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都平收好剑,就一直看着小徒弟捣鼓袋子,等了半天人家都不发问,他就没了耐性:“在外头看是看不见东西的,得进去看。”
杨瞳耳朵一动:“人能进去这个袋子里面?”
“当然能,放私物的乾坤袋,只有主人能进去。”
“只有月姐姐能进去?”
“你现在是它们的主人,只有你能进去。”
“怎么进去?”
“心中默念君子乾乾,就进去了,里面应该有扇门,出来的时候,从门里走出来就……”严都平话还没有说完,杨瞳已经进到袋子里面去了,他有点无奈地轻笑摇头,“小孩儿就是小孩儿。”
严都平从车里出来和阿罗说话:“慢点儿,不急。”
“是。殿下,道行尊者可在庐州?若是我们到了金庭山,尊者不在,岂不是白跑一趟。”
“他的真身在玉屋洞,不会白跑。”
“属下跟在您身边有八个甲子,这还是第一回 去见道行尊者。”
“道行师兄伤心事多,知道的都不会去打扰他。凡人总说神仙逍遥,别家不说,我们师兄弟十几个,谁不是各有各的苦,不管是仙是魔,真正逍遥的有几个。本来只是意气之举,现在想想,该去瞧瞧。”
“哎,姑娘又睡了吗?”
严都平淡笑:“玩儿呢。”
且说杨瞳进了乾坤袋,头一回没什么经验,差点没站稳,等她站稳了,不禁被眼前的阵仗吓到,这里四周全是木质柜子,差不多有两人高,这头到那边头目测大约有五六十步,杨瞳走近木架,看到刚刚买的几十匹布按照料子、颜色、花样已经分了几层摆好,转一圈,柜中整齐放着四季衣服,或垂或叠,一丝不乱。
月姐姐按照她自己的喜好做了归置,眼前的柜子上挂着“又春”字样的木牌子,衣裙颜色清新,纹样简洁,还有蓑衣油伞放在一旁,“炎夏”一柜中都是素纱烟罗料的衣服,抽开暗层,里面有各色纹样的绉纱帕子,旁边的百宝架专门摆放大小材质不一的团扇、折扇,往前还有“知秋”,“问雪”,这是按照季节分的,也有按照颜色、花纹分的,杨瞳转到另外半圈,又看到各式笄簪钗钏,梳篦钿环,光镜子就有三十几面,她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月姐姐竟然将这样的宝贝送给自己,杨瞳觉得受之有愧,心下的不安比喜悦更甚。
待要出去,才想起没听完师父的话就进来了,不过这里只有一扇门,上面挂着一个“厚德载物”的小巧匾额,杨瞳走入门里,就从乾坤袋中出来,回到车内,见师父在车外,也挪到靠门的位置。
严都平听到动静,见她好似忧心忡忡的:“怎么了?”
“里面尽是宝贝,且不论贵重与否,我觉得在我手中亦是无甚用处,师父,我只借月姐姐的乾坤袋放一会儿我们自己的东西,以后见到她就还给她吧。”
“你不喜欢就还了,以后自己置办,钱是你师父赚来的,安心用。”
“嗯!”
“累不累?”
“还好。”
“要是累了就进去睡会儿,没那么快到。”
杨瞳点点头,依然陪师父坐着,阿罗跑得很快,杨瞳觉得风又大又凉,都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想起去年这时节,一家人回乡扫墓,跟阿瞒在乡下老宅大院子里面放风筝,娘在一边看着,风筝缠在树上,还是大哥爬上去摘下来的。谁能想到一年后,竟然变成这样了呢。
她有些伤心,不自觉掉了泪,泪水被风一扬,滴落在严都平腰间的冰魄太极剑上,这一下,剑身的颜色竟浅了些,严都平感受到一股从剑端传来的气力,浑身一颤,举剑看了看,才看到小徒弟在哭,泪水落在剑上,比起这股力是不是因为她的眼泪,严都平更疑惑这好端端的她又掉什么泪:“哭什么呢?”
杨瞳抬手抹泪:“没,没哭啊,风大,迷眼睛。”
“真的?”
“嗯。”
严都平用拇指拭了点泪尝了一口:“说假话,这是心泪,不是风泪。”
杨瞳自己抹了一把也尝了尝:“真的假的,这能尝出来?”
“当然。”
杨瞳低眉垂眼:“师父真是的,干嘛要拆穿我,我就是有些伤心,有点想家人,我也知道没出息,不想讲出来嘛。”
“这有什么出息不出息的,自己憋在心里头更难受。”
“师父,您会想娘亲想爹爹吗?”
这话倒是把严都平问住了:“师父不会想。”
“他们不好吗?他们如今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
“原来师父和我一样,都没有爹娘了。”她拍了拍自己脑门,“我就不该哭,不该问。嘶……”她额头的伤还没消,拍的力道不小,疼得她自己一激灵。
严都平拉开她的手:“你说你是不是傻,求人就求人吧,竟能把头都磕破了……啧,这么久了还没消下去,大概是要淤青,明儿脑门儿上就得花花斑斑,要变成丑姑娘了。”
杨瞳笑笑:“这一点点小伤算什么,要不师父帮我治一下?”
“哼,法术用来给你治这个小伤?想得美。”
“也无妨,就留着,以后阿瞒要是不听话,就给她看看,姐姐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救得她,她要是敢不乖啊,我就打她手心。”
“傻不傻,淤青还能一直留着?慢慢就散了。”
“所以只丑一会儿嘛,很快就好了。”
“袋子玩够了?”
“不敢乱动呢,毕竟是别人的东西。”
“嗯,不是凭本事赚来的东西,咱们不要。”
第13章 道行
庐州金庭山顶玉虚洞,这里似不被春寒笼罩,远看去树木葱荣,禽鸟和鸣,但走近看,洞口荒草曼曼,苔迹斑斑,葱荣之下尽是荒芜。
杨瞳有些害怕:“师父,这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那你看看,有没有鬼。”
杨瞳更加害怕了,抓住师父递过来的剑端:“荒山野岭,怕是有鬼的。”
“害怕?”
杨瞳点头:“好奇怪啊,以前从来没看见过,怕就怕了,现在明知能看见,怎么更慌了呢。”
严都平笑笑:“因为你是胆小鬼啊。”
杨瞳把剑一推又一拉:“见多了我肯定就不怕了。”她朝黑黢黢的山洞里看了看,“师父,我们现在进去吗?”
“好好跟着,不用怕。”
两人慢慢往洞中走,借着剑微弱的光,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顶上不时有冰凉的水滴落下,杨瞳先被吓着又被凉着,不敢叫嚷,一直用手捂着嘴巴,大约走了有一刻钟,终于见些亮光,转弯走了一段,又转了一弯,才进到玉虚洞的内室。
别看来路又暗又潮,洞府内倒是干净敞亮,四面皆是溶岩怪石,左边有一道清泉倾泻而下,跌在池中,泉水不断,却不见池中水溢出,右边是错落的石柱玉台,石柱上刻着经文人像,有些玉台上有毛笔,随意散着几卷木牍,中间一条玉道从门口一直通向最里面,远远能看到那头有一人盘腿坐着,素白衣裳,银发披散,想来就是道行尊者。
严都平指了指北边低矮的玉台对杨瞳说:“过去那边坐着。”
杨瞳缓步走过去坐下,严都平来到道行尊者身边,轻声唤道:“师兄。”
他声音很轻,但洞内太旷太静,还是能听到轻微的回声,久久不散。过了许久,尊者眼睛慢慢睁开,长长舒了一口气,醒过神,静静打量了严都平半刻,抬眼问:“你收了个徒弟?”
严都平不答:“师兄这般模样,简直比师父还老。”
道行拂手照了照:“就我这岁数,老就老了。”嘴上是这么说,却甩了甩头发,转瞬银发变青丝,老态尽去,又问一遍,“你怎么想起收徒弟?”
“机缘巧合罢了。”
“哪儿呢,叫过来我瞧瞧。”
严都平朝徒弟招手:“瞳儿,过来见过师伯。”
杨瞳走过来行礼:“杨瞳见过师伯。”
“嗯,模样蛮好。”道行看看她,又看看严都平,笑着点了点头,“我们门中坤道弟子难得,护儿他们见到瞳儿,也该叫一声师妹,肯定高兴。”
杨瞳笑笑站到一边,严都平继续和道行说话:“师兄不叫人守着洞府,怎么连结界也不布,我和瞳儿说进来就进来了。”
“你们能进来就成,这么久了,也就你们进来。不是找我做衣裳嘛,料子拿出来我看看。”
杨瞳前后看了看,头一回拿这么多东西出来,不知道搁哪儿,严都平转头告诉她:“拿出来就行,它们自己能飘着。”
道行看了眼那乾坤袋:“里头全是衣服首饰,还要做什么?”
严都平道:“这个袋子是齐月送给她的,瞳儿看过里面的东西,不好意思要。”
“齐月?哪个齐月?”
“罗刹国。”
“不认识。”
道行从掌中变出一个玉色如意纹的荷包,用手指了指那一堆布匹,布匹依次进到他手中的玉色锦袋里,一眨眼的功夫,道行就说:“好了,应该能穿几年,往后,你灵力恢复些,就足够自己应付了。”
严都平说了声“好”,伸手去拿,道行缩手:“我今儿第一回 见你徒弟,没备什么礼,这就当我给瞳儿的见面礼,瞳儿过来。”
杨瞳又走到师父和师伯跟前,道行把锦袋递给她:“咱们是自家人,师伯给你的见面礼,便就是你的东西,不用不好意思。”
杨瞳接过,屈膝行礼:“记下了,多谢师伯。”
道行慈爱地笑笑:“玉是不错,你妹妹在里头养着挺好的,回头把玉佩放进这个荷包,里头风水好,就不必用自己的精气养玉了。别人的东西干脆就还了吧,省的还要一直揣着,来,师伯帮你送回去。”
“哎。”杨瞳把秋香色的锦袋递过去,道行手一挥,它就凭空消失了,杨瞳问:“师伯,这个乾坤袋回到月姐姐身边了吗?”
“是,她在罗刹王宫。”
“那就好,多谢师伯帮我归还。”
“小事儿,自己去玩吧,我同你师父还有些话要讲。”
“好。”
杨瞳回到边上的玉台坐着,还想着进到这个新的乾坤袋是不是也念“君子乾乾”呢,结果一念,人就进到袋子里面去了。
这个乾坤袋,外头看着比月姐姐的小巧不少,内里的构造却更加典雅别致,杨瞳这回进来站稳了,落在小桥上,桥下溪水淙淙,还能看到水草丰茂,岸边长着蒲草,幽香阵阵,从桥上走下去,顺着青石路,走过一片竹林,里头有一间竹屋,屋里陈设简单,左边挂着几件深浅异色的道袍,下面矮柜里整齐地摆着几双鞋,看大小就知道是师父的。
右边挂着杨瞳的衣服,素色的大多也是道袍的样式,也有做成寻常旋袄长裙的,还有几件圆领衫,像是男装,师伯真是周到得很,从小到大,九岁十岁的,十二三岁的,要是自己越长越胖,岂不是就不合身了?
杨瞳暗自笑笑,师伯那么厉害,应该不会估量错吧。下面柜子也是鞋,杨瞳拿起最大的一双放在自己脚上验了验:“我的脚还要长这么多呀,嘻嘻,还挺大的。”
她把鞋子放回去,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坐下,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外面一圈蟠螭纹,铜镜看着有些年头了,照起来不是很清楚,杨瞳做了个鬼脸,才把铜镜放下,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木簪玉簪,木梳玉梳,还有几件白金白铜的首饰,不多也不繁杂,比起月姐姐的首饰,杨瞳更喜欢这些,她本就不喜用华丽鲜艳的衣饰,何况以后要修行。看着各式发簪,她心想还要学会梳头才行,以后这些事情都要自己做的。
梳妆台边上还有一个大柜子,杨瞳起身去看,上面落了锁,锁上有字,她踮起脚去看:“待至瞳儿及笄,方解落。”
那就是还有好几年呢,师伯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要到那么多年之后才给看,杨瞳眯着眼睛从缝隙中向里看,什么也瞧不见,索性不看了,晃悠了一阵子,在竹屋廊下坐着,这里竟然还有阵阵清风,真是个躲闲偷安的好地方。
杨瞳在袋中世界吹着风,外面严都平和道行尊者坐着,两人许久未见,对各自的状况倒还清楚。
“你的灵力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别急。”
“不急。”
“师父既然叫你来历世,一定不想你走马观花,你就多体悟,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各有各的滋味,来之则安吧。”
“我知道,随缘随心的道理还是懂的。对了师兄,我这儿有点龙血,你看能不能炼一下,给瞳儿弄点丸药吃,她家里人一下子全没了,之前心衰气弱,得补补。”
道行接过他手里的玉瓶:“唐玉给你的?”
“讹来的。”
“他定是舍不得。我瞧瞳儿身子格外弱些,是该着补,龙血属金,利五脏,很合适。这样,你用四物汤给她调理,龙血一剂药入一滴,丸药方便但要克化又是一道,姑娘家还是水养食补,药我帮你熬好,你上上心看她服用。”
严都平点头:“师兄睡了这么久,倒是比我清楚。”
“这才多久,不至于睡昏了。你到人间,地府的事情谁管着?”
“没特意交给谁,我这位置,最好就是可有可无,这回也有意看看,什么地方还有问题。”
“东岳府的太子一直和你作对,这回就是他挑的事儿吧,你不在,他就不会有动作?”
严都平冷笑:“且由着他,自有天收。”
“所以你是有意引他上玉清境的?不得允许擅闯玉清境是要遭天谴的,他稀里糊涂断了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严都平低头轻笑:“来之前我还担心,怕因为以前的事情,师兄不会再关心外面的风风雨雨,就此入定了呢。”
道行苦笑:“玉磐和石美还没找到,我寻了他们一千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两个已经飞升的人,怎么就能消失得那么干净呢,天上地下一点气息都没有……可是我没法儿放弃。”
“会找到的,师父也说了,已经飞升的人,不会就这般灰飞烟灭,冥界我也一直叫人留意着,十绝阵再厉害,也只是人间的东西,他们一定是悄无声息在哪儿活着,而不是凭空消失。”
道行叹息:“师父叫我不要掺和人间的事情,尤其是乱世,我不听,最后把自己的两个徒弟都搭进去了,我虽然不后悔,却深感不值。”
严都平摇了摇头:“对我来说还是太复杂了,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明白何为悔,何为恨,顽石即便有了人心,本性难移。”
“做一块顽石没什么不好,只是你有你要面对的事情,如今仙界魔界对抗的态势很严重,魔界中人大多不想掺和仙界的事,仙界却多卑鄙之徒,总是想一统神界,你要和他们周旋,当然得知己知彼,正是因为这样,师兄也不好帮你什么,左右师父在上面看着呢,你就且行且乐吧。”
“明白。师兄往后有什么打算?”
道行从蒲团坐上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动动腿:“醒了,就出去走走吧,不如去西边走走,或许会有新的境遇。你和瞳儿在我这儿歇一夜,明天再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