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严都平抱着瞳儿从日月峰回招摇峰,刚迈进阴景宫,就听到“咔哒”一声,像是什么机关解开的声音,他站着分辨了半晌,怕是有人寻来,但再没听出不妥,摇了摇头继续往殿里走,却又听到:“锁开了。”
声音很轻,是怀中沉睡着的瞳儿的声音。
严都平手一紧,低头看着她,脸色苍白的她眨眼睛都有些费劲。他几乎风一样跑进内殿,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床上,自己跪在床边,要问的太多,有些语无伦次:“醒了?渴不渴?饿不饿?拿水给你吃吗?身上哪里痛?头疼吗?很难受吧,告诉我哪里难受,是不是嗓子疼?怎么不说话?”
杨瞳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慌乱:“我,我要再睡一会儿。”
严都平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她就再次昏睡,让他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颤抖着摸了摸瞳儿的脸,靠过去听她微弱但均匀的呼吸,许久才确信,瞳儿真的醒了,虽然又睡着了,但现在睡得很浅。他想握她的手,又怕扰她睡觉,所以只是跪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他傻乐了半天,才想起瞳儿说的“锁开了”,罗酆山上下没有一处有锁,是哪儿的锁开了?
半晌,他才想起瞳儿的乾坤袋里头倒是有个柜子,他将柜子挪出来立于屋中,柜门上的锁果然开了,严都平拿下铜锁,刚要打开来看看,想到瞳儿好奇了好些年,又收回了手,等她醒了和她一起看。
那日入夜,杨瞳再次醒了过来,严都平在她榻边坐着,杨瞳一醒,两人看到对方,相视一笑。
严都平端了温水来喂她:“头疼吗?”
“有些。”
她皱起了眉,严都平柔声问:“肚子疼吗?你伤得很重,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师父,师父再想办法。”
杨瞳看着他,眼神有些茫然:“你是师父?我,我不太记得了。”
严都平其实已经料到,没有慌,略微有些失落:“是不是,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杨瞳点了点头:“我是谁?师父是谁?”
“不用怕,你就是你,不必细究,等身体好起来自然就想起来了。”
“我不怕的,师父在我身边,我一点都不怕。”
严都平也笑,但又生出无尽的自责,她倔强地坚持送符,定是因为自己以前说过,会被金符所伤。
“师父,我腿脚有点麻,想起来走走。”
“好,我扶你。”
严都平先抱着她坐起身,又搂着她站起来,半扶半托地带着她在屋里走了一圈,杨瞳抬头看看,又低头看看,最后无力地靠在师父身上,这里她感觉很熟悉,只是对面的柜子有些突兀:“这个柜子,不是放在这里的。”
“嗯,本来放在别的地方。”
“里头放的什么?”
严都平笑道:“耳朵可灵呢,锁一开你就醒了,看来着实惦记里头的东西,自己打开看看吧。”
杨瞳的胳膊没什么力气,严都平就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打开了柜门,柜子里头满眼喜气的朱红,最下面一层,整齐放着百十根龙凤纹红烛,往上看是一双乌皮靴,一双红罗凤头鞋,再往上摞着数丈红绸,红绸上叠放着一套男子的蝶红礼衣,一套女子的青碧色深衣并广袖外衫,最高的一层摆着一顶梁冠和一顶莲花金玉冠。
严都平看到会心一笑,杨瞳不明白:“这是,给谁预备的?咳,咳咳…”
“还是去躺着吧。”
“成亲用的吧,是谁的?”
严都平颇思索了一番:“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
杨瞳摇头。
他又问:“我的名字呢?”
“也不记得。”
“既然都不记得,那就凭心想想,眼前人能不能信,当不当嫁。”
杨瞳有些疑惑:“可是,你说,你是师父。”
“是你以前叫了玩儿的,叫惯了就没改过。”
“我们,有婚约?”
“有。”
“父母呢?”
“都不在了。”
“那就成吧。”
“不用再想想?”
杨瞳抚着心口:“凭心嘛,我知道。”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杨瞳咳嗽起来:“今天?我都站不稳呢。”
“凡间有个词儿,叫冲喜,咱们成亲,你就好了。”
杨瞳懵懵懂懂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是就是。”
严都平很快换好了衣裳,换完围着瞳儿忙活,给她穿衣,穿鞋,梳头,戴冠,还上了妆。杨瞳有些害羞,不过看着新郎官高大俊朗的模样,又很开心。
她身子没好,坐了这么半天越发疲惫:“我没有力气了。”
严都平把她抱起来:“我抱着你,一会儿就好了。”
严都平抱着杨瞳走到招摇峰最高的地方,小心翼翼跪下,杨瞳想下去:“我也要跪的。”
严都平手圈紧了些:“为夫跪,足够了。”
“夫君受累。”
严都平被她这一声唤得容光满面,稳了稳心神仰头望天:“上拜玉清天。”
杨瞳也跟着念:“上拜玉清天。”
“下拜幽冥地。”
“下拜幽冥地。”
“三拜万物苍生。”
“三拜万物苍生。”
最后一拜,严都平抵着杨瞳的额头,淡笑着念:“四拜夫妻同心。”
“四拜夫妻同心。”
“礼成,回去睡觉。”严都平起身的功夫,杨瞳已经睡着了,他们身后,满山的祝余在清风中摇曳,蟠桃木纷纷吐出花苞,一片片盛开去,妃色的流光上照天阙,下盈深谷,严都平独自兴奋着,守着熟睡的新娘,让阴景宫里的红烛几天几夜不曾熄灭。
杨瞳平日里还是睡着的时候多,两个人自成亲以来没能说几回话,可严都平整天乐呵呵的,感觉做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天,严都平在药泉边上给瞳儿洗头,她终于想起来问:“这里是我们的家吗?是什么山?”
“是我们的家,至于什么山嘛,你自己慢慢想。”
“是不是萧山?萧山是什么山啊?”
严都平手一顿:“记得萧山?”
“不大记得,就是好像听过。”
“要不咱们去萧山吧,随便典个院子,住多久都行,那里不像山上没人,你肯定觉得好玩儿,去不去?”
“我听你的。”
“那就去。”
他们要离开罗酆山到凡间去,要是带着瑞隆和伯施就有些树大招风了,那最好的藏身办法就是变成真正的人,变成滚滚红尘中,最普通的一颗砂砾,于是杨瞳成了童童,严都平成了杨三郎,是童童的夫君。当然不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从地府去做人叫投胎,得道的再去做人叫归凡,须找注生的南斗星君帮忙。
三界都知道南斗星君木獬是斗姆山紫光夫人的儿子,但只有严都平这样混沌中来的神,才知道他亦是混沌来客,能注神归凡。这件事莫说玉帝不知,就是紫光夫人也不知。
南斗星君和严都平在昆仑镜像中见了一面:
“我就知道你要找我,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在你的司命册上,添两个人。”
“你说。”
“童童,杨三郎。”
木獬拿着册子刚要落笔:“你们要躲到人间去?”
“嗯。”
“怎么写?”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木獬清了清嗓子:“她可是给你奉过茶的,能够不能够啊?”
“我们已经拜过天地。”
木獬心里也替他高兴,笑着在册子上写下两个人的名字:“恭喜了,这会儿成亲怪冷清的吧。”
“酒都没喝。”
“等这回事情过去,好好聚一聚,别的不说,你的喜酒错过太可惜。”
“一定补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简单,但是成亲啦~
第65章 窥伺
这天,杨三郎在院里做木工活儿,要给童童搭个秋千,他家下人少,所以这些事情一向是三郎亲力亲为。
童童拎着一小篮子桂圆坐在台阶上看他干活儿,三郎抬起头抹了一把汗:“地上冷不冷?让芸娘搬个个椅子出来给你坐,她又去哪儿了?怎么成天不见人影。”
“我垫了垫子的。官人还说呢,什么事儿都叫你做了,人家杵着发呆啊,她和张二娘上街去了,是去桂云楼买糕点,挺远的,来回费时间。”
“远就套车,要做事儿的时候没人,不像样。”
童童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剥桂圆,剥出一颗肉多的,舍不得自己吃:“官人,张嘴来。”
说着朝他扔了一粒桂圆,三郎稳稳接住,得意地挑了挑眉:“甜。”
“那是,不看谁挑的。”
两人正眉来眼去,张二娘和芸娘打外头进来,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郎沉着脸刚要教训两句,童童赶紧抢了先:“聊什么呢,说来听听。”
芸娘道:“我和二娘在外头遇见隔壁张员外家的姑奶奶,说是他们家老爷不好了,过来瞧瞧。”
童童有些意外:“没听说看病吃药啊,可是什么急症?”
二娘道:“好像是中风,半夜发起来的,姑奶奶都回来看他,想是时日无多,唉,说起来年纪也不大。”
芸娘哼了一声:“色鬼一个,早该死了受罪去。”
张二娘觉得芸娘这样讲不好:“小姑娘家,别说话这样狠,他家富裕,妻妾多些倒是正常。”
芸娘叉腰想和她对理,童童拉了她一把:“妻妾多,有几房?”
芸娘转身和娘子说话:“除了当家的夫人,还有六房妾室,外头那些也不说了,听说他们家里的丫头,少有他没收用过的。男人下贱,有妻不够还要妾,有妾不行还去偷,要咱们能跟爷们儿似的出去闯荡,谁愿意沾那点富裕,他欺男霸女你不说狠,我骂两句就是狠了,以后别叫二娘,叫二男好了,男人能三妻四妾,少不了你们这些二男子的功劳。”
张二娘从来说不过芸娘,挎着篮子讪讪地走了,芸娘这才进屋放下东西,给娘子搬了张椅子出来:“姑爷真是的,怎么让姑娘坐在地上。”
童童塞了颗桂圆给她:“姑爷拗得过我?”
芸娘笑说:“也是。今儿可算买着那红枣糕了,还热乎呢,快别吃桂圆了,容易上火。”
芸娘去泡茶,童童跟着起来拿了糕点吃:“嗯,是不错,没怎么放糖,甜都是靠枣子自己甜,别家的做得腻,桂云楼是不错,就是太远了。”
她掰了点送给三郎尝:“味道不错吧。”
三郎点头:“喜欢就让这家常送,多花几个钱罢了,难得有你爱吃的。”
“官人这么说,好像我很挑嘴似的。”
芸娘走过来:“姑爷说的不错,姑娘吃东西是有些挑剔,早先怎么都不肯吃肉,最近肯吃了,还只吃两排肉。”
三郎没觉得这样不好:“不就是两排肉,买不着怎的。”
“姑爷就惯着吧,赶明儿不会走路了,还不是您自个儿背。”
三郎听不得这样的话,眉一皱,芸娘就跑了。
第二天一早,张家来了人报丧,平时没怎么处过邻居,下人去添了些香烛也就没再有什么话,不过自打他们家有丧以来,童童就不大睡得好,老是听到奇怪的声响。
这天夜里,她一直翻来覆去,三郎醒来搂着她:“怎么了,又睡不着?”
“官人,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隔壁死了人呢,会不会有鬼魂飘到我们家来?”
三郎瞬间清醒,回头扫了一眼屋里,起身放下帐幔:“怎么可能飘到咱们家来,害怕了吧,来,让为夫抱着你睡,我们童童是胆小鬼呀。”
童童笑着翻了个身,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嗯,官人给我讲故事吧。”
“想听什么。”
“上回没说完的,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听到哪儿了。”
“我想想,紫薇帝被万箭穿心,最后一丝气息就要沉入冥海,北阴帝追到冥海边上,把他最后的一丝气息救下,听到这儿。”
“原来这么快就睡着了?我一直讲到尾呢。”
“哈哈,再讲一回嘛。”
“好。这个北阴帝呢,向师兄借了昆仑镜,把紫薇帝的气息放进昆仑镜像里面养了四十九年,紫薇帝终于醒了过来,但是他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连最最心爱的姑娘都忘了,北阴帝突发奇想,若是这般他二人依然能相遇相守,那这世间应该是有所谓真情的吧。于是他把紫薇帝和沈核偷饺思洌无论经历几世轮回,他们都会相遇,相爱。大概过了五百年,紫薇帝竟然又记起来了,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怀里的姑娘曾经是个任性刁蛮的小草虫,神识恢复,对他来说飞升不难,但他只是在午夜梦回时笑了笑,再没把以前的事情放在心上,继续生生世世,守着心爱的姑娘。”
童童很快就睡着了,三郎浅浅吻了下她的额头,轻手轻脚起身,撩开床幔,趿鞋出去。
其实童童的感觉没出错,他们院子里的确不大干净,张员外的鬼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杨三郎都没察觉。夜里竟然还扒窗张望,杨三郎气笑了,竟有鬼魂敢来窥伺他的卧榻,狗胆包天了简直。
杨三郎推门出来,也不走近,就远远盯着他。那张员外知道不妙,拔腿想跑,杨三郎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把他扔进院子里,张员外吓得哆嗦:“你,你,你,我,我,你能看见我?”
“张员外,有何贵干。”
张员外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看着杨三郎就觉得非常害怕,甚至想跪着回话,不过他还有些做人时的骄傲,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看来杨老弟不是一般人,放心,我并没无恶意,只是家里满屋子和尚,经念得心慌,过来躲躲。”
“在外头张望什么。”
张员外干笑了两声:“早听闻杨家娘子仙人之姿,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却未曾得缘见到,我心里一直觉得遗憾,死了来看一眼,也算能瞑目了。”
“嗯,还算坦诚,好看吗?”
“我活了这么些年头,算是白活了。杨老弟可真是艳福不浅,我从前若像你一般有慧眼就好了。老弟这是,阴阳双目?”
三郎朝不远处的院墙抬了抬下巴:“鬼差来了,赶紧走吧。”
远处黑白无常看见他,都愣住了不敢往前,白无常就要跪下行礼,被黑无常拦住:“别行礼,凡人而已,你慌什么。”
白无常会意,直了直身子,杨三郎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屋。
黑白无常走到张员外跟前上了枷锁:“张有节,你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了?”
张员外笑笑:“来看个人。”
白无常问:“看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