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回头去望站在她身后的男子,她的脸有点红,却仰着下巴问:“你原本能拥有天下江河,却只舀一瓢,不后悔吗?”
“不后悔。”李文简唇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阿蘅,你能来到我身边就已是天降的甘霖。”
随着他这样一句话落入她的耳中,昭蘅的脸就更红了。
“所以你是故意逗我的。”昭蘅恍然,刚才在路上他明明可以将话说清楚的。
“不是。”李文简摇头,眼底压着清浅的笑意,“我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昭蘅气不打一处来,“可我快气死了。”
李文简搂着她大笑起来,笑得双肩震颤不已,沉沉道:“是你先气我的。”
“你气什么?”昭蘅不解。
李文简挑眉看她:“不是说过吗?我一根头发丝也不分给别人,我们之间有越过生死的承诺,你却忘了,顶着烈日跑得热汗淋漓来找我对质。”
“不是对质。”昭蘅手搂着他的脖颈,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辩词,只好识时务地道歉,“对不起,我鲁莽了。”
“你以为我会怎么说?”李文简嗓音轻缓沉静。
昭蘅忽然转过头,去看窗棂外四四方方的天幕:“我以为你会说我痴心妄想,一介宫女也敢问太子后宫中事。”
“是这样吗?”李文简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颊。
莲舟端着热茶走到门前,恰好听里面传来李文简的声音。
“若你诞下皇长孙,孤会封你为太子嫔。不过你的身份,最多也就是太子嫔了,不可妄想太多,明白了吗?”
昭蘅温温柔柔应下:“好。”
莲舟深深吸了口气,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险些都涌上脑门,她抱着托盘的手忽地一颤,杯盏险些就打翻。
可是不等她缓过来,便听到里面传来两人朗朗笑声,她诧异地往里看去,只见昭蘅伏在李文简的怀中,面上笑靥如花,而殿下拥着她,唇角也挂着笑意。
她眉心渐渐拢蹙,这两人在做什么?
*
八月十四,秋风送爽时节,昭蘅早日醒来,便觉得腹部开始疼了起来,她知道,腹中的孩子要出来了。
李文简换好朝服正要去上朝,她雪白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秀眉微拢望着他,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脸色先变了,声音有几分压抑不住的颤意:“发作了?”
昭蘅眨眨眼,点了点头说:“是。”
她的眸光一直落在他的毓冠上,疼痛令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水。李文简揉揉她的发,将毓冠摘下,放在案头,温声软语:“阿蘅,你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她虽什么也没说,可他还是从她的双眸中看到了恐惧。
昭蘅并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不喜欢撒娇、示弱,她习惯将所有的艰难埋藏于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求解法。
她总是乐观、坦然地面对命运赋予她的痛楚。
她很少对着他流露出迷茫恐惧的表情。
此时,她紧皱的眉心,水光盈盈的双眸,无不显示着她面对未知的恐惧。
他俯下身,将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耐心安抚她的情绪:“我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你。”
没多久,林嬷嬷就把产婆和太医都请了过来,她将李文简推出门外。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寝殿之外,焦急地等待着。
晚些时候李B宁也过来了,将专攻妇科的药婆杨婆子也带了过来,和李文简一同等在外面。
李文简几乎坐立难安,每坐半刻钟便要站起来走到寝殿外紧张地往里面看上几眼,就连李B宁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地回答。
“皇兄。”李B宁认真地唤他。
他回眸看她:“你说什么?”
李B宁抿唇笑了笑,说:“我说你先去用点膳,阿蘅是第一胎,可能还要些时候。”
李文简心乱如泥淖,想到昭蘅还在里面煎熬,哪还有半分心思用膳,他让人先给李B宁摆膳,自己则吃了两块点心,便继续在门前守着。
快入夜,昭蘅还未生产。他更加坐不住,沐浴焚香到祈香台祷告了一场;回来后,他想到民间有冲喜的说法,便让牧归送来纸笔,亲手写下册封她为太子嫔的圣旨。
时近中秋,月亮接近满月,高高的挂在中天上,洒下洁白清辉,将李文简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沉重的朱门上不住徘徊。
热水不停地送入寝殿内,再端出来就是一盆鲜红的血水。李文简看着那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急得团团转。昭蘅的口中含着粗布,吃痛的闷哼声不断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如同雷声敲击着李文简的耳膜。
“娘娘用力啊,不要歇过去。”他听到产婆略带乞求的声音。
“娘娘,娘娘……”
是莲舟哭喊的声音。
昭蘅从来都是懂事的,几乎不让人操心,她知道进退和轻重。很少让身边的人崩溃大哭。李文简奢求不多,只想她安然无虞地生下孩子,不要有什么痛苦,他没想到连这点奢求都做不到。
“怎么样了?”有宫女推门出来,他追上去问道。
宫女声音颤颤:“娘娘有点难产的征兆。”
李文简愣了片刻,腿不受控制地往寝殿走去,林嬷嬷忙上前拉他:“殿下,产房血气重,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李文简便一把挣开她,径直大步往里走去。
昭蘅实在疼厉害,上午肚子才开始疼的时候,她还有些得意,觉得生孩子的痛楚也不过如此。直到产婆告诉她开了三指,她才知道有多疼,疼得天昏地暗,意识已经模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紧紧攥着助产带的手也慢慢失了力气,渐渐滑落。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手,手背感觉到一点一滴的凉意,恍惚之间,昭蘅听到李文简在唤她。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真的看到他就在眼前。李文简攥紧她的手,不停地亲吻,说:“阿蘅,我在,你不要害怕。”
昭蘅目光涣散地看着他,重新燃起斗志,咬着嘴唇用力,咬得唇边沁出一丝一丝血迹。
他捏开她的嘴,将手臂塞到她口中,说:“你咬着我。”
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真的用力咬住。尖利的牙刺破他的血肉,他哼也没哼一声。
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产婆抱着婴儿惊喜地走到李文简跟前报喜:“恭喜太子殿下,是皇长孙。”
李文简却没有心思管孩子,他俯下身吻了吻昭蘅湿漉漉的额头:“你真厉害。”
昭蘅迷迷糊糊睁眼,抬手摸了下他发红的眼睛,笑:“真没出息。”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昭蘅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屋内绡纱灯照出些许光明。帐幔垂下,挡住烛光,软榻挪到了床边, 李文简睡在上面。
产婆说昭蘅生孩子亏了精力,可能要些时间才能醒过来, 让他暂时先到次间沐浴休息。可李文简不走,他实在讨厌在外面焦虑等待的日子。
他连产房都闯了进来,宫人劝不住他,只好随他去。他吃住都在寝殿,如承诺的那般, 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
黎明时分, 李文简听到帐内传来动静,眼眸倏地睁开,下意识坐了起来,连忙走到床边,捞起帐幔挂在金钩上。
金色的烛光铺进床内,昭蘅幽幽地睁开眼, 忽然感到一只带着火热温度的宽大手掌, 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她微凉的手背上。
昭蘅翻过手掌,将他牵着。
李文简俯下身吻她眉心, 温柔而缠绵, 良久才松开,额头贴着她的面颊,微微喘息,昭蘅听到他带着喜悦的低语:“阿蘅, 多谢你。”
昭蘅睁开眼眸, 与他对望, 唇角轻翘:“谢我什么?”
“谢你平安。”
“谢你辛苦为我生儿育女。”
“阿蘅,你不知道,在产房外等你的那六个时辰,我是如何煎熬。”
昭蘅笑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他脸颊一口,说:“我看到奶奶来接我了,然后听到你一直在叫我,奶奶就让我跟你走。”
“能再见到你,真好。”
李文简凝视着她,收拢手臂慢慢地将她抱入怀中。
昭蘅还有些疲累,苍白的脸透出淡淡虚弱,李文简怕她饿,起身披上衣裳传膳,用过早膳后,乳母将孩子抱了过来。
她看了眼乳母怀中的孩子,小家伙皱皱巴巴的,五官挤成一团,什么也瞧不出来。昭蘅望着襁褓中儿子的脸,唇角又翘了起来。
都说男子肖母,她却希望儿子能像李文简,她想看看他幼年是什么模样。
*
昭蘅出月子那天,安胥之带着礼物前来庆贺。
“皇长孙名字取好了吗?”安胥之抱孩子的姿势很僵硬,像将军抱着心爱的剑。
昭蘅站在他身旁望着孩子的脸,笑着说:“是陛下取的,叫子渊,小名佑佑。”
“佑佑。”安胥之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看孩子的眼神格外温柔。
他抱了没一会儿,李B宁他们也来了,大家都争着要抱他。安胥之便将他递了过去。
安胥之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待,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昭蘅去送他。
两人走在重重宫闱中,都没有说话。旧事化尘,过往慢慢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
天上飘着细雨,送到廊桥外,安胥之就不要她送了:“你身子还虚着,不必送了,回去吧。”
昭蘅点头说话,目光一转,看到他脚上靛青色的鞋子。鞋面上绣着一丛丛松柏。
“你终于肯穿这双鞋了。”昭蘅笑说。
安胥之也笑,笑得风轻云淡:“鞋子穿在脚上,才是它最大的价值。”
“正是。”昭蘅抬起眼眸,目光温柔坦荡地看向他。
安胥之遥望着远处的雨幕,不禁有些失笑。
年少时总有很多可笑的想法,以为感情可以等,以为珍爱一双鞋子便是将它珍而藏之。
等到物是人非,藏到上好料子被虫驻了。
才知道自己错了。
*
秋雨淅淅沥沥一夜,朱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皇后慢慢地睁眼,转过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暗淡晨曦,看着卧在自己枕边的男人。
他仍旧闭目,沉睡未醒,晨光勾勒出他那道略显松弛的侧颜线条,他不复当年俊美,甚至因为病情瘦得有几分脱相。
她轻轻地将手指探到他的鼻下,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她轻舒了口气,真好,他又陪伴了自己一天。
皇帝醒来,睁眼便看到她坐在榻边,面向着远处的朝阳,身形宛如玉柱。那片将明未明的天空之下,连绵的行宫尽头是尚未修建完成的陵宫。
“阿毓。”皇帝唤到她的名字。
皇后回头,搀着他起身。
天渐渐亮了,皇后起身穿衣,和他一道用过早膳后,他精神难得地好了起来,牵了她的手,慢慢散步到了河边。
一轮鸭蛋黄般的红日,从河岸那头冉冉升起。
曙光绚烂,皇帝佝偻的身子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惫。
皇后心惊,扶住了他的胳膊,颤声道:“陛下,我扶您回去吧。”
皇帝借着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在了河边的亭子内,长舒了口气,问她:“阿毓,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皇后坐在他身边,摇了摇头。
皇帝道:“我想起了我们之前的事情。”
皇后仰面望着他。
“我进安氏之前,没有吃过糖糕,你第一次亲手给我做糖糕,糖放多了,我J得不行,还以为糖糕就是这个味儿。一直很纳闷为何你们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后来母亲才告诉我,那是你第一次下厨。”
他的语气带着笑,皇后却好似感受到了那笑意之下掩藏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做的那些蠢事,想起她做的那些丑荷包和难吃的糖糕。
“我已经尽力了,可是真的好难。”皇后握着他的手,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知道,阿毓很好,一直都很好。”皇帝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是我不好。”
皇后感到有些震惊,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哀伤和自责的男人。
这一刻的皇帝,再不是众人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令行禁止的皇上了,他只是一个寻常男人,衰老病重,患得患失。
她在黎明曙光中慢慢地吁了口气,抬起指腹揩尽面上的泪:“这辈子为了大局,我牺牲很多,但从来都落子无悔。但我永远都记得你从前是如何快意潇洒的少年,为了我被卷入无边无际的算计之中。你此生敬我爱我,若有来生,我还是愿意遇见你。”
皇后凝视着他,微微一笑:“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妻子。”
他握着皇后的手,眼中隐有泪光,颤声道:“好。”
宣和十一年十月初三,东篱大行皇帝因病薨逝于庆州。
十一月二十一,葬入庆州地宫。
十二月初一,太子李文简继任为新帝,改年号承安。
新帝登基,事情多得人人都是连轴转,李文简早已亲政,之前跟皇帝没什么区别,登基对他的影响不大。倒是昭蘅,皇后临走前将打理内宫之权交到了昭蘅手中,事情堆积如山。她忙碌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晚间昭蘅踏着积雪回寝殿,时间已经很晚了。
寝殿内李文简的笑声传来,近日来,他因为陛下的轰然离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笑过。她提起裙摆,迈步走入殿内,没了珠帘的遮挡,殿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用手指轻轻碰触他圆滚滚的脸蛋,逗得他咧嘴直笑。他也跟着笑。
“好玩儿吗?”昭蘅走上前去。
因为她难产的缘故,李文简之前对这个孩子脸色很不好,满佚?月那天甚至没有抱他一下。
昭蘅一直担心他会不喜欢他,总是抱着孩子在他面前晃悠。他不忍她抱得辛苦,时常从她怀里将孩子接过去,慢慢地,他抱他的时间比她还多。
“你回来了?”李文简见她回来,立刻将孩子递给乳母,上前抱着她的腰肢,从后亲吻她的脖颈,“我等你好久了,佑儿都睡了一觉。”
昭蘅靠在李文简的怀里,和他缠绵片刻,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才将他推开,走到梳妆镜前,抬手摘头上的珠玉,声音闷闷地说:“好麻烦,事情多得好像怎么样也干不完,今日的做完了,明日又有一堆等着我。无休无止,我好累。明日我不去了。”
李文简从身后帮她把头上的妆饰全都摘了下来,解开她的发髻,十指深深插入她的发间,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怎么了?”他看着镜中双腮轻轻鼓起的女子,她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他不信她会好端端地使性子。
昭蘅不答,抱着李文简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小腹,轻轻闭上眼。
李文简指尖轻轻拂了拂她的眼睫,昭蘅仍倦懒地偎依着他,没有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