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判官自然是护着自己人:“您这样说就岔了,我们公子做错了事情,自当小心赔不是,求您体谅,怎么能往无父无母上说呢,罪不及父母,祸不延子孙,这话叫我们殿下听见,您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高辛帝朗声道:“阎君岂是那等包私庇短,不辩是非之辈,窃物乃刑狱之罪,尔等若想姑息蒙混,寡人绝不善罢甘休!”
高辛帝与成判官僵持不下,严都平嫌吵,就让阿罗出去调解,阿罗从后殿走到前殿,恭敬给高辛帝行礼问安:“帝官慈悲,听说您家里丢了东西,找着了吗?”
高辛也明白见阎君一面不容易,能见到阿罗将军就很不错了,自然客气了一些,浅浅回了一礼:“将军来得正好,窃物之人乃是阎罗殿的五郎君,不知此事如何说道。”
阿罗笑问:“您丢了什么?”
“羲羽。”
阿罗轻扭了下脖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神龙内丹:“咦,怪了,我们公子说在帝喾陵捡到一样好看的物件,不知是谁丢的,让我帮着打听主人是谁,我还以为是您的东西,原来不是吗?”
高辛帝看着金光闪闪的神龙内丹,再看看阿罗将军意味深长的笑容,便知五殿又是要息事宁人,神龙内丹自然比羲羽更加珍贵,自己是吃不了亏,只是阎君一味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公子,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他权衡了一下向阿罗讲道:“是吾记错了,丢的是神龙内丹,此物贵重,心急故失言,还请将军体谅。”
阿罗把内丹递过去给他:“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话说错了,是不是覆水难收呢?”
高辛直了直腰板:“就是不提这次的事情,这位公子也的确太放肆了,在骊山杀人放火,在江南奸.淫掳掠,算得上无恶不作,阎君殿下一向公正严明,怎么在这位公子身上这样没有原则!”
成判官上前理论:“凡事都有前因后果,您不知内情,一味跟着那些不明是非的人胡乱指责,可真是有原则得很。”
高辛帝冷笑:“三人或可成虎,难道天上地下万万双眼睛都是瞎的?”
阿罗摆手:“哎,话不好这么说的,您自己眼瞎,扯带上别人做什么。”
“你……”
阿罗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殿下和夫人在人间的时候,收养过一个小孩儿,说来也是缘分,那孩子眉眼间和我们夫人有些相似,殿下和夫人宠得了不得,视如己出,方才听见您说我们公子……无父,无母。”阿罗冷眼看着他,“这无父也就算了,殿下不会计较这些小事,说无母,难道是想诅咒我们夫人或有长短?”
高辛帝眼神一慌:“我……”
阿罗又转了笑脸:“您也知道殿下讲原则,公子做错的事情殿下没有不认的,没有不罚的,只是这孩子不仅和夫人有三分相似,还有七分情义,我们也都小心巴结着,难道还敢给她脸色看吗?您也体谅体谅我们,莫再追究了。”
高辛帝并不知阎君在人间有夫人,一下子没了底气,神界有个约定俗成的事儿,在人间历劫时,和凡人生的孩子,除非资质超绝,否则不会说是亲生的,即便心中疼爱,也只能称是义子义女带在身边。因为神脉延续,是要受天雷洗礼的,受得住才能活,受不住就得死,谎称不是亲生的,多少能逃过一劫,或拖延天雷:“竟是,殿下的义子吗?”
阿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公子不让说,她不喜欢狐假虎威。”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了,少年多傲气,难怪了。”
阿罗拱手:“您能理解,我等感激不尽。”
送走了高辛帝,成判官和阿罗嘀咕:“公子怎么又成殿下的义子了?”
“总比传是殿下的男宠好听些吧,也堵他那句无父无母,瞧他吓得。你忙吧,扰你半日了。”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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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霞阁在泰山极顶之南,杨瞒听姐夫的话,没往别的地方去,直接到碧霞阁来,想看看新娘子的模样。她悄悄进了屋,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正要出去找找,起了一阵风,吹乱了碧霞的诗稿,杨瞒帮她整理好,最上面一篇墨迹未干,杨瞒扫了一眼,这姑娘好像,不大开心呢:
无情还似有情,从来姻缘难登对。形单影只,忘情别恨,故园倾颓。星远天高,水困屋围,旧梦难回。夏夜生寒意,心悲无喜,从前郎,何处觅。
何来相许皆良配,红烛照看女儿泪。无名又他姓,案举需齐眉。纵是昆仑山高,玉屋雪寒,冷不过此间衾被。朝夕莫相对,君无谓,奴h泪。
呵,看来碧霞元君,并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梁丘山图模样不差,本事也有些,以碧霞如今的处境,想在泰山长久待下去,嫁给泰山王是最好的选择,恐怕又是为这最好的选择做了违心之事,都说女子不易,女神仙也多得是难处。
耳尖一动,杨瞒听见玉女池边上有人说话,不用细分辨就知是碧霞和梁丘山图。
女子的声音很温柔:“山图哥哥,你是不是不太想和我成亲?”
“对,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你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即便你不嫁给我,你的仙籍也在泰山府,可以一直待在这儿,没人会赶你走。至于生灵符,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碧霞叹息:“我爹爹做了许多错事,但他对我真的很好,把我送去昆仑学艺,既得玉山庇佑,也不必理会家里纷争,他跟我讲过,无论他挣到什么地位,泰山府迟早是你的,所以一心想让我嫁给你,从小让我们一起长大,他还以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你总会对我与旁人不同,只可惜,你们混沌里来的,无耽情爱。”
五道捡了枚石子扔进池子里:“没到时候罢了。你不该被他教得,需要依赖旁人才能活下去,玉山教授法术之前,会教五谷布织之术,你既然饿不死,就应该活得自我一点,做你想做的事。”
碧霞轻笑:“我在玉山才待了多久,不过是借学艺之名在那儿躲了几年是非。我的父亲不会让身边的孩子拥有太过坚毅的品质,女儿也不例外,人间帝王家,子强谋父的事情太多,他害怕的,我和三哥,从小连摔倒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这样的仙,得百世顺遂,否则一个跟头就能跌死了。你看我三哥不就摔死了嘛,我爹封印生灵符,是给我留条后路,他知道你的性格,有省事的法子绝不会浪费力气,神界正妻休不得,我必须爬上这个稳固的位置,以后才不会摔跟头。”
梁丘问她:“为何你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又把解除封印的办法告诉我?你因为什么而不安?”
杨瞒听到这里不禁好笑,梁丘啊梁丘,你究竟是笨呢,还是装傻,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叫人家姑娘细细给你讲一遍呢。这一对儿倒有些痴男怨女的意思。
杨瞒听不下去,在碧霞书案上铺了纸提笔画画,声音这样轻柔的女孩儿,长相应该也是温柔可亲的,脸型应是鹅蛋偏圆,低眉顺眼,玲珑鼻,樱桃口,长发轻饰,爱穿桃色的衣衫,素纱裙,瘦瘦小小,摇不见足,良家女子,楚楚可怜,了无生趣。
玉女池边,碧霞笑了笑回梁丘的问话:“我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青玄帝君那么想要拉拢你,他的小女儿,听说是九重天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仙姿卓越,你们这桩亲事要是成了,我还能在碧霞阁安稳度日吗?反正如果换作我是她,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养个女人在家里的,我不是寻常的散仙,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女神仙,与其到那时候不知所措,不如我先站稳脚跟,我既生于斯,便该死于斯,不想离开。”
杨瞒听到这几句不禁有些赞许,忍不住点了点头,将画上美人的眉眼改得张扬了一些。
梁丘岂会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过是要她自己明白讲出来,不再对两人的婚姻有什么期待:“也好,你我各取所需,彼此的歉意也能少些。”
碧霞回头看着他:“山图哥哥,能嫁给你,我很开心,但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所以成亲以后,我们不要常常见面吧,我不想时刻提醒自己,你不喜欢我这件事情。”
“好。”
杨瞒愣住了笔,竟然有些心疼起碧霞,一拂袖,把画上女子桃色的衣衫换成了青色,写了几个字就搁下笔走了,今天晚了,让她好好睡一觉,以后再看吧。
碧霞回屋时,看到书案上多了这么一副画,画上的女子和自己长得很像,但总觉得画里的人好看许多,笑意盈盈,神采飞扬,她青色的衣衫在画里迎风飘动,边上写了一句诗:
无风莫忘飞,尔是天边云。
字迹陌生得很,这是留给自己话吗?她很喜欢这幅画,便觉得留下这幅画的人应该没什么恶意,于是把画小心卷起来,唤人来问:“安然,我不在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安然摇头:“没见着。”
来去无踪,也不知是哪位仙家,能把自己画出来,应该是认识的吧,起码是见过的,她心中有了一个疙瘩,但无从细想,便就睡下。自父亲去世后,稀奇古怪的仙家见多了,阴阳怪调的话也听多了,她已经学会不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情,她还得在神界生存下去,往事能随风去,便不要随风来吧。
只是这留画的究竟是谁呢?又要同自己说什么?
第102章 动情伤心
泰山的夜景的确不错,夏夜星河如海,华丽璀璨,黑茫茫的天地连着山线树影,风吹草动,沙沙作响,杨瞒躺在天柱峰顶上,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握着酒壶,嘴里哼着小调:“危~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那天上的人儿。”
“你怕惊着谁?来看新娘子的,怎么没见着就躲这儿了?”
杨瞒循声抬头瞥了一眼,梁丘站在风口,看来早已晓得自己在这儿:“怕惊了太白先生,来问我讨酒喝。”
梁丘走过来坐在她边上,拿起她的酒壶:“我尝尝什么好酒,这样舍不得。”仰头喝了一口,惊讶又疑惑,“水?”
“嗯,我戒酒了。”
梁丘眉头一皱:“又被你姐夫教训了?”
“没有,他哪儿管到这么宽。”
“有事儿?”
“没事儿。”
梁丘叹息:“唉,偏偏今儿我想喝口酒,你就晚点戒呢。”
杨瞒摇头:“我以茶代酒陪你喝就是了。”
“上回在你姐夫那里喝了一个叫什么万什么愁的酒,甜津津凉丝丝的,蛮好喝,说是你送的,这会儿有没有?”
杨瞒又变出一只豆青色的酒壶,在手里晃了晃:“这酒叫万古一杯愁,是用玉山上万年不化千年不融的冰雪酿制而成,开心的时候喝是苦的,难过的时候喝是甜的,”她把酒递给梁丘,“我竟不知,你也会伤心的。”
梁丘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苦笑道:“又是甜的。”
杨瞒盘腿坐起来问他:“怎么了?”
“我明儿要成亲了。”
“好事儿啊,不该高兴吗?”
梁丘垂头:“都平说,他和老三成亲那天,他高兴得就像在做梦一样,我是不大相信的,他那性子,再高兴又能怎么样呢,可是这么些年看他的样子,我又有些信了……万事他都比我快一步,我有些嫉妒,法术不精可以练,灵力不足可以修,这开窍的事情,我又什么时候能赶上他。”
杨瞒觉得他有些可笑:“原来你是我姐夫的向阳花儿啊,你到底是嫉妒他呢还是嫉妒我姐?难怪要成亲了却不高兴。”
梁丘也不和她玩笑,继续说:“我见过的女孩儿要比都平多多了,入眼的多,入心的没有。”
“你怎么总和他比,也不想想,我姐和他形影不离多少年呢,你入眼的那些姑娘,又同人家相处过几日,第一眼就入了心,那是前世修来的,你们前世在混沌里,那儿还能有姻缘?”
梁丘拍着膝盖:“混沌外,俗事少,不谈什么姻缘感情的,不能我在这儿也没姻缘吧,我明天成了亲,就是个有妻子的人了,等以后我遇见心爱之人,岂不是连个正位都不能给她,光想想就觉得对她不住。”
杨瞒点了点头:“也有理,你要是能爱上碧霞元君就好了,那就不愁了。我看她人挺好的,反正都娶进门了,好好处处呗。”
“她呀,怕是难,我为了生灵符,她为了给他父亲求情……你姐夫那是巧了,一劫赶着一劫的,石头哪里真那么容易开窍。”
杨瞒觉得他罗嗦:“既然你不得不娶她,就不要唧唧歪歪,有得必有失,他东岳帝君这么着,也是为女儿着想,无可厚非。你不愿意折损修为解那封印,那就只好娶了人家,在这儿长吁短叹的,好像你吃了亏似的,有点得寸进尺。”
梁丘咂嘴:“我这憋闷呢,你就不能顺着我讲两句嘛。”
杨瞒嗤笑了一声:“我说你,老在冥界待着把心都待瞎了。再说我姐夫那样有什么好比的,真正动了情伤了心就是他那样的下场,我姐一日不回来,他就得做一日墓碑,身上一字一血刻着我姐的名字。”
“你这话,好像动情就会伤心一样。”
杨瞒忽然认真起来,手压在酒壶上说:“我在祁山的时候给你排过卦,想问问生灵符的事儿,除了东岳的封咒,那上头还应着你一个劫,却不大明了,照我姐夫那遭看,说不定就是情劫。”
梁丘轻笑:“你还给我排过卦呢,到底什么劫?就没顺便帮我看看姻缘?”
杨瞒白了白他:“都说了不明了。那生灵符究竟何时能解封,我还想借来用用,泰山的龙气一日弱过一日,你就一点儿不急?”
梁丘喝了两口酒:“急啊,这不都卖身救符了嘛,只是这些个灵性玩意儿啊,他急不来,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日头出来冰也得有阵子才化呢,你明白吧。”
“哼,不就是没本事。”
梁丘摇着头指她:“没大没小的,要不是看你姐夫面子,我踢死你。”
杨瞒起身要走,梁丘又把她拉回来:“再聊会儿再聊会儿。你要生灵符干嘛?为你们家老三的事儿怕是用不上吧。”
杨瞒道:“恍恍寄信给我,说梦里老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很像芸姑娘,姐夫说她应该是有一丝残魂存世,我想借你的符再给她聚聚魂。”
梁丘点头:“那姑娘的魂魄到底在九尾狐尾巴上养过,如今想复生怕是有难度,用生灵符聚聚魂,附在什么物件上做个灵修也好,修个百十年,说不定还能有识。”
“这些你比我懂,到时候还得请教你。”
梁丘歪头问她:“你姐夫也在行啊,我是冥王他是阎君,请教我是不是舍近求远了。”
“不爱问他,我帮芸姑娘聚魂当然是为我姐,一问他又惹他伤心不是。”
“你们可真像一家子,相互照顾,相互体谅。”
杨瞒听出他话里羡慕的意味,却懒得宽慰,扯开话头说:“你自己就不知道若有劫难会是什么样儿的?也会像我姐夫那样牵连旁人吗?”
“我,说不上来,混沌里来的大多这样,时候到了考验你一把,行就继续横,不行回去再造,我和都平前后脚临世的,本就该到我了,牵连,或许难免。我从前只管亡灵,现在又要掌生灵,身上的杀戮气未免太重,是要磨砺磨砺,化化戾气的。”
“怎么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