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阔和别的官员是被做局,不得不为前朝余孽所用,那星延呢?
他是否被逼迫为人所用?
一些藏在记忆深处仿佛蒙尘的往事,似乎被风雪拂开迷雾,忽然变得通透起来。
梁星延的父亲在战乱年岁,一直在京城为太.祖的部队筹集粮草。为了妻儿安全,并未将他们带到京城,在梁星延很小的时候就将他送回陇西老家。
直到梁星延八岁那年,他母亲病重,梁大人只好将他们接回京城。
可梁夫人在半路上病重而亡,梁星延只带着装有她骨灰的罐子回来。
回京之后他一年多不曾开口说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母亲骤然离世伤心过度,这才闭口不言。
大抵也是为了掩盖他的口音,一个在陇西乡下长大的孩子若是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话,恐怕他一开口就能教人瞧出端倪。
昭蘅今日在国公府学完功课后,安静柳拉她在湖边垂钓。她钓鱼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几次都不能将饵料挂在鱼钩上。
她一心想着会贤山庄的事情,怕谏宁已经带着不好的消息回来。她钓了半天,只钓了几条小鱼。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安静柳意兴阑珊地收了杆,将钓来的鱼用绳索穿起,递给昭蘅:“琅儿喜欢吃鱼,拿回去让御膳房做给他吃。”
她迫不及待地接过鱼与他福礼告别,匆匆出了国公府。
却不成想,刚刚走出国公府的大门,便被李B宁的陪嫁宫女瑶琴拦了下来。
瑶琴急得快哭了,红着眼睛求她:“三公主出事了,她不许奴婢进宫惊动陛下娘娘,请您过府去看看她。”
昭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随她坐上前往公主府的马车。
在马车里,瑶琴跟她说了事情的始末。
今日天气不错,三公主便想着将书房里发霉的书拿出来晒一晒,房里的人都忙着收拾书本去了,她看到一册书被风刮到地上,便起身去捡,结果不慎踩到石子,滑了一跤,这会儿腹疼不止,隐有下红。
偏生小郑翰林今日外出公干,大抵明日才能回来。皇上近来总是病着,郑家长辈入了冬也缠绵卧榻数日,公主怕他们跟着担惊受怕,暂时不想惊动两家长辈,便自己生生忍着,眼看马上就要入夜,到底胆子小,害怕夜里真有个什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李B宁相好的闺中密友大多没有成婚,请她们过来相陪到底不合适。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昭蘅。
她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不忙,很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知道昭蘅最近都在国公府,便让瑶琴去将她请了过来。
昭蘅到了公主府,瑶琴便将她请入李B宁的寝屋。屋里有淡淡药气,她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你、你来了?”李B宁腹痛难忍,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到底是个未经事的小姑娘,话中颤意难止,眼角强忍的泪也流了下来:“真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这才麻烦你。”
昭蘅伸入被窝里,握住她汗涔涔的手,说:“你别说话,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李B宁乖乖地闭上唇,可怜巴巴地看着昭蘅。
“传太医了吗?”昭蘅问瑶琴。
瑶琴见公主病弱的模样,眼眶也泛着红,她点点头,泪珠从眼底浸出:“请了。”
她压低声音,嗓音悲痛:“请的刘太医,她说、说公主腹中的孩子怕是难保了。”
李B宁闻言闭上了眼。
昭蘅感觉到掌中的那只手忽然僵了瞬间,她抬起眼眸,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了想,忽然转过脸问:“请药婆了吗?”
瑶琴闻言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昭蘅。
药婆是专为女子看病的妇人。
从医讲究从师出师,跟了正经先生做弟子,才叫做医者。而药婆大多没有师门出处,都是凭借前人口口相传的经验为人看诊,属于不入流之派。
瑶琴怎会让这样的人来为公主看病。
“就连擅治内科的刘大夫都没有办法,药婆又……”瑶琴咬了咬唇,说道。
昭蘅不再听她说,她扭头看向李B宁,轻声道:“药婆专攻妇人之症,所见所闻远非刘大夫能比的,治病救人并非谁出身正才能救。”
李B宁睁开眼,一双眼睛水雾茫茫,盯着昭蘅时更添几分犹豫。
昭蘅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柔声说:“现在情况已经很糟了,你多犹豫一分,腹中孩子便危险一分。救人者不应分以高低贵贱。”
李B宁实在腹痛难忍,轻咬了下唇,吩咐瑶琴:“听良媛的,去请药婆来。”
瑶琴止住泪痕,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过身安排人去请最好的药婆过府。
人是一刻钟左右到的,老妇人被请进公主府,被这神仙洞府一样的屋子震惊得快晕下去了。
她一辈子受人歧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缘,能到这样的地方为贵人看病。
来的路上,已经有人教过她规矩,入了寝屋,她立刻颤颤巍巍跪了下去:“草民……”
“救人要紧。”话还没说完,便被床畔传来的一道温柔嗓音打断:“起来吧,快给公主看病。”
京城的贵人都看不起她们这些不入流的三姑六婆,就算有高门深院的贵妇人请她去看病,那鼻孔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还是头一回受到贵人这样的相待。
她忙让丫鬟准备要用的沸水、棉巾,净手之后走到床边,掀起盖在李B宁身上的被子,掌灯看下处情况。
李B宁咬着唇不住颤抖。
昭蘅握着她那只轻颤的手,施以轻微的力道,以示安慰。
许久后,那药婆抬起眼眸来,昭蘅忙问:“怎么样?”
她说道:“有些惊险,我开个方子,看天亮前能不能止住下红。若能止住,慢慢养着当是无碍。”
昭蘅催促:“快去。”
药婆写好方子,瑶琴便立刻派人去抓药,煎好给李B宁服下。
天快亮时,她身子上终于不再淌血。
一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而这时,接到消息的小郑翰林冒着风雪归来,风尘仆仆地到了床前,红着眼将李B宁的手握住。
昭蘅不想打扰他们夫妻温情,默默退出房间。
她在房中陪着李B宁,一夜未曾合眼,瑶琴立马去为她准备客房。
她望着东边隐约的鱼肚白,阻止她说:“不必,我现在要回宫。”
“可是……这会儿宫门还没开。”瑶琴道。
“我等它开。”
她迫不及待想回宫,回到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觉得剧情慢的小伙伴们,就攒一攒文,或者等完结了看吧。
还有十几章正文就要结束了。
第80章
杨婆子坐在炉火前打盹, 温暖的火光烤得她圆乎乎的脸绯红一片,她半眯着眼睛,又不敢睡得太严实, 听到廊外脚步声响起,她一下子就睁开眼睛, 局促地站起来,盖在腿上的织锦羽被滑落在炉前。
她急忙弯腰抓起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她这辈子还没用过这么金贵的东西,可不能给人弄坏了。
走到门口一看,正是瑶琴走了过来。她心往嗓子眼里提了几分, 忙粗着嗓子问:“姑娘, 公主怎么样了?”
“大喜。”瑶琴此刻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也不顾身份高低,托着杨婆子的手肘福了一礼:“公主下红止住了,这会儿已经睡过去,太医看过她的脉象,渐渐平稳下来了。”
杨婆子一听, 圆脸上堆起笑容, 心也松了几分。
她一宿不敢睡觉,心绪一松, 一个哈欠便从嘴角打了出来。
粗人没什么规矩, 嘴长得老大,一叠声儿从嗓子眼里往外冒,拖得长长的。看到眼前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她不好意思地冲瑶琴嘿嘿笑了两声:“庄稼人没规矩, 让姑娘见笑了。”
“婶子昨夜跟着辛苦了, 公主已经没有大碍,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瑶琴柔声道,又从袖子里抽出个红封塞到她手里:“这里有些银钱,您留着买茶吃。”
杨婆子捏着那红封,实在是太厚了些。她忙推拒道:“使不得,这也太多了,我们给人开药,收不起这个价钱。”
“您就收下吧。”瑶琴笑着说:“良媛主子离去前吩咐的,她说今夜若是太医救得公主腹中孩子,少不得会重重封赏。您的医术救了公主,这些都是您应得的。”
杨婆子局促不已,讪笑道:“贵人抬举了,我这算什么医术,不过是下九流的雕虫小技罢了。”
瑶琴仍是笑,她不疾不徐地说:“主子还说了医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能救人的便好的。您不必妄自菲薄,我差人请您的时候,也曾听说过您这些年救人无数。这些都是大功德呢。”
杨婆子听得目瞪口呆,她十六行医,至今三四十余载,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医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给很多人看不起病,可是非但没有受到医者应有的尊重,甚至许多深受其苦的苦主也瞧不上她。
吃着她的药,扭头就骂她不入流。
庙会酬神,像她们这样的都得往后站,不能腌H了菩萨慧眼。
就因为看的是女子私疾,所以世人觉得她肮脏。
凭什么呢?
她喉头有些嗫嚅:“是方才在屋子里的那位贵人吗?”
“是啊。”瑶琴沉了沉嗓子,心里对昭蘅充满感激,幸亏下午喊了她过来,否则谁能想得起请药婆过来。她在寝屋里坐了整整一宿,安抚着公主的情绪,否则,还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景象。
“那位贵人是什么来头?”杨婆子忍不住好奇,昨夜她听到她直呼公主的名字,想来也是一等一的贵人。
瑶琴答道:“那位是太子良媛。”
*
昭蘅赶到宫中时,在宫门前等了将近一刻钟宫门才打开。
她踩着沉重朱门打开时“嘎吱嘎吱”的声响,走入沉沉宫巷。
日近除夕,天亮得越来越晚,宫道两侧的风灯还高高挂着,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栖息在寒枝上的冬鸟,被她的脚步惊醒,拍拍翅膀飞远,踢下枝头一撮细雪,沙沙往下坠落。
牧归正提着灯在庭院里等着昭蘅,他半刻钟之前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说昭蘅已经回宫了。
自昨日谏宁来见过殿下之后,他就一直闭门不出,既不回寝殿休息,也不传膳。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身影投在屏风上,他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牧归跟随李文简多年,他心情是好是坏,他如何能不不知?
虽暂时不清楚到底出了何事,他也隐约猜到定然不小。
殿下上次这样不吃不睡,还是魏将军死讯传来之时。
他本想让昭蘅劝劝他,恰好昨日三公主有事,她并未回宫。
昭蘅老远就瞧见牧归站在白玉阶下的身影,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斗篷,加快了步伐走过去。
牧归也迎了上来,同昭蘅行了一礼,便道:“良媛,您回来了。”
“嗯。”昭蘅抬眸望了书房一眼,揉了揉发干的眼睛,问他道:“殿下还在里面吗?”
“是。”牧归答道。
昭蘅眼睛定定地盯着窗纱上单薄的人影,嗓子微哑:“他怎么样了?”
牧归微微叹了口气,目光一顿,凝眉道:“昨天下午谏宁来见过他后一直就滴水未沾。您进去劝劝他吧。”
昭蘅垂下眼睑,终于将眼睛从窗纱上移开,她看向牧归,朝他挤出一抹笑意:“昨天下午我送了几条鱼回来,你让膳房蒸了,再送几样清粥小菜过来。”
牧归道是,转身往膳房而去。
昭蘅朝天边望了一眼,初起的朝阳落了层浅淡的金色在琉璃瓦上,消融的雪水从宫檐上一串一串滴落,被朝阳照射得晶莹又耀眼。
她提起裙摆,迈上白玉阶,轻轻推开书房那扇厚重的大门。
李文简坐在书桌前,背对着窗棂外初起的天光,乌黑浓密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面容却是苍白的,纤长的羽睫微微垂下,在下眼睑投出浅浅淡淡的影子。
他只是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目光也没有落到实处,随意飘散着。
屋中炭火早已熄了,冷得犹如雪窟,昭蘅不知为何,鼻头竟然有些发酸。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抬头将眼眶里的热意压下,这才走上前去。
“殿下。”
李文简听到她的声音,眼神有点迷茫,隔了一会儿,才迟钝地轻抬眼睛,看向走来的人影。
“你回来了?”他轻声问。
昭蘅张了张嘴,拿起木嗌系拇箅┳叩剿身旁,双臂抖开大氅,将他紧紧裹着揽入怀里,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大氅。
“我回来了。”她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意,将大氅披在他的肩头,然后起身,走到炉前,往熄灭的炉子里添了炭,再吹燃火折子将炭火点燃。
暖意从炉前徐徐燃烧起来,昭蘅被风雪冻得有些僵硬的脸终于回温,她烧开热水灌了个汤婆子,塞到李文简手里:“给你暖暖手。”
李文简不说话了,薄唇微抿。
但当昭蘅在他身边坐下时,他便伸手将她拽进怀里。
昭蘅没有防备,一下子伏近他怀里,感受到男子双臂不断用力地将她箍紧,她顺从地从身后拥着他,如她无数次安抚自己那般,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无声安抚。
“是星延。”他的声音褪去了惯有的温和,添了几分清冽的脆弱。
昭蘅微微一怔。
李文简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肩头,眼眶红透,盯着几案上晦暗的灯火看。
昭蘅伸手摩挲着他的背,也用力地回抱着他,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她忽然在想,魏将军死去的那天,他也是这个样子吗?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房里。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那时该有多难受?
“我不明白。”李文简的声音忽然落在她耳畔,喘息声重。
她稍稍直起身,便望见他一双空洞的眼睛,然后就听到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们幼年相识,是挚友,也是亲人。
而不知从何时起,你全心交付的朋友,竟恨不得置你于死地。
从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到此时此间的深冬。
梁星延步步筹谋,用最阴暗的手法搅弄风云,将他身边搅得乱如泥淖。
他与北狄人勾结,利用周阔出卖阿湛的行踪,害得他惨死北境。
他在他的酒里下药,企图让他跟魏晚玉传出丑闻,以此粉碎东篱和月氏的和亲,损毁他的声誉,让好不容易稳定的时局更乱。
他数次派出杀手,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
相识十余年,他从不知那人的面皮之下竟包藏着这样的祸心。
他浑身冷得彻骨,这小半生以来,他从未如此直观地面临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