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昭蘅分辨出他的情绪, 她小心偷看的动作全然落入李文简眼中。他抿紧的唇线扬起道温和的弧度,对她笑了一下。
不期然的笑意让昭蘅有种被抓包的局促,她转过身,伏进他的臂弯里,重申一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大抵是在公主府那一夜受了凉, 一直没缓过来,最近总是胸口堵得慌,老是莫名其妙这样,方才他一凑过来,她突然忍不住。
“我知道的。”李文简长臂揽着她,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去床上躺着, 我去传太医。”
这样近的距离, 他的眉眼近在眼前,她揪着他腰间的玉带, 在手指间绕了绕, 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慢声细语道:“这会儿太晚了,你明日还要早起,暂时不传了。明日我让小郑太医给我看看脉。”
李文简听了浅浅露出一点笑:“你向来是省心的, 我原本不该为你担心, 但临到开拔, 还是不免儿女情长,为你牵肠挂肚。”
“我在宫里有吃有喝,你不要为我牵肠挂肚。倒是你,一下子要去十来日……”昭蘅靠着他,声音柔软:“年都不能在京中过。”
他轻揽着她,闻言一笑,自她入了东宫后,他们还没分开这么久过。他从她低迷叹息的语气里发现了一点不舍,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温暖。
“是不是舍不得我?”
昭蘅还是面嫩得很,听他如此直白的打趣,面上就浮起彤云来。只是也没什么好羞赧的,她抬起头,光线从侧脸洒下来,照亮她的半边脸颊,飘着淡红的肌肤仿佛是雨后娇嫩的桃花瓣,一双眼睛亮得清澈莹润,看着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嗯,你还没走,就有些想你了。”
原本是打趣她,李文简自己反而愁肠纠结起来,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少年时意气风发,扬鞭打马说走就走,对京城、对家似乎也没有那么深的眷恋。
如今身边多了这么个温柔可亲的人,就像是牵住了他的心肠,让人有些放不下,甚至生出些惜别的情绪。
他将她深压入怀里:“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你白日里和阿翁一起进学,可以去公主府看看B宁,南栖的功课你也要盯着,马上就要过年,还有许多琐事要打理。”
“倒也是,说不定我在京城比你还忙呢。”
她笑起来,给他一种很安分温柔的感觉,小小的梨涡,弯弯的眉眼,让他心上的阴霾跟着散去大半。
顿了顿,她又说:“只不过军营太苦了,你怕是年都过不好。”
昭蘅很聪明,这几日进出宫中的大多都是武将,李文简如此紧急赶往同州,定是要调动同州兵力。同州离京城很近,不管出了何事,同州军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进京勤王。
“万千将士背井离乡戍边卫国,尚不说艰难辛苦,我只是过不好个年而已,有什么辛苦?”李文简拥着她轻声说。
后来两人私语到夜半,昭蘅困得不行,伏在他怀中默默睡去。
李文简转头看着窗外,檐下月光大盛,树影都照得发白,他垂首在女子额间印下轻轻一吻。
昭蘅被他抱在怀里,枕着一窗风雪始终难以安眠,她忍不住攥着他的衣襟。
他好像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
翌日昭蘅醒来,李文简一大早就出去了,昨夜又下了场无声的雪。
她拥被坐起,看着空了半边的床,有片刻的怔忡,等了许久没等来往日清晨男子温润的问安声,才意识到那人早已经走了。
“竟然就这么走了……”昭蘅不免生出愁绪,喃喃地说,茫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呆坐了好半晌才想起,今日还要去探望李B宁。
她身子没有大碍,已经在府上休养了好几天。小郑翰林又往林县公干去了,她一人在府上恐怕也难捱。
“主子,您醒了?”莲舟听到屋内的动静,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铜盆放在架子上,伺候她梳洗。
昭蘅侧过脸问她:“殿下几时走的?”
莲舟笑着看向昭蘅说:“寅时左右整装出发的,他不让我们叫醒您。”
昭蘅嗯了声。
莲舟瞧出她眉间隐隐有愁色,笑道:“殿下离去前,让沁珠到太医院将小郑太医请过来了,这会儿人在偏殿等着给你请脉呢。”
这个人,总是这样细致,凡事一肩挑,润物细无声地照拂身边人。
洗漱完后,她就到偏殿接见小郑太医。
李文简出发前,专程让牧归将他请了过来,彼时天都还没有亮,他心急如焚,不知昭蘅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巴巴地赶来。昭蘅还未醒来,他站在门前朝外张望着,见她终于到了廊下,立即起身迎上前问安:“良媛身体有何不适?”
昭蘅坐在凳子上,笑着说没什么大碍,跟他说了最近的症状。
小郑太医闻言眉宇间不见忧愁,反是浮起一阵不易察觉的喜色:“我先给娘娘把把脉。”
昭蘅在桌旁坐下,抬手放在软枕上,小郑太医隔着丝帕为她诊脉。
小郑太医刚抚过她的脉,过了片刻问道:“敢问娘娘这两个月小日子可还正常?”
茶碗内氤氲的热雾轻拂她的脸庞,她轻声说:“我小日子向来不准,逢冬停上几个月,待到春来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这两个月没来,我也没放在心上。”
她看到小郑太医的神色,忽然想到什么,一双眼睛瞪大了些,顿了顿,才有些结巴地说:“难不成是、是……”
小郑太医,轻笑了起来:“恭喜良媛,贺喜良媛,您有喜了。”
昭蘅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下意识看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处,嗓子忽然有些发干。
她很渴望有个家,有很多很多可以相互依靠的家人。她喜欢小孩子,喜欢他们的单纯稚嫩,也喜欢他们的天真无邪,可是她也很彷徨害怕,怕自己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也怕那些“天煞孤星”命格的说法。
“喜事啊。”林嬷嬷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昭蘅还是头回见她这么不稳重:“主子有喜了,快,莲舟,赶快派人追去禀报殿下。”
昭蘅眼神微动,从惊骇里回过神来,她急忙拉着林嬷嬷劝她说:“他在外本就牵肠挂肚,再告诉他这个消息,怕是做什么事情都挂念着。”
她向林嬷嬷挤出一抹淡淡笑意:“暂时别提,等他回来了再说。”
林嬷嬷自是听从她的话,连连点头:“好,我都听您的。”
等到新年他归家,这便是另一样新春贺礼。
她抿唇笑笑,对新年有了新的期待。
昭蘅赶着去国公府,眼看和安静柳约定的时辰已经快到了,便急忙让莲舟准备车马出宫。
谏宁挑了条近道,但菜市口的人出奇的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堵着,马车半分也动不得。昭蘅还未弄清楚情况,转头便见高台之上有个黑袍男子一手执了个黑漆漆的坛子,一手则举着个火把。
他沾满血的脸被乱糟糟的长发遮盖着,面容不清,抬手将坛中的液体倾倒出来,然后将火炬扔到台上。
火舌舔过火油,“哗”一声,人群里惊叫声起,众人仓皇后退。
“李氏皇族,用人时舌灿烂花,弃人时厌如敝履,我唐蒙虽为前朝旧臣,但自拜入新朝以来,历经数战,无不身先士卒,以命捍卫李氏江山。”
烈火在渗了桐油的高台上迅速燃烧,烈火舔到那人身上。
他发出痛苦的哀嚎,倒在火种蜷缩着吼道:“狡兔死,走狗烹,李氏江山如今安稳下来了,便开始清算前朝旧臣。芸芸众生,皆生于前朝,李氏莫不是要屠尽天下人?”
眼中红意沸腾,昭蘅的手不自觉地扣紧车窗,恍惚间听到身旁有个老人颤颤巍巍开口。
“就因为他曾在前朝为官,就要将人逼迫至死?”
“作孽啊……”
“现在容不下前朝旧臣,以后莫不是连前朝遗民也容不下了?”
“太过分了。”
耳畔又添了好多声音。
不多时,皇城兵马司的人便赶了过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吼了声:“都是这些朝廷的走狗残害忠良!”
一时间引得群情激奋,有几个人带头闹起来,和皇城兵马司的人厮打在一起。
昭蘅坐在马车里,看着天际层层堆砌的铅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谏宁一把握住马车缰绳道:“良媛,我先送您去国公府。”
昭蘅却是打起窗帘,看着乱成一团糟的菜市口,源源不断的百姓从巷口涌进来,神机营和皇城兵马司的人也朝里冲。围堵在菜市口的人则竭力想挤出去,推搡之间,有人被踩踏到了脚下,痛哭嘶喊。
高台燃烧着烈火,火星四溅,落到不少围观百姓的身上。
再这样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昭蘅略一思索,吩咐谏宁道:“现在闹事的人还不多,你先让神机营的人将几个路口封了,不许人再挤进来。”
菜市口闹得沸反盈天,她却觉得有几分恶寒,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顿了顿又拉着谏宁跟他指了指人群里的几个人:“抓住那几个人。”
谏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记住了他们的长相。
大雪纷飞,雪绒交缠如扯絮,如此严寒的天,谏宁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殿下前脚刚走,这些跳梁小丑便迫不及待出来煽动舆论,蛊惑民心了。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昭蘅紧赶慢赶, 到了国公府时,安静柳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安静柳没说什么,少年人分离总少不了别绪伤感, 瞧出她眉间隐隐有愁色,笑道:“他早年在军中, 一待就是几个月,早已习惯军中生活。如今只是去布兵,十几日就回来了。”
昭蘅点了点头,努力地抿出一丝笑:“最近天儿太冷了,他还成日奔波, 年也不能一起过, 军中待得多寂寞。”
晚辈恩爱,长辈总是乐见的,安静柳宽慰她:“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多历练也是好的。早年他还是个孩子,我经常带他远走出游,大冬天还在山洞里露宿过。他没那么娇气, 你把心收回去吧。“
昭蘅不再想了, 拿起案上的书看了起来。
天擦黑时,侍女摆了膳食上来, 昭蘅才吃了一口碗里的炙肉, 她却又没来由的想起菜市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男人。
她放下碗,歪过头捧着痰盂吐了个干净。
“阿蘅?”安静柳皱眉。
夜风习习,静安小筑清净寂寥,下人爬着竹梯将灯笼挂在檐上。
时近新年了, 悬挂在屋檐下地灯笼都是簇新鲜艳的。
昭蘅扶着桌沿, 神情恹恹地捧着侍女端上来地茶盏漱口。
“阿翁, 我没事。”昭蘅回头看着安静柳说:“前几天我受了寒,有些不舒服。”
安静柳道:“快要过年了,你仔细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的。”昭蘅点点头,到底还是没把菜市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笑着给他布菜:“您尝尝这个。”
昭蘅在国公府用过晚膳后,才动身回宫。谏宁在门口等候她,上了车后,他骑马隔着车帘禀报。
“那几个人已经审过了,他们原本都是市井流民,让人收买了专门在菜市口闹事的。”
菜市口那烈火烧人的一幕,人肉焚烧后的臭气,还有周遭百姓凄厉的哭喊声,一直在她耳边浮响。
“背后的人抓到了没?”昭蘅问。
谏宁摇头说没有:“他们似乎料到我们会循着这条线追查,并未留下马脚。”
昭蘅应了一声,放下厚重的车帘,将风雪和喧嚣挡在外面。
昭蘅知道这是件有预谋的骚乱,背后之人欲挑起百姓对李氏皇族的不满,动摇民心国本。
可是她想不到他们竟然丧心病狂至此,接连安排了四五起这样的事情,都是前朝旧臣当众控诉对朝廷的不满,而后或是自焚、或是跳楼、或是触墙而亡。
他们用这样血腥的方式误导百姓李氏不仁,戕害旧臣。
朝野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市井里对此事的议论更是甚嚣尘上。
在有心之人故意诱导下,甚至有百姓群情激奋地围了京师衙门的大门,要为“忠良”讨一个公道。
谣言一旦传开,再要压下就难了,因为在百姓心中已经先入为主,颠覆一个人的认知是何其艰难的事情?
更不能以武力镇压,否则更会加剧百姓的恐慌。
“如何才能破局呢?”昭蘅喃喃自语。
谣言是无形的刀,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将对殿下十分不利。
她每日打街上走过,听到百姓对李氏皇族的议论,对李文简泼的脏水,她就觉得痛心。
一个为家国、为百姓殚精竭虑的储君不应该承受这样的污蔑和误解。
他心中有着日月山河,想着要创造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盛世。他所要守卫的万万千千子民,不能从背后往他的心口插刀子。
她绝不允许。
“莲舟,为我研磨。”昭蘅走到案旁坐下,她最近久不在书房温书,案头砚台内的墨已然干了。
莲舟询问:“快到睡觉的时辰了,您还要写字吗?”
“不是写字。”所幸案头还有裁好的纸,她用镇纸将宣纸压好,缓缓提笔。
莲舟虽然充满疑惑,却还是乖乖听话走到案头为她磨墨。
“林嬷嬷,你去把谏宁叫来。”昭蘅一边埋头奋笔疾书,一边吩咐林嬷嬷。
林嬷嬷提醒她:“娘娘,您现在一个人两个身子,还是要以身子为重。”
“我知道。”昭蘅笑了笑:“林嬷嬷,没人比我更珍爱自己,我心中有数。”
她性子温和,所求最多不过一个安稳,向来不在乎他人如何议论。
总归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丝毫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因她原本就从泥潭里爬出来,遍体泥淖,又何妨再多一缕墨色?
但自认识李文简那天起,他在她心中便如同高洁的月亮,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而现在,这些人肆无忌惮的往他身上泼脏水。
她不想叫人污了他的清白,哪怕一丝泥垢也不能容忍。
这些时日,都是他呵护她、陪伴她,让她在黑暗里有了向上向光明的力量和勇气。
现在,她没办法沉默,没办法等待,没办法看着看些污言秽语沾污他的洁净。
她,也想要为他做些什么。
眼前的女子目光十分坦荡坚定,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林嬷嬷定定看着她,只好点头应了声“好”,便转身走了出去。
谏宁很快就从外面进来,他看着书案前奋笔疾书的女子,她洋洋洒洒已经写满大半张纸。谏宁眯着眼看清纸上的字,写的都是李氏这些年来的政绩。
她用的都是市井通俗之言,只要识字,基本上都能看明白。
“娘娘,他们背后搞的这些小动作成不了气候。”谏宁瞥了她一眼道。
“民为邦本,动摇民心便是动摇国本,祸患常积于忽微,今日他们敢围堵衙门,明日便敢开城。市井百姓大多没有自己的见解,只知人云亦云,受到鼓动便容易群情激奋,若不加以指引,任由他们被包藏祸心之人牵着鼻子走,迟早有一日会酿成大祸。”昭蘅头也未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