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氏曾跟我说,男子并非比女子拥有更多理智,而是比女子更加无情,当初如果她不去补天,人的确都会死,但还有其他生灵不是嘛,或许还能创造出更加聪慧听话的人,她并不会孤独,但她对人有了感情,才不得不死。”
杨瞳忍不住:“天柱是你派人撞断的,你这前因不搭后果。”
罗远只是看向严都平:“为师依然不信你可以为了别人放弃自己,你本无情,即便被触动,也不该变本加厉。你知道我不能容忍像她这样的女子存在,所以我一定会杀她,一次,万次,万万次,如果你愿意回到师父身边,听师父的话,我可以只将她禁锢,不伤她的性命。”
“他们会那么选择,是因为阿陶有了身孕,别觉得自己多高明。”
“执掌善恶的神不该被情感左右,如果她做了恶事,你会不会罚?如果她十恶不赦,你会不会杀?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如此,你已不配做幽冥之主,在你心中,感情比秩序更重要,你当舍弃。”
“为了瞳儿,我可以舍弃一切,但我是否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是幽冥选择了我。”
杨瞳嘀咕:“整个神界自己加冕登基的也就只有罗大人吧。”
严都平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夫人一向快人快语。我可以带她走了吗?挺忙的。”
罗远用剑抵着杨瞳的脖子:“如果再让你选一次,她和你只有一个能活下去,你还会选择赴死,让她活下去吗?”
“不会,命运有定数,亦有不定数,你是我们必然会遇到的劫,但我夫妻二人,今非昔比,不会再无奈生死,需要做选择的是你罗远。”
严都平走近,一手攻向罗远面门,一手在瞳儿身边画出玄门,杨瞳早解了定身咒,想也没想就跨了进去,严都平并不恋战,挡了一击,后脚跟上,两人一向默契,都想去昆仑腹地,自然落在一处,杨瞳来不及问这门是什么新奇法术,掐着手指算方位,跟着玲珑变成的水罗盘一直走,渐渐深入。
进入一片密林,杨瞳手上的罗盘越来越模糊,最终抵不过噬力只能回到手腕上,好在出剑还算有力,要不怎么铸剑都找老师傅呢。光线越来越暗,最终远近陷入一片黑暗,杨瞳眼里开始不停流眼泪,视线异常模糊,这不是哭的感觉,就是抑制不住地流泪:“罗远这个贱人,他遮我的眼。”
严都平变出火把:“这里噬力很重,他追来自己也会受限。”
话没说完,严都平手中的火把向下熄灭,四周陷入极致的黑暗和幽静。
“瞳儿,握住我的手。”严都平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手,“我用不了灵力,你可以吗?”
杨瞳的声音却有些兴奋:“我明白阿陶的意思了!”
严都平听到一声剑啸,感觉到瞳儿向一处奔去:“官人,随我剑声来,站在我身后。”
严都平跟上,不疑有他。
杨瞳的眼睛能在极致的黑暗中视物,视线模糊也没有关系,因为如此的黑暗,所有的东西肉眼都无法辨别,唯有冷的青碧光,和暖的红光,极其微弱,却能捕捉。
罗远的真身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有温度的生命。当然除了闯进来的他们俩。
杨瞳飞奔过去,手起剑落,从那棵“树”迟钝的反应来看,他自己在这里也用不了多少灵力,扎根日久也让他受限颇多。
皮肉伤死不了人,更别说神了,对付木头最好的办法,罗远已经教了,杨瞳需要天火,真火她自己能想办法,关键的是天雷。
“官人,能不能请普化天尊降天雷。”
“我试试。”严都平盘腿坐定,灵力用不了,那就只有用最古老粗糙但也最管用的法术请神,他划破手心在另外一只手掌上画符,两手结印,用鲜血的念力诵咒。
“天何言哉,问之即应,神之灵矣,感而遂通,奉请雷尊,急如律令。”
严都平屏息,用真气将符咒送出黑暗,杨瞳还在和“树”缠斗,树提了根,移动变快,杨瞳急而不慌:“你以为我看不见就找不到你了?你变个别的好说,你变个树,姑奶奶我能抓不住你?放火烧我是吧,姑奶奶也让你尝尝被天火烧的滋味儿!”
这时,外面开始有轰隆隆的雷声,此处还是一片黑暗,但雷声在慢慢靠近,西王母几神虽然离得远,但与严都平有牵引,此时将昆仑外的结界收到黑暗边缘。
“瞳儿,引雷剑法。”
杨瞳变出逍遥引雷,第一道天雷很轻,只是麻了麻她的手:“不够,再来。”
严都平划破手腕大脉,外面雷声更响。
杨瞳又引一道,这次却被罗远躲过。
如此费了几番周折,严都平眼前终于亮起一道闪电,他看到瞳儿举着逍遥,将玲珑刺进罗远的胸膛,闪电通过剑和瞳儿的身体,终于击中罗远的真身。
又一阵黑暗后,不远处亮起火光。杨瞳取出内丹,送出一道真火。
被点燃的是一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梨树,枝乱根斜,树身有汩汩鲜血流出,木不燃,燃的是血。
杨瞳此时的模样很狼狈,脸上全是细小的伤口,雷电经过,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衣服虽然没破,但有些发焦泛黄,内丹一取一放,真气散去不少,严都平也失血过多,夫妻俩的脸色一个赛一个苍白。
杨瞳走过来,腿有些软,严都平起身,伸手接住了她:“成功了吗?”
杨瞳吐了一口血,她以身引雷,还是受了内伤:“或许吧,如果他杀个回马枪,我们就死定了。不过也未必,咱们还有外援。”
严都平给她渡真气:“得道多助。”
杨瞳稍稍舒服一点:“他的帮手也挺多,不过被阿陶送了酒。”
“什么酒?”
“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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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远庆幸自己还有退路,他低估了碧落天,低估了风氏余威,也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她们顽固如野草,如不根除,必是祸患。
天梯的尽头在月宫,月宫之阴,一个无声,无光,无气,无人可见的地方,罗远只来过一次,和颛顼。就是在这里,他杀了颛顼,无人知,无神知,那是个绝对隐秘的所在。
到达月阴,罗远狠狠松了口气,他躺在地上,感受着这里和人间的截然不同,有点窒息,好在他存了真气。
他听不到声音,自然也听不到一个正向他靠近的脚步,以及长剑划在地上,那刺耳尖锐的叫声。
直到头颅离开身体,直到长剑穿破胸膛将他钉在他认为绝对安全的月阴,罗远才似乎听到一丝丝声音,透过长剑和骨骼,震颤他的耳膜:“记得我吗?我是杨瞒,瞒天过海的瞒。”
长剑上有颛顼和风氏女皇的怨气,她们兴奋地,如同夏日搬食的蚁群,啃噬着罗远的真身和魂魄,杨瞒站在一边欣赏着,心道这真是个好地方啊,即便又有新的怨气产生,也会在无处奔忙中散向宇宙,或许月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怨灵,吞噬着一切到此的邪与恶。
杨瞒蹲下身子抚摸地面:“好孩子,谢谢你。”
第147章 人本孤寂
杨瞒始终没能参破青青的生和死,她不知姐姐是如何回来的,也不知她为什么又再次消失,和之前一样,全没了生息。
她在玉山冰屋面壁十日,顿悟天地人气脉贯通的玄理,而后十年苦练,增千年道行。但生死不是修行,是修行的因和果,杨瞒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她吐出一口气,气雾被冰墙冻住,变成白色的细屑落在地上,杨瞒转头,看到刘延礼的白发:“你想明白了吗?”
刘延礼起身站到妹妹床边:“要不剃头当和尚去?你这道观不灵。”
杨瞒笑笑:“梁丘,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如此愚笨难开窍,或许你需要有人点化,可惜这个人不是我。”
“什么?”
“我要走了,只能和你说这么多。”
杨瞒说着往外走,刘延礼追上去:“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杨瞒想到最后,只剩下一件事情还没有做了,死去。那年萧山,年纪毕竟太小,又是饿死的,她从来没有真正的以一个死人的视角看过这个世界,她走进三清殿,将殿里的蜡烛一根一根点燃:“梁丘,人活着,是一件非常孤寂的事,就像这蜡烛燃烧,你的痛只有你自己知道,没有人能真正懂你,没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死亡是一个人的修行,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你有你的路,我们不是一路人。”
“小白,我想懂你,我想陪着你,我在恐惧和防备中长大,我身边从来没有人能让我放松警惕,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安心的人,让我跟着你吧。”
杨瞒叹气:“活着很辛苦吧,一起去死吗?”
“什么?”
“帮我个忙,把我和青青葬在一起。”
杨瞒在三清像前端坐,刘延礼以为她只是打坐,靠过去想陪她,却看到她嘴角流着血。他慌张探去,才知她方才所言非虚。她已自断经脉,不知魂之所归。
杨瞒说不上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疼痛,窒息,茫然,但很短暂,适应之后,她竟然觉得舒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醒了?”
“阿罗?你来接我?我挺有排面嘛。”
“知道错了吗?”
“我姐夫让你来的?我这次闯了大祸了,你得帮我。”
阿罗不动声色:“闯什么祸了?”
“我,我把我姐弄丢了。”
“什么!”
“我知道我错得离谱,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告诉殿下让他赶紧想想办法吧!我不敢去,罗儿你帮我去。”
阿罗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摊开手掌,将一条木灰小蛇放到阿瞒面前:“姑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杨瞒猛地抬头:“什么?什么!”
“阿瞒,取泰山剑,让这条小蛇带你去月宫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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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汉和宣六年,奋起打了几年仗的北契王被东真人俘获,削封临江王,囚于长白之东。
刘延礼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感慨了一番:“阿卓,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刘延礼,或许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世事难预料,但人生没有如果,这点倒是可以肯定。”
“你好像比我更像修行的人。”
“殿下,恕我直言,您只是把修行挂在嘴边,其实从未放下心中的执念,小白道长仙逝已久,您始终未能从她离开的悲伤中解脱,何必一直说服自己能够想开呢。”
刘延礼坐在小白和青青的墓边,拔着地上只冒了一点芽的小草:“阿卓,我的放下就是放不下,想开就是想不开,我既不修道,也不信佛,我修的是今生之行,我从来不想解脱,只是想活到死去,来生,我也许就不认识小白了,也不知道青青长什么模样,过得辛不辛苦。这辈子,就让我多活些时日吧。”
“公孙的病越发严重了,我看他戾气颇重,是不是避一避?”
“不用,我总会回到这里,又能避去哪里。”
小白和青青的墓在灵泉观配殿之后,上到山顶再下去,不用走很远就能看到墓碑,刘延礼犹豫了很久,最终刻上去的是“孙青孙白之墓,阿果敬立”。
公孙今天好像是清醒的,除了下葬那日,这是几年里公孙第一次来这边,他站在墓碑前盯着上头的字:“她让你这么写的?”
刘延礼不想和糊涂的人争执:“是。”
公孙抬手擦了擦墓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死了也要埋在这里吗?你的墓碑上又要刻些什么?”
刘延礼还真的想过:“阿果之墓,其他的,随意吧。”
“你叫阿果?你不是刘实吗?或者,我该叫你刘延礼。”
“你可以当那个叫刘延礼的北契人,已经死了。”
公孙看着他,似笑非笑:“他死了吗?”
“方才听闻,北契王被俘,应该活不长了。”
公孙向他走来,卓荦起身,护在殿下身前,但公孙好像并没有敌意,走近了也席地而坐:“和我说说北契吧,果果被拐去的那个南城,长什么样子?你们见过乞丐吗?北契的乞丐怎么生活?”
刘延礼和卓荦都不是久居上京的人,比起来还是卓荦知道的多一点,他想了想说:“南城在北契的上京,那里住的大多是汉人,也有北契人,和这里的城镇差不多,有河,分坊,也有庙,有道观,不过道观荒废了,因为王上信佛,其实我不喜欢道观,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在道观里面去世的,他是先太子的斡鲁朵(护卫),在去给道士通信时被杀了。乞丐嘛,乞讨为生,不管是哪里的乞丐,肯定都很艰难。据我所知,公孙姑娘受过虐待,逃跑时遇见了,青姑娘。”
公孙听完垂头哭泣:“是我没用,我无能,当初,我就该好好找她,我是她的哥哥啊,我怎么能,怎么能因为难,就放弃,她说的对,最该死的就是我,最该死的是我啊。”
他低着头,下了狠手不停抽打自己的脸,卓荦有点心软了,伸手拦了拦他:“公孙,小白道长应该不想看你这样,时年不济,谁能逃脱呢。”
公孙依旧垂泪,隐在膝盖下的手却从靴子里拿出了一柄匕首,他抖着肩,忽然撞开卓荦,挥着匕首朝刘延礼扑过去,刘延礼心沉了一下,但看着公孙狰狞仇恨的表情,又莫名放松了自己,被小白的哥哥杀死,也许,还算不错。是不是来世尚有缘法?
他没有抵抗,没有挣扎,公孙的匕首准准刺入他的心脏,公孙愤怒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最该死的是你!你的祖先杀死了我公孙家的先祖,你像水蛭一样黏在果果身上,你夜里睡得着觉吗?你是北契的皇帝,多少无辜的平民因为你的不负责任死在东真骑兵的长枪下,没有冤魂向你索命吗?你卑鄙,懦弱,无能,你不配死在这里,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抛尸荒野,喂狗喂狼……”
卓荦已经将他拉开,刘延礼看到卓荦的刀向公孙砍去:“阿卓,别杀他,别怪他,他是小白的哥哥,放过他,他是,小白的哥哥。”
刘延礼不知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心有执念的人,临死前能看到自己心中一直想的事,一直念的人,这是幽冥界送的礼物,运气好的话,能在临死时,回到那时那刻,心想事成。
刘延礼回到了那夜山路,盛夏星夜,小白救了自己,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路上,他刚经历一场血腥搏斗,心有余悸,小白就在自己前面,触手可及。
两人路过一汪清泉,他捧水要喝,小白笑着阻止了他:“别喝,不干净。”
刘延礼看着她的笑脸出了神,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有没有喝手里捧的泉水?刘延礼不记得了,只是循着心,低头舔了舔泉水:“是甜的。”
小白皱眉:“傻子吧你,水里会有虫啊。”
刘延礼还是笑,想起了后面自己说的话,他对小白的执念,就是从这里开始滋生的,如果不说,不想,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他荒唐但又不忍地做着皇帝,不知道妹妹在哪里,不知道小白过得好不好,那样,她们和自己会更开心吗?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