室内摆放了无数书籍,一层接一层,浩如烟海。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临窗放置了一张琴案,一张书案。书案上放了个香炉,正冒着袅袅香雾。
老公爷问昭蘅:“会弹琴吗?”
“会吧……”昭蘅低着头小声回答。
“去弹一曲。”老公爷说。
昭蘅望了望老公爷,小心翼翼地问了声:“阿翁,我琴弹得不好,您不要笑话我。”
“不会的。”
书室内光线明亮,照在名贵的琴上泛着温润的光泽。昭蘅琴技不好不是谦辞,她于琴技上委实没什么天赋,但她弹得很认真,竟也静下心一点一点地努力背着曲谱,在琴弦上表现出来。
她近乎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却不知外面大雪逐渐飘洒下来。
最后一个音落下,昭蘅才舒了口气,火盆里炭火发出昀蚕於,她望向书案旁闭目听音的老者。
“阿蘅这琴,弹得甚至不及开蒙孩童。”老公爷忽然开口。
昭蘅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唇:“我在这上面委实没什么天赋。”
“柳潮声便是这样教你的?”老人的声音明显含着些许笑意。
昭蘅有些窘迫:“学琴需要常练,我底子不好,入宫之后要学的东西又多,能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就更少了。是我学艺不精,不怪柳先生。”
“谱子倒是记得很准。”他颇感意外。
“还不错吗?”昭蘅闻声,一双眼睛微微发亮。
“记谱是学琴最基础的事情。”
昭蘅耷拉下脑袋:“对不起阿翁,辱您尊听了。”
“我少年时听惯了武陵散人的曲子,对音律的要求本来就高,就连名扬在外的琴师的琴声,我怕是也听不入耳。更何况你才学琴半年多,连基本功都没练全。”
“你既知自己琴技平平,又为何愿意在我面前弹琴?”老人偏头看向她。
昭蘅朝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我听殿下说阿翁琴弹得极好,就算班门弄斧,能得您指点一二也值得了;退一万步讲,您是长辈,我在您面前献丑,也没什么丢人的。所以,我不怕丢脸。”
老公爷温声,面上又浮出一个笑:“琅儿说得果然没错,你掉进了泥坑里,都能踩着烂泥筑高楼。”
“殿下谬赞了,我没什么本事。”昭蘅小声说。
“怎么能算没有?为了生计,小小年纪在乱世中站稳了脚,以一己之力除掉天下人都在找的毒医,和阴鸷奸宦冷静周旋……”或见女子有些呆愣地望向他,他便朗声笑道:“你安稳活到今日,原本就是一种本事
昭蘅满脸惊愕:“殿下都跟您说了?”
“他要带你见我,我自然好奇,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值得他如此郑重带到我跟前。”老人一手搭在书案上,青色的衣袖微荡:“你虽不是我多年来一直猜测能够站在琅儿身边的人,但你今日站在我面前,倒也让我放心下来。”
昭蘅呆呆愣愣的,老公爷的话她忽然有些不明白,却听到庭院中响起脚踩在厚厚的雪沙上沙沙的声响。
“阿蘅。”脚步声径直从庭院响到门前,人还未进来,他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昭蘅转过脸,看见了披雪入内的李文简,忍不住朝他扬起笑脸,唤了一声:“殿下。”
李文简径直走到昭蘅身旁,抖开身上的风雪,将手放在炉上烤了烤,问老公爷:“阿翁,怎么样?”
“资质一般。”或是看到男子陡然蹙起的眉,老人笑了笑,看了眼一旁的昭蘅:“不过贵在很真实,坦坦荡荡,心思坦坦荡荡,有求真的本心,也有不惧丢人的勇气。”
昭蘅被他说得一时低头一时抬头。李文简的手烤得微微有了暖意,他看向昭蘅道:“还不快向阿翁道谢。”
她不知为何要道谢,却十分乖觉地站了起身,恭敬地向老公爷鞠了一躬:“多谢阿翁。”
“你先回去吧,不是闹风寒了?用些药,好好将身体养好,再来府上。”老公爷笑着说。
昭蘅闻言耳心都烫了起来,转身又向他福了一礼告辞。
李文简紧随其后,走出书室。
“都怪你。”两人刚拐出廊庑,昭蘅就忍不住向她抱怨:“太丢人了。”
李文简唇边挂着笑,俯身凑在她面前,盯着她浸着水光的眼睛:“怪我什么?不是你求我的?你都忘了。”
昭蘅心顿了一下,想起昨夜自己抱着他的脖子求人的模样,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忘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可李文简一双带笑的眼睛打量着她,字字沉静:“你骗人,你分明记得。”
昭蘅陡然被戳破伪装,她瞪了他片刻,忽然转开话题:“对了,刚才阿翁说让我身体好了再来府上是什么意思?”
李文简没再看她,一双眼睛兀自盯着高檐尽处的积雪,长睫微动:“我请阿翁教你捭阖之道,知天下事,识天下理。”
昭蘅本只是岔开话题,正有些晃身,却听他忽然说道。
她一下回过神,便见他侧过脸来,一双眼睛好看得像是在幽泉中浸染过:“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学很多很多的书,明白很多很多的道理,我请天下最负盛名的大儒为你闭门授课,这份生辰礼物,你开心吗?”
他的嗓音温润动人。
昭蘅一下愣住了。
她不记得自己生辰是什么时候,奶奶也不大记得。之前朝不保夕的时候,吃饱饭都是奢侈,谁又会在意这些虚无的东西呢?
入宫做宫女需要户籍,她的户籍丢失了,去衙门补办户籍的时候,文吏问她生辰几何。刚经历过战火的户部,根本不会为一个普通孤女的生辰去翻找前朝的旧档。她不记得了,信口胡诌了个日子。
一个她自己都记不得的日子。
他却记住了。
“开心。”昭蘅点点头,眼眶泛热,她没忍住伸手抱住了他,脑袋埋入他怀中。
李文简薄唇微抿,只用烤得微热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唇角:“开心为什么不笑?”
昭蘅乖觉地抬起头,朝他挤出一抹要哭的丑笑。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李狗子发挥依旧稳定~~
第76章
浮玉是被热醒的。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茫然地盯着身上足足三四层的被子,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
枕边人不知何时离去,将床脚的被子都盖在了她身上。
屋子里烧着上好的细炭, 暖意融融将她捂出一身薄汗。
挣开被子下了床,浮玉看见屋中的风炉里燃着烧红的炭火, 翻滚的汤药在药盅里喧嚣着,白雾缭绕,苦涩的药味在帐中弥漫。
她最近身体不舒服,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心口总堵得发闷。将军烦心事很多, 故而她不曾告诉他自己的不适。可瓦罐里翻涌沸腾的水声告诉她, 那个心眼粗大的男子还是从她日常里窥见了她的不适。
她回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帐,这个时辰,将军到哪里去了?窗外黑黢黢,月亮不甚明朗,她忽然想到什么,走到临窗的罗汉榻上, 抽出小几的抽屉, 拿出里面的历书,果然看到今日用黑笔划了个圈。
她将历书放回原位, 披上厚厚的虎皮斗篷, 将帽檐压得低低的,提起风灯走了出去。
冷风呼啸着更刺痛浮玉的耳膜,她在帐外张望了几下,却没看到李奕承的身影。
“将军在哨楼呢。”哨兵探头往营前一望。
高高的哨楼下, 数盏火把浓烈燃烧着, 投下哨楼简陋的影子, 散碎地落在雪地里。
浮玉站在楼下仰头,却只瞧见楼上高悬无光的灯笼,和那个穿着鹤氅坐在楼上的男子。星子的清辉隐约洒在他的身上,他坐在哨楼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将军。”浮玉仰头唤他,帽子滑落下去,她的发顿时被雪风吹得散开。
男子闻声低首,蹙眉看向她:“醒了?”
“上面的星星好看吗?”浮玉高声问。
他朝她缓缓眨眼,随即便如一道黑影从哨楼飘落下来。
他的衣袍鼓风,一手揽住浮玉的腰身,她扭过脸埋入他的怀中,便被他带上了哨楼。
高处的寒风更加冷冽,打在脸颊上有刺痛的感觉,浮玉下意识搂住他的劲腰,抬头撞上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晚上不睡觉,怎么跑到这里来吹风?”浮玉将风灯插在墙壁的孔穴里,从袖子里摸出个手炉塞到他掌心,仰着脸问他。
李奕承把她的帽檐拉低,盖住她光洁的额头:“是我吵醒你了吗?”
“你给我被子压多了。”浮玉伸手抱住他,脑袋枕在他肩头:“热。”
“下次不会了。”李奕承嗓音平静,揉了揉她的脑袋,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下次你叫我一起,我可以陪你看星星。”她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抬头。
李奕承不说话了,薄唇微抿,只用一双眼睛盯着她。
她伸手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以后你不要撇下我,知道吗?”
男子没有答应她,只是这样近的距离,她的呼吸轻得像风,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睫。
星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浓烈得不像话,或是受到酒气的蛊惑,他靠她越近,亲了下她的额头。
“不会的,浮玉。”
微微的痒意,犹如羽毛一般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那种痒意却钻到了人的心里去。
浮玉的眼睫轻颤,薄红顺着脸颊蔓延至耳后。
李奕承把鹤氅接下来铺在地上,拉着她坐在楼边。
浮玉脸颊烫得厉害,靠在他的肩头望向穹顶上的星星。
他抓起身侧的酒囊,凑在唇边喝了口,烈酒呛人的气息令他忍不住皱了眉。缓过来之后,他又把酒囊递给身边的人。
浮玉喘着气,她的呼吸化为缕缕白雾,熟悉的恶心感再度袭来,她手抚着心口,将那股恶心感强压下去才接过他的酒囊,抿了一小口。
咽下之后,她握着酒囊,打算再喝一口,斜里忽然伸出只粗粝的手,夺过酒囊:“不舒服喝一小口就行。”
浮玉说:“我酒量很好,喝不醉。”
“我知道。”他笑起来,张扬又爽朗,遥遥指向哨楼所在的南方:“今日是阿翁的生辰,这杯酒就当我们为他老人家贺寿。”
烈酒犹如火焰顺着喉咙往下灼烧着,浮玉扭头看到他脸上恣意的笑容,跟着他的话说下去:“祝他老人家延彼遐龄,仙寿恒昌。”
“是这么说的吗?”她不大确定。
男子掸去肩上积雪,笑声更甚:“是。”
浮玉唇角也被他的笑声勾起笑意。
大雪弥漫,寒雾缭绕,垂落在楼边的衣袍被雪风吹得翻飞如云,雪花斜飞入楼,堆叠在他们的肩头。
*
通往墓园的小径,昭蘅安安静静地走着,李文简的衣角被雪水打湿,走在泥地上沾染得脏兮兮的。
昭蘅低着头看他袍角的污渍,有些愧疚地说:“你可以不用陪我过来。”
昨夜大雪,今日雪化,乡间小道更添泥泞。
昭蘅双手敛着裙角,泥水浸湿了鞋袜,一双脚都快冻得麻木。
她眼角还有淡淡的水雾,是方才在奶奶坟前说话的时候哭的。出发前,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这次带殿下来见奶奶,是有很多好消息要告诉她。
她终于给她报仇了,害她身亡的安嫔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现在过得很好,不仅吃饱穿暖,不久以后还将受教于身负盛名的大儒;殿下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可以安心地长眠于青山绿水之间。
可她刚刚张口,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好遗憾,还是好遗憾啊。
纵使安嫔死一万次,奶奶也回不来了。
她哭着跟奶奶说了好久的话,请求她的在天之灵保佑李文简健康平安。
山里的雾岚被风吹散,没能将她心中的悲伤吹散。
临近午时,阳光穿透山岚,日头隐约跃出,两人才从墓地离开。
耳边是呼啸风声,李文简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之后才问她:“我不来,谁给你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