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杨瞳自是和阿瞒形影不离,比起在外头闲逛,她俩还是坐在屋里好好说话的时间比较多,两个人在素洙宫西王母的书房里,一聊就是半天。
别看杨瞒成天疯到这儿疯到那儿的,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太元圣母教玉清境的法术,西王母教昆仑玉山的功夫,论起来,姐妹两个还是师承一脉呢。
这会儿杨瞳坐在书案边看阿瞒抄经,忍不住夸赞:“我小时候,写字没你工整,还得拿尺打格子呢。”
杨瞒眼睛滴溜一转,还是决定说实话:“也不都是我自己抄的,有时候罚得多,聆茗姐姐和聆菁姐姐会帮我一起抄,姐姐夸的这张,就是聆茗姐姐学我的笔迹写的。”
杨瞳比较着看了看:“还真是,这一张就没有那张整齐了。你呀,知道这是不对的吗?”
杨瞒凑过来:“我听姐姐的,以后全都自己抄好不好。”
“知错能改最好,你一向聪明,心性和担当就更加要紧,不是叫你愚善愚顺,与何人当坦诚,与何人当精明,是要分辨的。这岛上是世外仙境,人人对你好,你自当投桃报李,可你总会过腻了这里的生活,去大千世界闯荡,那时候会遇到好心的人,更会遇到坏心的人,不仅要聪明,还得冷静机变,识得时务,这样的浮躁可以开始改一改了。”
阿瞒点头:“姐姐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杨瞳假装可怜:“对呀,好多次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杨瞒挽起袖子,从书案旁的子架上取下一沓纸,提笔默起道德经来,杨瞳给她研磨:“这就下定决心,发奋努力了?”
阿瞒头也不抬:“嗯!我得变得很厉害才行,姐姐厉害,还有姐夫,但也是我的女人,我杨瞒这辈子,绝不让自己的女人吃苦!”
杨瞳仔细打量着书房里满当错落的书架:“这里是不是藏了些古怪荒唐的戏本儿,不然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瞒龇牙一笑:“姐你去翻来看看吧,我温书了啊。”
“好,你用功。”
杨瞳自开了佛眼,还没体会到什么好处,翻翻书才知道,从前看来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的经文,现在是开卷有益,其义自见,学过的没学过的,看一看便能领悟,哪里讲得好哪里讲得不好也能分辨,不过也有可能是前世打理佛祖经书时攒下的本事。
她想着官人要恢复灵力的事,找到一本《神o演劫考》,看来看去都没有和官人情形相似的,继续找时,又拿到一本《续命经》,不知是何人所著,但源于玉清,原来续命一术本就是玉清境的法术,只是其中邪行太多,取命,炼魂,焚续,步步阴狠毒辣,玉清境轻易不许学,不许用这法术,反倒是冥界罗刹国的鬼神常用此法,罗刹国大多慕强慕贵,会取弱者的性命以继强者,此法在罗刹已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和月姐姐讨教一二。
在岛上最后一天,正巧赶上阿瞒要剪头,杨瞳高兴极了,一定要亲手给阿瞒剪,她的头发都是官人剪的,官人的头发却不见长,所以她还没给别人剪过头发呢。阿瞒乖乖坐着,杨瞳先拿梳子把她的头发梳得又顺又直,然后用心一点一点剪下两寸,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却开心得不行。
“姐,不就是剪个头发嘛,你怎么这样开心。”
杨瞳笑道:“想起些往事。”
阿瞒撇嘴:“肯定又是和姐夫眉来眼去的事儿,我不问了。”
“小孩子家家的,讲话小心,姐手一抖再给你剪坏了。”
杨瞒还敢扭脖子:“我可不怕,反正全扎起来也瞧不出什么。”
“别动别动,马上就好了。哎,那个东海的世子,他知不知道你是女孩儿啊?”
阿瞒吹了吹额前的碎发:“不知道吧,那小子笨着呢,别看他长得挺厉害,其实没什么脑子,金玉其外。”
“那你们究竟是不是结义兄弟?关系好不好?”
“我俩都是东海闲人,他非要拜把子的,不过我俩小打小闹,就是图个乐儿。”
杨瞳觉得小五现在是真厉害得不行:“你们小打小闹,动静可一点都不小哦。”
“哈哈,姐姐又要教育我,小时候被你师父拘束坏了吧。”
“姐小时候比你乖多了。”
“我也乖啊,岛上谁不喜欢我。”
“是是是,你最乖最讨喜。”杨瞳放下剪刀,又拿木梳梳去碎发,“要是一直能给你梳头发,看着你长大就好了。”
“姐,按寻常的算法,我已经是老太太了。”
“啊?怎么算的?”
“算上银杏树的寿命,我年近花甲了哟。”
“哎呀,还真是,失敬失敬。”
“哈哈哈。”
晚上,姐妹二人在名都峰的温泉池子里洗澡,雾气氤氲中,阿瞒还是看到了姐姐背上的伤疤,轻抚着问:“姐,这里还疼吗?”
杨瞳自己伸手摸了摸:“咦,怎么显出来了,藏了好久呢。”
“这里的温泉水就是这样的,能恢复本来面目,还能显伤温养,姐你多泡一会儿,说不定能好些。”
“本来面目……”她心想,杨瞳就是杨瞳啊,不关心前世,也不会有来生。
阿瞒追问:“怎么弄的?”
“历劫的时候留下的,应该算是好伤吧。”
阿瞒心疼:“伤还分什么好坏,总归是姐夫无能!”
杨瞳转过身,帮妹妹把头发往上束好,轻声说:“阿瞒,有很多事情,也不能怪他,姐姐明天就要回罗酆山了,有几句话单独嘱咐你,不能叫你姐夫听见,你听了也千万放在心里,好吗?”
“嗯,我听着。”
“如果有一天,姐先你一步走了,像家里别的人一样再不能陪你,你要好好长大,开开心心,完完整整地过一辈子,成神也好,做鬼也罢,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有太多遗憾,想说什么都说出来,不要在心里装许多事情,要过得像银杏树一样,正直简单,春华秋实,长命百岁。”
阿瞒听得难受,姐姐好像在交代身后事一样,她一把抱住姐姐:“我就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杨瞳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奈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姐你放心,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都做到,能不闯祸我就不闯祸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都告诉我,我不再是小孩了,说不定我会有办法。”
杨瞳红着眼眶:“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如果姐姐不在了,你姐夫他也不知道你是谁了,你就不要再叫他姐夫,不要问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和他提起我,你只当不认识他一样,知道吗?”
杨瞒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忘记才不会痛苦,才能活得自在,我想让他自在一些。你还小,这些话先记住,大了就会明白的。”
天亮就要分别,杨瞳舍不得睡,阿瞒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蜡烛点了一夜,两人也聊了一夜,阿瞒特别喜欢听姐姐讲在萧山的事情,那里的湖光山色,风俗人情,就是不太记得了也还觉得亲切,还有家里的老宅子,姐夫的铺子,姐姐的秋千,杨瞳一直给她说,直到天亮了她才有睡意,杨瞳却来不及睡一会儿,悄悄起身,准备出发。
芸娘在屋外候着,照顾阿瞒的聆茗和聆菁也过来帮忙收拾东西,杨瞳和她二人说话:“没什么可收拾的,两位姐姐不用忙,这两天也没机会和你们好好说说话,我们家阿瞒,多谢二位姐姐照顾,无以为报,还请受我一礼吧。”
杨瞳恭身施礼,聆茗赶紧扶住她:“姑娘莫要折煞我们,五儿是咱们岛上的宝贝,个个儿都疼她,姑娘给我们行礼就是见外了。”
杨瞳笑着点点头,看到聆茗腰间别的折扇很眼熟,没忍住拉着她问:“姐姐这扇子,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她身边的聆菁听见笑出了声儿:“姑娘慧眼,的确不是她的东西。”
聆茗有些害羞:“折扇罢了,多有相似的。”
杨瞳看她的神情,猜着大概是定情之物,小声和聆菁嘀咕:“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竟有这样的福气?”
聆菁在杨瞳耳边小声道:“是阎君的下属呢,我只知道是一位姓朱的将军,姑娘可见过?”
杨瞳当然知道朱天麟将军:“般配般配,那位将军是冥界少有的儒将,长相,人品,性情,样样都好。”
聆茗脸蛋越发红了:“姑娘要取笑我,我这就走了。”
杨瞳拉住她:“姐姐与他分别两地,可常见面吗?”
聆菁替她回道:“我们岛上不是说来就来的,大约只有她出去办事的时候能见见。”
杨瞳轻叹:“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我给姐姐指一条近道,阿瞒告诉我,玉溜山下有个玄门,正是通往幽冥的,黄泉路虽然还没修到这里,但是添些砖加些瓦也快得很,在冥界修路总是容易一些,到时候就是天天见也不算难事,姐姐再见到朱将军,可以好好问问,总要忙到这儿的,不如先捡要紧的来,你们说对不对?”
芸娘也在,和聆菁一叠声儿的说“是”,聆茗跺着脚:“三姑娘和五儿果然是亲姐妹,都是一样淘气的,谁也不输谁。”
“姐姐不该谢我吗?”
“多谢多谢,可真是叫我难为情了。”
没再能多说几句,严都平来叫她,杨瞳坐在妹妹床边又看了看,把自己常用的一根桃木簪子放在她枕边,也不知,能不能再见。
车上,严都平看她脸色不大好,问道:“一夜没睡?”
杨瞳点头:“嗯,也不知道聊了什么,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严都平把她搂在怀里:“睡一会儿吧,再这么强撑着,头要疼了。”
杨瞳靠稳了,闭上眼睛轻声说:“我们回家了,以后,也要把阿瞒接过来住。”
“好。”
严都平低头看看她,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睡得也不大好,搂着她顿时安心许多,两个人便这样依偎着,不知是深是浅地睡了一会儿。
第84章 试炼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道经》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更不用说像神界这样能人济济的地方,若想说清神界的派系,大约比解九九连环还要费事,仙魔两派也就是笼统的一说,初时本没有太多的不合,从后土皇地的徒弟子犁做了罗刹国君主开始,仙界才开始对魔界大肆批评,若是厉害的仙家不愿意守天规教化苍生,都改头换面做魔君去了,那九重天还算什么天庭,不就变成一群小仙打打闹闹的地方了?
到紫薇帝被逐出师门,仙界已经很反感魔界了。仙家恪守天规,魔道追求自我,自律的人和自由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但也并非水火不相容。
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的关系不差,赵公明和普化天尊与严都平都是老交情,从前紫薇帝在的时候,六道九天,各洞天福地处处都有朋友,五道将军和文昌帝君常有来往……大家都在神界供职,就算各中有利益纠纷,矛盾牵扯,大场面上还是和而不同的。
事情慢慢变坏是从这位玉帝继任开始,他处处散布谣言,将天上地下所有坏事都归结为魔道作恶,久而久之,魔界便与邪恶划上了等号,却不知人间那些□□歪道飞升的,最终都上了九重天,用人命维系自己修为的仙要比魔多得多。
魔界中也有申辩的,只是更多的魔神并不在乎,对九重天都无所谓的人,又有几个会对流言蜚语皮痒呢。
或许就是因为不爱嗦,才给了一些仙家“魔界没什么了不起”的错觉。
如今的玉帝想像号令众仙一样驱使魔界,当然还差些资格,对于严都平这样的神来说,若以自由为代价,就算用性命一搏也是值得的。
严都平要以一家之力改天换地,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轻蔑。
自打出了蓬莱,即便是在睡梦中,杨瞳也能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像巨人的影子,一直笼罩着他们前行的路,那种黑暗压抑的感觉,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好像得把剑紧紧握在手中才能稍微踏实一点。
严都平察觉到她的不安,醒来才发现,她手心全是冷汗,睁着眼睛不知在思考什么。
“在想什么?”
杨瞳抬了抬手,示意严都平不要讲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官人,当年你与庆甲一战,因何而起?”
“他欲吞噬我,生存之战。”
“那时你害怕吗?你可有想过,要是他赢了,世上就没有你,没有这样一个北阴帝,没有这样一个阎君。”
“这有何惧,没有就没有了,赢存败亡,天地道理。”
杨瞳点了点头:“那时候不怕…现在呢?官人可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严都平看着她不说话,杨瞳会意:“他就是庆甲?他的气势很吓人。”
严都平淡笑:“手下败将而已,你啊,还是胆小。”
杨瞳这会儿可没心思玩笑:“其实我们之前也大概猜到官人的灵力为什么一直无法完全恢复,七情之中,还缺了一味恐惧,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人怕生老病死,这些全是官人无所谓的,天尊希望你明白的并不是感情,而是何为怕何为惧,那是最能刺激人内心欲望和斗志的东西,他希望你有野心,希望你,想要的更多,所以必须让你知道害怕,怕了才会去争去抢,你明白吗?他想要的不是一个能在幽冥界魔界呼风唤雨的徒弟,而是一个,只手遮云蔽日的天地共主。”
严都平屏息听完,若论洞察力,在她面前自己都相形见绌,瞳儿并未见过天尊,她究竟何以猜出那人的心思?严都平很赞成她的想法,但不得不问:“为什么这么想?”
杨瞳伸手撩开车窗布帘,看着外面青色的天空,笑了笑说:“有人告诉过我,官人是帝王相,成就不止于此,我信的。”
“怎么没叫我见见那个道士,好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杨瞳握住严都平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以你现在的灵力,对付庆甲都够呛,莫说对付玉帝,我们得想想办法。”
严都平便知她心中已有盘算:“你说。”
“如今身子沉也有沉的好处,血肉之躯比仙体神胎吃痛,官人要不要信我的话试试看,这副身子的五感必是齐整的,只是官人尚无机会体悟。”
“怎么试?”
杨瞳把腕上的镯子抹下来,放在严都平手心:“我把逍遥借你,官人你连一半儿的灵力也不要用,忘记自己有多厉害,就这样去和外头那人打一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普通不过的战士,没有法术,没有灵力,你肉体凡胎,赤手空拳,面对强敌,生死一线,心里有多少恐惧,就有多少力量。”
严都平眉头一动:“值得一试。”
他将镯子在指尖一转,逍遥出剑,比在杨瞳手上长些,严都平提剑出去,阿罗正好行到北山深涧之上,严都平对他说:“阿罗,停下。”又嘱咐阿旁,“阿旁,你带恍恍和芸娘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