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明白了，你已是永生的意念，无需入幽冥，所以你自己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去地府的路，需要有人带领指引，这回是我。”
“能不能走一走黄泉路？我想知道凡人死去，都会看到什么。”
“难怪是我过来，路就是我修的。”
朱天麟在前引路，二人走向更深更暗的地方：“之前黄泉路修到东海，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地府都是用香灰回填路基，偏一点的地方用草木灰也行，东海修路没底还是其次，什么灰都压不实，试了好些办法不管用，我递了折子，阎君复的此法。”
杨瞳看着脚下，是用死去但未糜烂的海草编成的一条小路：“或许该谢我，我在罗酆山的时候，把祝余炒了泡茶喝，喝完的残渣倒下山，聚成了一条道儿，有孤魂野鬼拿回自己住处当床，我们才知草叶去了色味，便不怕幽冥的噬力。”
朱天麟恍然：“难怪，我们都是喝茶沫，难知其中关巧。”
在海里走了一阵，穿过一道飘着白色灯笼的石门，脚下立马踏实了起来，路也渐渐宽敞，杨瞳感慨于黄泉路的工整：“你若去人间当修造，只怕能名垂青史。不过这灯架子立得太密了，一盏灯岂止照十步。”
朱天麟笑笑：“谁说不是呢，不过有个人怕黑不是嘛。”
杨瞳猜到原因，干笑了两声：“会不会有点劳民伤财？”
朱天麟摇头：“功在千秋。”
“是是是，阎君殿下英明。”
这条路和人间的路不一样，一步可当十步百步，路上两人东聊聊西说说，很快就到了望乡台，杨瞳好奇自己上去会看见哪里，是萧山还是罗酆山？没成想她和别人看到的不大一样，先是看到官人在天火阵中炼丹，虽然披着羲羽，但他身上还是有很多地方灼伤了。她的经脉尚不通畅，筑基修行会很艰难，官人在用自己的内丹炼外丹，等她醒了，他肯定会拿过来，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活络丸，吃一粒……
视线模糊，望乡台下又现出阿瞒的背影，她在灵泉观过得不大好，仍然沉溺在悲痛中，尚未顿悟，刘延礼陪着她在冰屋里面壁，他竟然白了头发。公孙乱了心智，以为自己是南汉的将军，成天做着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梦。
下来时，杨瞳心里闷闷的：“你说这些小孩儿，怎么都爱钻牛角尖。”
“不作茧，如何生出翅膀。”
“你还挺会说的，你家两个娃娃有没有翅膀？”
“随母亲。”
“太好了，像你就可惜了。”
“也有像我的地方。”
“都哪儿像你啊。”
朱天麟想了半天：“眉毛，耳朵。”
“厉害厉害。”
“刚才是恶狗岭，这里是金鸡山，前面是野鬼村，它们眼里我算大官儿，所以不敢露凶。”
杨瞳觉得它们光模样就挺吓人的，催着朱天麟走快点。
地府的门楼外多了几间茶棚，瞧着最敞亮的是一对母女掌炉的摊子，女儿蹲着给茶炉扇火，大娘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插腰，正和旁边摊位的小娘子说话，偶尔回头给自己闺女学两句，眉飞色舞的，杨瞳听不清她学的什么，也跟着笑。
走过秦广王的一殿，杨瞳就觉得稍稍有点熟悉了，她曾在高处俯瞰过，朱天麟和她讲了各殿的职责，主事的是谁，就把她带到五殿。
阎罗殿和其他几殿不一样，很安静，没有鬼差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走过长长的甬道步入正殿，杨瞳还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阎君将正言堂设在此处？”
朱天麟刚要答话，殿里“啪”得一声脆响，杨瞳惊了一跳，应是一卷竹简坠地的声音，殿内空旷，还有细微的回声。
第144章 故地重游
循声望去，杨瞳看到阿罗呆愣愣站在那边，朝他笑了笑：“阿罗，我回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阿罗先蹲下.身捡起书简，缓了缓才迈步走过来，他气质越发沉静了，一样黑色的衣裳，从前是将军气派，如今看着儒雅清隽，身有书卷气。
“你家殿下把正言堂设在这儿啊？”
阿罗摇头：“正言堂在孟婆山庄旁边，每纪地府轮值，我都会挑些机灵的，亲自教一阵子，然后让她们去各殿当差。”
“领我去看看。”
阿罗带着她走过两道屏门，去了二堂边的西花厅，院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屋里借了天光，十分敞亮。一十八个姑娘席地跪坐，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今日晚课后要考的法例，她们正在诵读夫妻篇：
“妻悍，夫殴治之，其耳，折肢]，妻不堪辱，反殴至亡，问夫何论？夫告妻罪，求去妻寿立拿，问妻何论？旧责夫殴妻罪，入二殿泥狱，案妻杀夫罪，阳尽另判。旧法不妥，妻悍不和，休离别居，又岂知悍无夫故？夫告妻罪，情崩义决，重伤轻罚，久夫无忌，妻可同否？夫当详审重判，妻杀夫伤在先，罪情相抵，同殴，案之另判。”
杨瞳听着：“这条我之前就说不妥，终于改了。”
阿罗笑笑：“还算及时，不然姑娘今儿要在这儿发火了。”
厅中学生们还在继续读：“女子甲去夫亡（私逃），男子乙亦阑亡，相夫妻，甲弗告，居二岁，生子乃告，乙弗弃，而两夫殒，争妻，何论也？又有携子亡，子何论？”
杨瞳轻声跟着她们一起背诵：“当询亡故，前夫之失不问女子罪，两夫争，尊妻意，子幼问母，长自抉。”念完有些骄傲地说，“我都还记得呢，不过改动挺多的，怕是要再学。”
“自殿下去人间，知人事复杂，旧法多武断，以偏概全，实在不妥，所以常修问答法，不时增改。咱们不说别的事情，去人间走走，的确更能体会治鬼的经义，殿下安排几殿冥王轮次去人间经历，法无尽时，所以执法者当与时俱进，默守陈规，只会失了殿下统管地府的本心。”
朱天麟问：“殿下的本心是什么？”
杨瞳轻笑：“很简单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阿罗道：“鬼性如人性，凡间百千年的善恶争斗，看似是崇尚良善，但其实只是上位者维系权力和财富的工具，真正手握权柄的人，没几个善类，甚至无恶不作，但这样的人，却高呼忠孝仁义，不少能善始善终，真正善良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辜负被伤害的，如果善良只能感动自己和无关紧要的人，那人间何时才能去伪存真，真正太平？大罗天给凡人制造的枷锁在心内，邪恶如野草之根，即便今日不生，来日未必，去之不尽，哪怕他身死魂灭，阴影也会久久存在，地府……”
“任重道远，阿罗，我们都是解开枷锁的钥匙。”杨瞳指了指屋里的女子，“像她们一样，从眼下开始，从力所能及开始，有得忙呢。”
阿罗点头：“姑娘，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
杨瞳抬手按着他的肩膀：“阿罗，谢谢你。”
他低了低头，掩饰泛红的眼眶：“咱们去后殿看看，殿下不住罗酆山，便是在此处，阿瞒也常来。”
穿过竹林，后殿的广阔明亮在满目昏暗荒芜的幽冥显得有些震撼，这里不仅有草木山川，还有日月星辰。
杨瞳一眼就认出不远处是那年汴京城外的小院，如今人间是冬日，屋顶和屋外的竹床茶炉上积着雪，她走过去用手扫了扫，冰沙沙的手感，好像真是从人间落到这里的雪花：“可惜那时候我没能过来看看，你家殿下啊，有劲没处使，净爱折腾这些空景虚境。”
阿罗带她看阿瞒吐樱桃核儿在树上砸出的坑，深深浅浅：“什么又是实，什么又是真呢，如今跟我说人间不过是元始天尊幻造的沙盘，我也不会觉得十分惊讶，我们身在其中的，信自己是真就算参悟了。”
朱天麟笑问：“那知道自己是假，算什么？”
阿罗不解，杨瞳乐了：“算天下一等一的通彻，无境界之境界，知来处不知归处。”
朱天麟点点头：“是只来这一遭的意思。”
“我就说你聪明。”
阿罗看着他才回过神来：“我说呢，天麟在蓬莱看孩子，怎么有空回来的。”
杨瞳这次没往鬼界堡去，出了五殿犹豫是去冥海还是看看十八狱，这时养在五殿的两只大雁飞出来，朱天麟也知道他们的来历，笑着调侃：“这不是殿下养的鸳鸯嘛，它们载你，都能去看看。”
杨瞳不理他，久违地搂了搂两只大家伙，它们亲昵地蹭着杨瞳，惹得杨瞳咯咯笑：“等我养好了回罗酆山，就接你们过去。”
分别时，阿罗也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放心，等阿瞒回来，一起吃饭。”
“像阿旁会说的话。”
“谁说都是这话。”
“好。”
回去路上，朱天麟的身子就有点聚不住了：“阿苏，我们是在灵山认识的，我私心里更想这么叫你，神佛事是凡人无法触及的利益战场，但每一个人都身在其中，你们是真正心怀悲悯的人，不要因为做得不够多而自责，天尊可以抹杀摧毁你们一次，便会有无数次，你的存在，你的死而复生，会让他觉得恐惧，也会变本加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杨瞳愣了一下，释然一笑：“嗯，所以我还是那句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走到来时的那扇门，杨瞳忽然想起来：“哎，黄泉路不是没有回头路吗？”
“那也分人不是，您是谁啊，整个幽冥的姑奶奶，这点排场算什么。”
“你这话有点怨气啊。”
“知道就行。”
“今日劳驾你了。”
“记住就行。”
两人一同从玄门走出来，朱天麟在海水中散去，杨瞳自己踩着软绵绵的海草小道回去，这一路心情起起落落，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喜悦多过忧虑，可惜有些人禁不住念叨，刚骂他两句，就在转角不期而遇。
算起来，杨瞳这是第二次和元始天尊面对面，对比上一次，两人的心态应该都有很大的转变，上次在蓬莱，杨瞳茫然且悲伤，还有些许气愤，今日的她很淡定，反倒在罗远眼中看出一丝茫然。
他不说话，杨瞳也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魂灵很轻，在海里不容易自控，没了朱天麟稳着，杨瞳像水藻一样随着水波摇摆，掐着定心咒才能向前游。
罗远就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看她游进屋，灵神归体，然后朝里翻了个身，装睡。
她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咬牙切齿，不禁让他产生怀疑，难道这只是都平捏的偶人？
她一醒，严都平立时出了天火阵，他也知道天尊站在红藻淀外，但选择和瞳儿一样，视之不见。
他端着一杯温茶进屋，手一挥送十八回了她自己的寝殿，然后坐在床边伸手摸瞳儿露出来的一只耳朵：“知道你醒着，起来吃药。”
杨瞳扭过脖子看了看：“什么药？怎么还要吃药？”
严都平扶着她起身：“活络丸，疏通祛风。”
杨瞳垂眼，扶着他的手抿下药丸，严都平立马递上茶，杨瞳就着喝了两口，把不大不小的一颗药丸吞进肚：“真噎人。”
“不苦吧，我裹了糖衣。”
“苦是不苦，你给我捏捏腿，有点麻。”
严都平挪了挪位置，手从她两腿膝盖开始，上上下下轻轻揉捏着：“有感觉吗？痛不痛？”
“就麻酥酥的，你按重一点，我看看痛不痛。”
严都平小心翼翼地捶了一下，杨瞳没觉得痛，知道他舍不得下力气：“你干脆掐我一把。”
严都平犹犹豫豫的，不知从哪儿下手：“哪里皮厚一点不会那么疼啊，稍稍感觉一下就行。”
杨瞳果断抓住他一根手指头，捏着指甲重重戳在自己大腿软肉上：“胆小鬼，喝凉水。”
严都平怕她疼，又怕她不疼，搓着她自己戳的地方：“疼吗？”
杨瞳笑起来：“疼，应该是好了。”
“要不要起来走走？”
杨瞳蹙眉摇头：“外面有人。”
“那我去请他离开，你再躺会儿。”
“嗯，你去，我不想和他说话。”
严都平出去，杨瞳从梳妆台上摸了个海螺，放到耳边听他们在外边讲话，罗远好像不太能接受自己死而复生，还和官人挑拨呢：
“你怎知她就是她，而不是你自己心念幻化，以假乱真。”
“人不会认错相知相亲的另一半，除非不爱，或者不在乎。”
“你用自己的真气为她炼丹，身子越发不济了。”
“天尊，不是所有神都像你一样自私，如果是来取我夫妻二人的性命，大可干脆动手，如果不是，在下没有时间陪你闲谈，日后有再见的时候，现在请不要打扰我们。”
“这世上，并无一人能杀我，但你们想做在做的事，为师不赞同。她既然活着，那她想要保护的人，保存的事，将不复存在。”
“放眼三界，能与你抗衡的都被你除掉了，若事不关己，我会感叹你杀伐果断，神法精绝，但如今，我不得不提醒你，凡诅咒之术，必会反噬，杀你，未必需要比你厉害许多，你不妨算一算，你为了你自己口中的天下苍生三界六道，已经背了多少血债。”
“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
“我在你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女子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拥挤，让万物生灵变得懦弱，这个世界只能掌握在男子手中，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谋乱，你不该被情爱蒙蔽，助纣为虐。”
杨瞳听到官人一声轻笑：“拜在您座下千年，竟没能学会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本事，真是有些遗憾。”
之后一阵安静，杨瞳扔了海螺在床边坐好，严都平沉着脸进屋：“厚颜无耻！”
杨瞳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别生气，咱们想到一起去了，不必谁比他厉害千倍百倍，利用诅咒的反噬力，以气治气。”
严都平扶着她在屋里走步，紧皱着眉头不忘盯着她脚下：“麻烦的是他幻身无数，真身不灭，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再者，玉清大罗天乃是神都，一朝无主，不知会对玉清之下的生灵造成什么影响，我们还需想一个万全之策。”
杨瞳轻迈着步子，抬起脚尖抻筋：“你知不知道阿瞒在太行做的事情？”
“笨瓜一个，就她也敢在阳间用九幽的经文，得亏不是我教出来的，不然能活活气死。”
“哎呀不是这件事儿，这事儿不是已经定罚了嘛，我说的是七十二寨的事。”
严都平略一思索：“杀了罗远，让太元圣母取而代之？”
“妖妖的觉醒始于追问，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无论天几重地几重，两仪应当并重，罗远是元始天尊，清玄亦是元始天尊，要相区别，当称太元天尊，太元圣尊也行，既称太元圣母，那么罗远就该是元始天公或元始天父，为何一人称尊，一人称母？”
“刻意异化，以阳为尊，阴为本。”
“泰山之事足以证明，阳盛阴衰是杀戮的根本，或许罗远也能永生，杀之不尽，我们所努力的应该是让阴阳复位，当然我私心里，更想阴盛阳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