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去过一次,现在态度更急切,还要再去。
从后视镜里,陈声才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周教书此时眼眶竟然微微泛红,连放在腿上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着……
甩甩脑袋将里面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清出去,陈声努力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
而后座的周琢清,此时心绪沸腾,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住。
没有结婚,霞晖一直在等他,没有跟别人结过婚。
周琢清心中哀恸难忍,只能催促着陈声将车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
十来岁的周琢清,是院里出了名的怪孩子。
倒不是他调皮捣蛋,而是性格实在古怪,沉闷古板,整天只在纸上、本子上写写画画,不招人喜欢。
他小时候没有玩伴,长
大了也没有。
别人嫌弃他无趣,他嫌人家蠢,好歹长到十三四,书已经读了一箩筐,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就是性格实在孤僻,连家里父母兄弟都不大同他说话。
十五岁的某一天,院里新搬进来一家人,吃饭时他听爹娘提起,说那家的小女儿温婉乖巧,见谁都笑,周琢清没兴趣,很快把碗筷往桌里侧一推,回屋继续算数了。
学堂的课太简单,他不耐烦听,翘课出来到老地方,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别人。
少女乌黑的头发编起,看见来人辨认了一会儿,眼笑起来一道弯,“你叫周琢清是不是?我是蒋霞晖。”
周琢清想,好土的名字。
起先是不大愿意理的,但她实在烦人,一会字不认识一会儿数不会算,周琢清烦不胜烦,在沙土边上给她开起了小灶。
后来,自然而然熟了起来。
蒋霞晖也蠢,跟外头那些人一般蠢,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要教三遍才能彻底弄懂,唯一好的是国文,可周琢清对咬文嚼字的东西没什么兴趣。
院里几乎每个人都被他叫过老头,蒋霞晖闻言只是垂着眼睛笑,更正他说不是老头,是老古董。
周琢清才不在意,继续把每个人叫老头。
十七那年蒋家又从院里搬走,当天周琢清鞋子跑掉了半只,只看到蒋霞晖遥遥远去仍在挥手的胳膊。
此后就是偶尔来的书信,蒋霞晖极度无聊,写信没有重点,常常是通篇看下来,就在交待自己的生活。
周琢清把信都收在箱子里放好,然后拿出纸笔回信,把批评她的纸张揉进垃圾里,又写一封自己的无聊日常寄出去。
后来几年家里时常莫名出现一个嘴角长痣的女人,从东家女儿说到西家闺女,活像墙角听来别人嘴里的老鸨。
周琢清再寄信出去,这回隔了很久才得到回信。
蒋霞晖问:你要结婚了吗?
结婚?当然不。
女人聒噪,且愚蠢,当然,蒋霞晖勉强没那么聒噪,没那么愚蠢。
他念书念到没有书再能念,后来进了单位,做喜欢的研究
,而蒋霞晖,先亡父,后亡母,先后守孝六年,同样未婚。
那时周琢清终于隐约懂了些世俗情感,可写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变故突生。
他从生成放到小县,没有粮,也没有书,跟牛为伍,与草为伴,瘦得低头能看见自己肋骨,几乎觉得要死在此处。
不知哪来的同样狗都嫌的狼崽子把羊奶扔在棚外,第二天,又扔了点山里的野果子。
周琢清好不容易扒拉进嘴里,他再来的时候就骂:“小兔崽子,放近一点。”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周琢清拼尽方法,给蒋霞晖去了一封信,说的却是生活有变,良人在侧,日后必定儿孙绕膝,不必相见。
后来的那些年,他看过刚来的人寻死,苦熬的人跳河,可他自己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像年少时候那样,不过那时有蒋霞晖在耳边叽叽喳喳,现在却只有一个同样话少的姓谢的狼崽子。
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变成了亲口跟蒋霞晖说一句抱歉。
可这件事几乎永不可能,于是他只能一天天继续过下去。
他不记得年月,但是向来冷清的棚子里,突然就有一天,来了许多人。大家恭喜他也为他庆祝,周琢清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好像可以离开了。
那时他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蒋霞晖,几经周折,得知她的消息,确实她早嫁做人妇。
那时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有积水,周琢清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原来那些年的煎熬使得苍老来得如此迅速,年纪没到,谁见了却都以为是个老头。
物是人非,千疮百孔,他曾以为人生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比她先到下一世,那时再相逢……
恍惚间,前座传来声音,“周教授,到地方了。”
周琢清伸手在椅子上撑了一下才从车里迈出去,外面已经有人在等。
蒋霞晖将头发又重新盘过一遍,眼角有风霜侵袭后的纹路,可笑起来眼还是一弯。
她声音有些不稳。
“周琢清,我是蒋霞晖……”
第205章 惊喜无处不在
两人隔了半生才再次相见,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互相都是泪眼纵横。
“你怎么才来……”蒋霞晖哭得满脸是泪,手捶在周教授的胸膛上,“你早知道我在哪,这么多年怎么不早些来啊……”
乔明月和谢唳站在边上,互相对视一眼,都听出了这哭声与话语里的煎熬和委屈,不是一天也不是一月,而是不复相见的十数年。
陈声呆呆地看着周教授跟人抱头痛哭,人都傻了。
他捏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帕子,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是不应该打扰教授呢,还是不应该打扰教授。
乔明月适时替他解了困,“这位同志,咱们都先别过去了,让他们在这叙叙旧吧,咱们去喝口茶。”
先不要打扰他们。
相比于蒋霞晖的痛哭流涕,周琢清表现得要稍微平静一些,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他拍着蒋霞晖的后摆安抚,自己沟壑纵横的脸上早已洇满了泪水,甚至不怎么斯文地冒出了清涕。
良久,两人才稍稍平静了些,相互搀扶着回到屋里,在老式藤椅上坐下。
乔明月关上门,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些打量的视线。
谢唳倒茶的功夫,乔明月又了解了更多的关于他们的往事。
在知道当初周教授打听到的蒋霞晖结婚的消息,结婚的其实是蒋老师学校后勤处一个同名的人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他们两人因误会分离,现在又因偶然重聚,有时候命运可真是,不知该算波折还是垂青。
陈声早躲在角落里把自己装成一朵蘑菇,乔明月走到谢唳身边,又朝周教授和蒋老师这边望了一眼。
这一世命运的轨迹有了变化,谢唳成了他们俩再次相逢的媒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俩也是蹉跎了两世才有了美满的结局。
“在想什么?”谢唳顺手收拾好桌面,问道。
乔明月摇摇头,“没什么,在想,谢唳你真好。”
谢唳的视线从前面一扫而过,突然道:“如果我是周教
授,就算听到蒋老师结婚了,也会亲自来看一眼的。”
明明是很莫名的一句话,乔明月却听得心头一跳。
大概上辈子的谢唳就是这样,出狱后得知“乔明月”嫁人的消息,来到了她的城市亲自看一眼。
很多时候上辈子种种无法细想,但凡多想一点,乔明月心里就要替谢唳多难受几分。
于是她甩甩脑袋,拱了拱谢唳胳膊,“时间不早了,这里应该没有我们的事了,等会儿咱们说一声,去废品站?”
她声音不算大,谢唳还没回答,就正好站起身的蒋老师问道:“小乔,小谢,你们俩有事?”
周教授眼睛一瞪,“回去急什么,车就在下面,到时候送回去。”
臭小子,毕竟算是“媒人”,好歹吃顿饭再走。
角落里装蘑菇的陈声连忙站直,“对对对,到时候我送你们。”
周教授看他一眼,难得觉得这研究做得不怎么样的小子还挺有眼力见儿。
乔明月笑道:“蒋老师,周教授,这位陈同志,还是不麻烦了。我跟谢唳本来就打算去废品站看一看,出来正好回家。”
周教授跟乔明月没那么熟,视线看向谢唳,“去废品站,你们是要淘东西还是找资料?”
他是知道谢唳最近在学习的事情的,总是问他问题烦是烦了点,不过肯读书倒是好事。
也就是现在高考没了,不然叫谢小子考个大学玩玩倒是也行。
这里几个人都不是古板的,乔明月没那么防备,直接道:“找些资料,最近跟我跟谢唳在家里自学初高中知识,就像找点补充资料看看。”
闻言,蒋老师嘴角含笑地点了点头,“学海无涯,你们有这份学习的心已经很难得了。”
现在环境不算好,这样上下求索精神的年轻人很不容易。
她温柔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乔明月和谢唳对视一眼,周教授没好气道:“看你平时还挺聪明关,键时候又傻了,你师母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有什么地方的资料能比她这还全乎的?!”
乔明月疑惑转头,师母??
谢唳脸色更冷,“我从来没拜过你这个师。”
嘿这臭小子,还是那么会气人。周教授气得想屈起手指敲他两下。
陈声左看看右看看,满脑子都只觉得惊奇。
以前只当周教授是个不好相处的小老头,今天才知道他的年纪其实还不到称得上小老头的时候,而且他也并不是永远一张无情的刻薄脸,又会哭又会气的,还挺,可爱。
陈声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个词,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虚地又扫了周教授一眼,见他没听到自己的心声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移开了视线。
没一会儿,蒋老师从房子的拐角走出来,朝他们招了招手,“小乔小谢,你们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带回去吧。”
周教授说的一点都没错,蒋老师这里的书籍课本简直比书店还要全,乔明月惊讶之际,蒋霞晖温声道:“有一些是很久之前的了,学校下通知说要烧掉,我舍不得,就想了些办法带回来了。”
说罢,她还故意停顿了一下,“你们可不要跟别人说啊,不然我要遭殃的。”
乔明月听着她开玩笑,心里却并未把这话当成玩笑,认真点了点头。
大环境如此,父子兄弟互相检举揭发的比比皆是,蒋老师明显是全然信任他们,才这样大咧咧地将这些书本资料的存在告知。
乔明月默默记下这份真诚心意,和谢唳一起挑起书来。
初高中课本之前周教授已经帮他们找到了正在施用的,不过蒋老师这里还有其他版本,两人挑出来,乔明月又特意找了几本对语文学习有帮助的书籍,准备让谢唳有空就看。
正在一堆书里面翻翻捡捡呢,谢唳突然停了下来,乔明月疑惑看去,就见他在角落里抽出一本《三角》,书脊靠上的位置明晃晃地写着――“数理化自学丛书”。
乔明月眼睛一亮。
本来以为十七本书不一定能找全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惊喜。
不过,找完书,蒋老师的话更让他们意外。
第206章 小兔崽子!
客厅里,陈声这朵角落里的蘑菇被周教授拔了出来,正在帮着择菜。
乔明月和谢唳找完书出来,就见蒋老师笑眯眯地对他们招手,“小乔,小谢,你们过来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蒋老师从边上拿出一张纸,往谢唳的方向推了推,“小谢,你做做看。”
乔明月看过去,只见是几道数学题,难度超出了初中水平。
难不成?
谢唳没有多问,接过纸笔扫了一眼,直接刷刷刷地开始写了起来,没过多久,就将那张纸又推到了蒋老师面前,“您看看。”
一直偷偷关注着这边的周教授面上浮现出几丝得意,不过除了陈声,没人注意到他的神色。
周琢清一边摘菜一边瞪了陈声一眼,“看什么?!”
陈声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没两样。
内心:我哪敢说话……
蒋老师仔细地检查着,原本舒缓的眉毛越皱越紧,乔明月不知怎么心跟着揪起来。
虽然谢唳语文不算很好,但理科却十分厉害,刚才那些题她看了一眼,谢唳不至于做不出来呀。
蒋老师没说话,先把周教授叫了过来,接着,就劈头盖脸道:“你看看,好好一个学生,让你教成什么样子了,做题步骤几乎全略了,光写个正确答案在上头!”
周琢清看了一眼试卷,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试图狡辩,“重要步骤都在,答案也是对的,中间那些虚头巴脑的,完全是浪费时间,省了就省了。”
蒋霞晖气得抄起手边的笊篱就拍他,“你还说!”
周教授咂吧两下嘴,终于不吭声了。
蒋老师这才面向谢唳,语气缓和道:“小谢,你很聪明,也能看得出来是个好学的孩子,你想不想来念高中?”
这回不仅乔明月懵了,连谢唳也有些惊讶。
现在是“五二二”学制,小学五年,初高中各两年,再往上,就只能靠推荐进工农兵大学了。
乔明月是高中毕业了的,但是谢唳,从某个方面上来说,在多数人眼里
应该是个小学都没有念过的“文盲”。
之前她也想过要不要让谢唳去学校读书,但对于没有关系的普通人来说,想直接跳级到高中简直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可现在,蒋老师的意思是,她可以帮忙安排?
蒋老师说话语气像是春天的风一样温和,她道:“我跟你周教授商量了一下,能够读高中的话,以后的选择要广阔得多,你周教授想有什么安排对外说起来也方便,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话,乔明月心里暗暗吃惊。
周教授竟然还想给谢唳走后门,将来进他在的研究所做事。
她下意识地往陈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身不动眼不斜,一副完全屏蔽外界干扰的状态认真择菜。
再看周教授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乔明月又收回了目光。
也是,在他们出来之前周教授跟蒋老师肯定就讨论过了,保不保密的,周教授看上去根本不在乎,仿佛将来要帮人走后门的不是他一样。
谢唳目光沉静,道:“这件事我想跟明月商量一下。”
周教授吹胡子瞪眼,“这么好的事,你师母得费多大功夫人情才能帮你弄好,还有什么好考虑商量的!”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还没结婚呢,读个书还要跟对象商量,将来结婚了那还了得,不得被彻底吃死了?男人太怕媳妇是没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