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昭蘅唇角噙着笑意,听着他的话便点了点头,又说:“我想问您一件事。”
安静柳捋了捋胡须:“你说。”
昭蘅从书案上抽出一张舆图,指着其中梅州的位置看向她道:“阿翁, 这里是梅州, 燕赤在这里,魏晚玉在燕赤失踪, 殿下不从滁州调兵寻找她的下落, 却舍近求远悄悄从梅州调兵找她。”
“所以在燕赤劫走魏晚玉的不是燕赤的军队,而是殿下,他借此正大光明对燕赤出战。”昭蘅仰头看向他:“我说得对吗?”
安静柳眼底含笑,侧过脸来看她:“你为何不直接问琅儿?”
“因为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昭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所以没必要去问他。”
安静柳回头端起桌案上的茶碗慢慢抿了一口, 面上的笑意淡去些许:“那又为何来问我?”
“阿翁教我明理博识, 自当该为我解惑。”昭蘅的神情有一点欢快, 露出些年轻女子特有的俏皮:“况且您教我这么久,也该考校考校我学习的成效。”
“我已许多年不曾过问朝政,魏晚玉失踪的内幕是否如你所言,我也不清楚。”安静柳道。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飞雪:“不过我猜的和你一致。我想琅儿此举不止是为了对燕赤出兵,更有两层深意。”
冰冷的雪花迎面,昭蘅深吸一口气,她偏过头想了下:“燕赤和北狄狼狈为奸,在北境兴风作浪;最近几年,东篱岁丰时茂,粮仓丰足,而北狄正处动荡。所以,殿下选择现在对燕赤出兵,也是为将来对北狄开战剪除隐患,此为其一;魏晚玉在燕赤失踪后,没有往东回京,反是取道梅州。”
她指着舆图给安静柳分析:“梅州是去往珞珈的必经之路,而魏晚玉是魏将军唯一的妹妹,所以,殿下让她北上去找二殿下,告知他有人在离间。”
安静柳端详她片刻,茶盏里浮起的热雾很快被风雪吹散,赞许道:“阿蘅,你很聪明。”
昭蘅被他夸得挤出一抹笑意:“阿翁没有白教我。”
“现在的东篱看似一片岁月静好,实则外有北狄蛮夷虎视眈眈,内有前朝余孽痼疾未除,朝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他走得几乎算得上步履维艰。”
昭蘅从他的言语之中听出了他的担忧。
“阿翁,我明白您在担心什么。”
昭蘅的手撑在窗棂上,雪粒落在她的手背,带着几分寒意:“可我觉得,再糟糕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
“眼下局势确实对殿下十分不利,但百姓都有一颗血肉心,知道该拥戴什么样的君王。”昭蘅侧过脸,对上安静柳的目光:“民心乃是大势所趋,他一定会赢的。”
昭蘅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说得也对。”安静柳忽而展颜一笑:“只要所走的是一条前往光明的道路,便不惧曲折跌宕,坚定而从容地走下去,总能走到天亮。”
“是啊。”昭蘅眺望着灰暗天际的雪花:“希望魏晚玉能平平安安抵达珞珈,顺利见到二殿下,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我听说你和魏晚玉有龃龉。”安静柳听到她的希冀,那双眼睛当即眯了眯,语气无波,意味却深长。
昭蘅轻轻抿了下唇,对他道:“阿翁,我不是那么记仇的人。”
安静柳轻笑。
“莲舟曾问我,入了东宫分明可以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为何还要起早贪黑去习艺馆苦读。您知道为什么吗?”昭蘅抬眼看他,声音很轻。
“为何?”
昭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东宫是天下除朝堂以外最大的权利旋涡,学的那些学识就像是浮木,风平浪静的时候可能没用,但潮水袭来时,它们是我弄潮的底气。”
“您和殿下教授我的学识告诉我,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的恩怨微不足道,个人得失也不该凌驾于家国之上。”
安静柳朗声大笑,透过或浓或淡的雪幕,他隐约瞥见一道洒金色的身影,他遥遥指了指阔步而来的人影,揶揄起昭蘅来:“托你的福,我的孙子又来看我了。”
昭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梨雪飘落的庭院里,李文简身披一身黑甲,黑得发亮的铠甲上堆了薄薄一层雪,冒着风雪越来越近。
“殿下一向很有孝心……”昭蘅不好意思地低声回了一句,看到李文简没撑伞,她有些着急,转身想去给他找锦帕。
安静柳制止她的动作说:“我有些累了,他来了又要说个没完没了。去吧,让他不必进来请安,我要睡了。”
昭蘅点了点头,便起身朝安静柳行了个礼:“阿翁,我明日再来找您。”
“别忘了去挖梨花树下的酒。”
“好。”
安静柳瞧着她提起裙摆出门的背影,不由轻笑摇头。
干净纯粹的情意,比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还要干净美好。
“殿下。”昭蘅撑着伞跑到李文简身边,踮着脚将伞举过他的头顶,挡住片片飞雪。
李文简脸色透着异于寻常的苍白,却在看到昭蘅的那一刻,洁白面庞上添了几分生动的欢喜。
“阿翁让你不用去请安,他已经睡下了。”
李文简顺手接过她掌中的伞,伸手揽住她的肩,带着她转身往门外走:“那我就不进去了。”
“不是说好不用接我的吗?你怎么来了?”昭蘅不想给他添麻烦,早已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来接。
“今日在神机营,顺道过来的。”李文简说。
昭蘅诧异地问:“神机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吗?”
从决定军改到现在将近三个月了。
“嗯。”李文简眼底压着几分疲惫,但听她说话,还是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或许快了。”
“或许?”昭蘅眨眼。
李文简勾着她的肩,将她从分叉路拉回来。
“走错路了。”他提醒道。
昭蘅被他箍在怀里,语气轻快:“我去一趟晏山居,你要陪我一起吗?”
“你明知故问。”李文简的手指拨弄一下她鬓间的步摇流苏,随即下颌抵在她的肩头:“一起去。”
昭蘅眼睫轻轻颤了几下,牵着他往晏山居走去。
晏山居的庭院中有一棵上百年的梨树,积雪堆满枝头,枯枝在寒风中颤抖不止。
昭蘅命侍女找来小锄,然后蹲在树下挖开冻土。
李文简定定地看着她的动作,颇有几分不解。
她费力地将土挖开,拨开一个洞穴,忽然笑了起来,转过身朝李文简招手:“挖到了。”
李文简在晏山居住了十余年,这棵梨花树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在这院中,他却不知这树下埋了什么东西。
踏雪走到树下,昭蘅正从洞穴中捧出一只陈旧的酒坛。
“阿翁在梨花树下为你封了十坛酒,让我挖出来给你喝了。”昭蘅并不贪心,只抱出一坛,便将翻挖出来的冻土继续覆盖在洞穴里:“今日大雪,我们回去围炉饮酒夜话,一坛就够了,其他的下次再来挖。”
李文简看着已经褪色的酒坛,模糊的记忆忽然涌入他的脑海。
“你可知这是阿翁封的什么酒?”
“什么酒?”昭蘅抱着酒坛,扭头看他。
那是十余年前的事情,彼时他还是个少年,安氏族学里有位兄长,与他们关系亲近。
兄长年长他们许多,早早娶了妻。娶妻后他就不常与李文简这帮小孩子玩儿,每每问起来,他都说家中妻子厉害,管教得严,不许他出来玩耍。
彼时他年纪不大,却有了物伤其类的感伤,跟阿翁吐露心怀,担心自己以后也不幸娶个厉害的妻子,将他管教得严严的,他从此没有酒喝。
阿翁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答应悄悄帮他封十坛酒。
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那些美好纯朴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回。
阿翁埋下的酒却穿过岁月冗长的河流,将记忆封在坛中,让他仍能窥见当初少年时的可笑忧愁。
“殿下?”昭蘅看到他久久不动,唇角却不自觉地牵动着,她开口唤了声。
李文简收回思绪,轻抬眼帘望向雪中的女子。
阿翁让她来挖酒,是因为他没有娶到个厉害的妻子,有喝不完的美酒。
“嗯。”
昭蘅眼睫上堆满雪粒,莹白如同鹄鸟羽翼,歪着头疑惑地望着他:“阿翁为何封酒?”
自是不能告诉她那个可笑的理由,他对上她的眼睛,面不改色:“这是陇西风俗,在男子少年时封送子酒,祈祝子嗣丰茂。”
昭蘅讶然。
李文简认真地点点头:“走吧,回去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走吧,该回去生孩子了。
第79章
宣和十年底, 大理寺查破了熹园买卖西蛮奴的案件,熹园背后的庄家浮出水面,正是开国之初被封为正安候的谢寄宁。
谢寄宁多年来从事西蛮奴买卖, 获得巨额利润,入狱之后, 他被抄没的家产之巨,可谓令众人咋舌。
京城里也有许多人坐立难安,因这桩旧案牵扯出的不止寻常豪绅,更有官吏。
今年朝中出了很多事,太子先是大刀阔斧地整改京城三大防务之一的神机营, 而后又因魏家姑娘被劫一案对燕赤出兵, 年末了又查抄了谢府。
这个年,怕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去。
诏狱内。
男子被绳索倒吊在刑架上,浑身皆裹着血尘,钢鞭从他的血肉之躯上滚过,带起大片血沫。他浑身震颤不已,终究扛不住, 淌血的嘴角抽动:“我招……”
谏宁扔下带有血肉的钢鞭, 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说。”
“这些年我在京城买来的西蛮奴都送到了燕子林,燕子林往西的山谷里, 有个会贤庄园。”男子嗓子里不停地冒着血泡, 使得声音含糊不清。
谏宁在袍角捻了捻指尖的血,“会贤庄园的主事是谁?”
“我不知道……”男子双目肿胀,眼角裂开,有血丝沁出, 喃喃般:“那年我差点饿死, 是周叔救了我, 他让我为他做事。起初是打理一处宅院,三四年前他让我从熹园买西蛮奴送到会贤庄园。我从没有进去过,也不知庄园的主人是谁。”
“周叔又是谁?”
诏狱内灯光幽暗,只有灯火如豆照在男子身上,借着微弱的火光,谏宁死死盯着男人,厉声问。
男子仍是摇头:“不知道,他不曾告诉我他的姓名。只有一次,我听到有人叫他周道安。”
千牛卫漏夜而出,带着太子殿下的令牌,往东边的燕子林而去。可他们到底去迟了一步,会贤山庄许是察觉到蛛丝马迹,人马已经离开,还有许多东西来不及搬走,只放了把大火,企图将所有付之一炬。
千牛卫救了火,在庄园废墟里搜查了个遍。
谏宁率领千牛卫离宫之后,李文简便没有睡意。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会贤庄园的事情。若是顺利的话,也许今夜便能知道会贤庄园的主人是谁。
“殿下睡不着吗?”昭蘅忽的从身后拥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背心,声音很轻很软。
李文简的双目在灯下泛着迷惘,他拍了拍她的手:“吵到你了吗?”
昭蘅摇头说没有,她坐起来披着衣裳,对他说:“你睡不着的话,我们去看月亮吧。”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正是满月的时候,月亮的光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满地。
李文简跟着起身,点头说好,拥着她戴好斗篷走出寝殿。
高高的宫檐上还有残存的积雪,李文简搂着昭蘅的纤腰,带着她纵身跳上屋顶。
飞羽原本守在宫檐后的暗处,忽见不远处一个黑点闪过,本能地握紧腰间的佩剑,极目望去,看到殿下带着良媛飞上屋顶。
他纳闷得很,定定地看着他们,猜想他们要做什么,却见李文简将手中的大氅铺在屋脊上,揽过昭蘅的腰,就势坐下。
高大光洁的月亮就在他们面前。
飞羽怔怔地望着他们,不解这样冷的晚上不睡觉跑屋顶上做什么?
可他现在学乖了,知道他们俩独处时,他不能去打扰,于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过身往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去了。
当日傍晚,李文简正在书房批阅公文,门外宫女禀告:“殿下,谏宁将军求见。”
谏宁回来了。
他抬头望见西边隐隐铺陈下来的橘色云霞,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果,微微闭了闭眼,道:“传他进来。”
放下披红的公文,他又拿起案头翻开了许久的书。
谏宁甚至来不及沐浴更衣,双手藏在斗篷之中,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便见书房内灯火通明,在黄昏日暮里显得有些温暖。
飞羽迎上前,提醒道:“殿下一夜未睡。”
谏宁抿唇不语,心神却是一颤。但到底长久跟在李文简身边,他心知此时自己将要上报的真相对他而言是何等残酷。
谏宁快步进屋,见李文简一丝不苟端坐书案前,面色冷凝,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
眼睛却没有聚光,目光有些涣散。
“殿下,我回来了。”
“嗯。”李文简嗓音有些沙哑:“怎么样?”
“人听到风声已经提前离去,但大概是处置谢侯惊动了他们,事发仓促,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谏宁道:“我们在山庄搜查了个底朝天,查出了很多私锻兵刀,也发现了练兵场。很多证据表明,此前数次刺杀殿下的刺客,都是会贤山庄派出的。”
李文简沉声:“背后之人……知道是谁了吗?”
他此话一出,谏宁眼皮巨颤了几下,他抬头看了眼李文简的脸色,声音低沉几分:“山庄的诸事都是由一个名叫周道安的人在打理。而这个周道安,正是当初护送无忧太子遗孤南下江南的王照。这个王照母姓周,和废太子妃乃是表亲,对无忧太子忠心耿耿。当初护送无忧太子抵达江南,有人佯装他下了南洋,而他本人却化名周道安,冒险北上入京,一手创建会贤山庄,明面上经营各类生意,实则背地里在为前朝余孽培养死士,利用各种手段笼络朝臣。”
“他们当初便是对周阔下套,利用他好赌的嗜好,做局让他欠下高额欠款,不得不为他们所用。”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说到要紧处:“山庄里很多可用的证据都被烧毁,但兵器场里有大量铜铁不便带走,遗留在了庄内。”
果然,谏宁这番话使得李文简唇线抿得更紧,眼见他眸中覆下皑皑霜雪,他从袖中掏出从太府寺拿出存档文书:“锻造刀兵需要大量的铁矿。会贤山庄用的铁矿大多出自通云铁矿,我到太府寺翻过通云铁矿的账簿。几乎每一笔出售给周道安名下铁匠铺的货单,盖的都是梁大人的印鉴。”
东篱的铁矿尽归太府寺治下的掌冶署掌管,为了防止百姓偷练私兵,每一笔大额铁矿出售,都需要太府寺卿签字。
而梁星延,此前正是太府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