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儿不知道,因为他当初教她时,只说过九幽的经文,都不可在阳间使用,且瞳儿性子纯善,用也无妨。阿瞒可以不记得学过的东西,但有些禁令异制,应该像打在意念灵海中的烙印,无论何时何处,都必须警醒。
阿瞒的轻狂,有太多人保驾护航,她要吃点苦头,否则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她藐视憎恨的生灵,也有摧毁一切的勇气和力量,她要学会理解,尊重,以及变得更强。
此时灵泉观的后配殿已经被杨瞒弄成了一个大冰窖,她把青青的尸体放在冰床上,自己躺在旁边,有时觉得自己是白果儿,有时觉得自己是杨瞒,清醒时清醒,恍惚时恍惚,好几天水米未进了。
胡莱捧着一碗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是觉得有些渗人的,但他更怕徒弟在里头饿死:“果儿,你乖,起来把这碗粥喝了,我知道你难过,不是不让你难过,也得,也得吃东西啊。”
杨瞒背过身去,她一点都不饿,不想吃东西。
胡莱怕粥冷了,一直用手捂着,他靠近了挨着冰床边沿坐下:“我知道你不饿,吃不下不想吃,可是已经好多天了,要是你没想到办法,自己先去了,你叫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不是说要给我养老送终,不能食言吧。”
“你怕什么,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我死了,还有瓜娘呢,不行把你送到艳艳那儿去,总有人照顾你,不必愁。”
“只有你是我徒弟,我只要你照顾,起来,把粥喝了。”
“我上辈子就是饿死的,我姐求阎君救了我,之后我在玉清天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去蓬莱,仙草神果我都当零嘴儿吃,我这辈子不管怎么死,都不可能饿死,放心吧。”
胡莱抬袖抹了抹泪:“这孩子,开始说胡话了。不管你上辈子下辈子,这辈子总是个人,人哪能不吃饭。”
杨瞒忽然打了寒颤,她这么不吃不喝,姐姐知道该伤心了,她赶紧坐起了身,从胡莱手上接过粥碗,仰着脖子把粥一下子全倒进嘴里,忍着咳嗽咽进肚中,胡莱见她听劝,赶紧又说:“咱们把小叶子葬了吧,入土为安,她这样,在下面能安生吗?”
杨瞒提着碗笑了笑:“你知道地府是什么样儿吗?从前,黄泉路上没有灯,后来有了,从百步一盏到十步一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姐怕黑。你说如果她能下去,我会这么难受吗?”
胡莱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从前都是妹妹长妹妹短的,怎么又叫上姐了。”
“青青是妹妹,瞳儿是姐姐。”
胡莱把她手上的碗接过去:“我看你还是糊涂,回头找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喝两碗药,兴许就好了。”杨瞒又躺下,胡莱走出去又回来,“刘实来了有两天了,好像真的诚心待下不走了,这回身边人不多,带了好些东西说是给你的,你真不见他吗?”
“不见。”
“公孙派了个人送信来,说他这两天会回来一趟。”
杨瞒冷哼:“他这是发达了,还有先行官了。”
“他来,你见不见?还是像刘实一样不给过来?”
“让他来,让他们俩一起过来。”
公孙是第二天晌午到的,胡莱远远看着他,其实分别并没有很久,但就是觉得他整个人变得不一样了,没了以前的少年老成,有了些符合年纪的意气风发,不知遇到了什么好事。
公孙来的路上被跟着白果儿南来的鹰啄了一口,他倒没怎么生气,果果如果愿意和自己去东真,这些鹰隼就不必在山里委屈,又能在草原上翱翔了。
他在三清阁前看到“乔谨”,但表弟好像不是很开心:“阿谨,我回来了,我们好久不见,你怎么不高兴?”
瓜娘躲开他伸过来的胳膊:“果果在后殿,你去见她吧。”
公孙一愣,没想到表弟会这般拘谨:“走,咱们一起去。”
这时刘延礼也走了过来:“你最好不要笑得这么开心,青姑娘走了,小白很伤心。”
“什么意思?”
刘延礼已经走到他前面,他急着去见小白:“青姑娘仙逝了。”
他二人本来以为后殿只是没有扫雪,进了屋才知道,果果把这里的每样器具,每块砖瓦,都冻成了冰块,待看到冰床上躺着的人,他们才明白这间屋子是青姑娘的坟冢。
杨瞒坐在青青的滚椅上,隐在角落,刘延礼看到她就往她身边来,公孙却脚下打滑地跑了出去,口中叫喊着:“胡莱,乔谨,公孙白果疯了,你们就许她这么疯!”
屋里杨瞒听到,冷笑了一声:“看把他吓的,怂货一个。”
刘延礼很心疼她,蹲下身子捂住她冰冷的手:“小白,人死不能复生,放过自己吧。”
“阿果,换做是你,你能原谅自己吗?你至亲至爱的人,因为你的自大狂妄,死于非命,你甚至,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没能替她报仇,她的病,她的痛,皆因你而起,但她最痛苦的时候,你生活在另外一边,有好长时间根本不记得她,你能原谅吗?可以放过吗?”
“我,我不知道。”
刘延礼低着头,杨瞒用手指点住他的额头,让他抬起脸,眼睛看着自己:“你一直在找的人,你的亲妹妹,身上有一枚天鹅锥,两只手腕上有一青一白两圈胎记的女孩子,她在临潢府生活过,养母去世后,养父给她下毒,人还没死就被封进棺材,抛在南城一个荒庙里,她胎中不足,不良于行,死里逃生后只能每天爬着出去乞讨,养活自己,还有一个生着病的,我。”
杨瞒觉得喉咙酸涩,咽了咽口水:“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那年西夏进犯,你把你另外一个妹妹送去和亲,虽说不是亲妹妹,但在你眼里,牺牲一个妹妹,省去许多烦恼,是不是很划算?你觉得你配做她的哥哥吗?刘延礼,青青是我的青青,你不配和她有任何关系。”
刘延礼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小白,他心中好像有很多疑惑,但动了动唇,只剩下一片茫然。
这时公孙{又冲了进来,他拽着白果儿往外:“你跟我走,跟我离开这里,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活着,她死了,我们换个地方生活,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这么疯下去。”
杨瞒由着他拉扯:“很威风嘛公孙将军,做东真人的狗就不是做狗吗?你那样厌恶山匪的身份,可现在做的事儿不还是烧杀抢掠,残害无辜吗?你公孙家的祖训,是让你不要忘了做人的根骨,还是让你叛国离家,去杀些手无寸铁的北契百姓?如果爹娘还活着,他们会为你感到骄傲吗?不会的,公孙{,你可以和北契的皇帝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享受他提供的美酒佳肴金银财宝,却将利刃伸向无辜的平民,好样儿的老二,你真是公孙家的好儿郎。”
刘延礼跪在冰床上,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青姑娘的衣袖,又更加小心地去看另外一只手腕,这是他刘延礼的妹妹,苦苦寻觅,近在眼前,却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公孙{没了力,狼狈地退了几步想靠在墙上,结果脚下打滑,“咚”得一声跪倒在地。
看到他俩都跪着,杨瞒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都有罪,我们都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每天都更,周末大结局!
第143章 意念永生
严都平带着杨瞳去了东海水晶宫,老龙王他信得过,十三和阿瞒关系又铁,眼下在这里久住,要比去蓬莱舒服一点。
十三想让他们就住在水晶宫,阿瞒的姐姐姐夫不就是他自己的姐姐姐夫嘛。但严都平知道他的性子,住得近了肯定早也来晚也来,然后三句话不离阿瞒。瞳儿是来养病的,哪能容他日日聒噪。
他们坚持只借一处荒僻的院子,衣食住行自己安排,十三日日有公事,除了去向阎君请教问题,不会天天老远跑去谈闲。
他们住的院子被唤作红藻淀,院如其名,远近里外长满了妖娆层叠的红藻,几间屋子都是用珊瑚和贝壳砌起来的,久没人居住,屋里屋外的墙面上生了不少海草,鱼群穿梭其间,俨然已经成了这个院落的主人。
杨瞳一直被严都平抱着,在海里适应了一阵子,现在已经能用手和腰的力自己游动,更让她欣喜的是,双腿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不是完全不能动,偶尔还能随着身子的游动轻摆,踢两下水。
她的发丝和裙摆像海藻一样随着水波飘动,大鱼小鱼都不怕她,绕着她游来游去,杨瞳喜欢它们,不是用手点点这只湘红的,就是坏心地推一把那只黑扁的。
“官人,我们不要把它们赶出去好不好?”
严都平在不远处看着她,嘴角噙着笑:“睡觉的时候把你咬醒了怎么办?”
“它们还会咬人啊?”
严都平点点头:“你看那个,牙齿多锋利啊。”
杨瞳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噫,好凶的鱼。那,里屋不让它们进,其他地方照常吧。”
“听你的。”严都平拉着她,游进那间放着巨大贝壳床的屋子,自己先在床上坐下,然后把她拥进怀里,“准备好了吗?”
杨瞳往后靠了靠,手扶着他的胳膊:“来吧。”
“四源心空,浮凝一气,落。”
屋里的海水“哗”一声砸在地上,杨瞳觉得身子猛得一沉,呼吸一下子畅快起来。她像地上的水一样撞在严都平身上,杨瞳觉得这一下劲很大,扭了扭腰问他:“重不重?”
严都平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咳咳,为夫这身子,不中用了。”杨瞳要起来,却被他搂得更紧,“让我抱一会儿,咱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好吗?”
杨瞳后仰,脖子枕着他的肩膀,严都平顺着她动作把脸埋进她颈窝,满心虔诚地吻着他能触及的肌肤,是她的温度,是她的气息,真实的,不是在梦里。
“上次被你岔过去了,在我之前,都有谁去过碧落?我是不是去晚了?”
杨瞳笑起来:“争强好胜的呢,反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严都平晃了晃她:“和我说说。”
“嗯……我知道最早的是妖妖的夫君,不大记得他的样子了,他和妖妖去了天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意念眼下无法到达那么远,也许哪天时空轮转,我们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见。”
“嗯,还有呢,有没有我认识的?”
“阿陶的夫君你认得,还有一个凡人,他得道飞升略过了东王公,所以紫府应该也知道碧落天的存在,有没有灵识去过我就不知道了。”
“凡人,还有刚得道的比我先啊,我可真没用。”
“如果你不洗净罗远的禁锢,永远没办法去到那里。”杨瞳把他的手掌摊开,“你看,你的经脉是不是比以前看着更清晰了。”
严都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哎,好像是。”
“罗远把你禁锢在你自己的身体里,他把你的经脉一分为二,无论你如何修行晋阶,灵气都会被分散成两路,只能使上一半,你洗净灵台,以为那一半脉络弱到消失了,但其实它们合二为一,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现在的你,一定比以前更厉害的,等你歇过神来就知道了。”
严都平把她乱划的手指捏住:“一定,比以前更厉害?”
杨瞳点点头,严都平直了直腰:“晚上试试。”
杨瞳一愣,随即红着脸掐了他一把。
红藻淀里可供人用的器具不多,杨瞳按照他们两人自己的习惯,把水晶宫送来的东西改了又改,她很喜欢海里用的镜子,把深海的冰晶打磨平整,背面贴上银鱼的鳞片,镜框有珊瑚的,也有贝壳和鱼骨的,边上配着镜框,镶了不同颜色的珍珠,红珊瑚用白珍珠,鱼骨用粉珍珠,黑紫的珍珠还可以单独串成框用。
虽然两人不常饿,但严都平喜欢做饭,瞳儿爱吃红藻汤,味道很鲜美,他还没找到什么菜口感和笋相似,他在挑龙之余,开始琢磨海里能不能种竹子。
瞳儿治腿需要龙血,神龙族,瞳儿肯定不答应,退而求其次就是海龙族了。
正因为是其次,所以要选一只最合适的玄龙,龙血要注入瞳儿心房,随着经脉流遍全身,如果选的小龙不合适,龙血在瞳儿的血液中躁动,她会很痛苦,也很危险。
十三是他一辈的玄龙里面体格最好的,但严都平嫌他气不够净,第一个就把他撇了。
严都平决定从十三的小姑姑敖辰和行十八的妹妹敖彩之间选一个。
小十八最近常过来玩,杨瞳猜是选定她了,续经脉的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她要沉睡很久,只有供血的十八可以陪在她身边,两个人如果不熟悉,她会不自在,当然严都平还有一点担心她年纪小,待不住,这几日让杨瞳教她静心。
“瞳姐姐,我小姑姑让我来问为什么不选她呢。”杨瞳在给小十八梳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平常就是用珍珠宝石装饰,不怎么梳发髻,她说天上仙女的云鬓好看,请杨瞳给她打扮。
“要在我这儿待十二天呢,兴许不止,每天还要扎一下放几血,这可是苦差事。”
十八掩口笑:“小姑姑喜欢阿瞒,瞳姐姐是阿瞒的姐姐嘛。”
杨瞳有点惊讶:“你们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呀?哦,我知道,阿瞒是女儿家嘛,后来都知道了,不过不打紧啊,海里好多两个阿娘的呢。再说扎手而已,哪里就是放血了。”
杨瞳觉得自己做人做窄了:“到底会受伤嘛,你们难道不怕疼?”
“滴血也就扎的时候疼一下,以后打架找帮手,找来的可都是帝君身边的人,那多威风啊。”
杨瞳被她逗笑了,她只是个几百岁的小孩子呀:“他们这样就把你骗来啦?”
“说了好多呢,帝君还给了水晶琉璃山和金山。”
杨瞳这才点点头:“这两样东西你以后大有用处,收好了,别露富。”
“我知道,帝君也这么跟我说的,他还专门派了人帮我管着呢,我哥说我比他还有钱了。”
“这话不可信,听听就算了。好了,把那个珊瑚的牡丹花拿来簪上。”
发髻梳好,十八举着镜子臭美:“沉甸甸的,不过好看呢。”
“好看,散着头发舒服,这个偶尔梳着玩就行,不方便。”
“我知道,瞳姐姐你真厉害。”
杨瞳真正开始治腿的时候,红藻淀远近布了结界,连海水波动的声音都被降到最小。六阴六阳,手□□替,十二日之后,杨瞳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是醒了,可她坐起身,回头看到床上还有一个自己。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十八在旁边睡着了,唤了两声,她好像听不见。
正当她郁闷时,抬头看到屋外有个人影:“天麟,你从蓬莱过来吗?”
“算是吧,我等了很久,要来引你去一趟幽冥。”
杨瞳不解,缓步走出来:“你是我的无常?”
朱天麟摇了摇头:“我听闻,意念并无生死,即便魂魄散尽,意念也会在茫茫宇宙的某处存在,是真的吗?”
“据我所知,永生是存在的,这个世界,离永生最近的是幽冥,经过死亡的淬炼,意念比生时更加强烈,如果能记住一切,忍受死亡的疼痛和窒息,几番轮回后终能超脱。但大多凡人都选择忘记,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开始。凡人好像更想成仙,或许他们想要的是长生不老,而非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