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递箭。”
阿果是刘延礼的乳名,他在长白山不是北契的皇帝,而是小白的仆从。此刻他们在山间狩猎,小白看见一只紫貂,她的箭囊里没箭矢,刘延礼赶忙递上。
“嗖”一声,白果儿的箭射入紫貂身旁的泥地,她来林子里很少真的杀生,多是这样玩儿,看到猎物吓得乱跑,然后在后面笑它们胆小。不过今天这只紫貂竟然没有跑,呆愣愣地好像看着白果儿,白果儿走近了些,恍然笑道:“行吧,祝你心想事成。”
那紫貂竟然泪眼汪汪地跪下身,朝着白果儿一通拜,叽叽呀呀的,只有白果儿听得明白,他说,谢女君赐福。
这只紫貂已修得灵识,白果儿这一赐福,他就筹满了福愿,能成精了。
刘延礼见怪不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和小白在一起久了,他好像也能听懂点山间禽鸟说话,刚才就听到个福什么的:“小白,还往深处去吗?”
白果儿从腰间取出鹰哨吹响,一只白羽黑点的海东青盘旋而至:“阿亿,她醒了吗?”
阿亿就是白果儿从刘延礼这儿要去的艾木克,他站在白果儿肩头哑声叫了几下:“尚未苏醒,但身上的伤好多了。”
“切莫叫旁人发现她。”
“是。”
阿亿飞走,白果儿把弓箭扔给刘延礼:“回去。”
“G,你总问阿亿的是谁?小白,你想起谁了吗?”
“没谁,我和阿亿发现的一只神兽。”
“神兽!我能,我能看看吗?”
“等她醒了再说吧,现在不便打扰。”
白果儿一开始的确伤了脑袋,怪公孙{那个白痴不信青青的话,给她乱吃药,要不是是阿亿寻了一颗人参的精元,她恐怕就真成傻子了。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她记起了自己的从前,杨瞒的从前。她很想回去找姐姐,但还有比回去更重要的事。
伯施回来后,在神龙山找到了几枚被封存的龙蛋,神龙族只有母龙能孵化出幼龙,而神龙族成年后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改换性别,伯施决定入长白山天池脱胎换骨,变成母龙。
伯施带着几枚龙蛋在长白山已久,眼下还没有脱完胎,山中精怪就盯上了龙蛋,虽然藏得很好,但难保万一,白果儿决定留下保护她们,叫阿亿送信给青青,自己暂时留了下来。
她假装病没好,常带着刘延礼单独进山,也不是真的打猎,主要是借借泰山王的气息,震慑山中蠢蠢欲动的妖神精怪,省事儿省力。
只是梁丘在这儿太笨了,左右不开窍,傻蛋一个。
“你不是登基了嘛,不忙啊?”
刘延礼笑笑,小白知道他是北契的皇帝,但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依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我再忙,也得陪你啊,你在这里只有我,我放心不下。”
下坡的路有点陡,他上前搀着小白,白果儿心里哇哇吐,但也给他搀着,到底省点力气不是:“阿果啊,你就等着亡国吧。”
“借您吉言了。”
回到山庄,白果儿迎面看到胡莱拄着拐杖,摇摇摆摆地走路,那模样怪好笑的,她没忍住朝他笑了笑,胡莱没太激动,倒是公孙看到了:“果果,你记起胡道长了?”
白果儿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他。刘延礼在她耳边嘀咕:“公孙他真是你哥,你还有个妹妹,挺厉害的。”
白果儿小声和他说话:“我不是不信,是接受不了,太蠢了。”
刘延礼噗呲一乐:“为什么不和他们说话?”
“你说我还有个妹妹,她为什么不在这儿?”
“当时的情况……”
“那现在呢?我哪里需要他照顾陪护,他给南边送信,可有收到一封回信,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你问问他呀。”
白果儿轻笑:“根本不需要问,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那里的人和自己的过去,他也不想回去,因为在这里既可以伺探北契,也能看到东真的崛起,他觉得可以一展抱负,做点大事。不过就他那样的,能干得成什么?你还不如告诉他,你就说北契的皇帝,让他等着北契覆灭就行。”
“你是不是真的好了?”
“我好不好,和他走不走没关系。”
刘延礼点点头:“要不我派人,把你妹妹也接过来。”他想也许青姑娘在这边,她们就能在这儿安家,不再想着回去。
白果儿向东看去:“东真有王气,你们这里要打仗了,不太平。”
东真的强盛连远在太行的青青都已有了感觉,太行是个能见商脉的地方,这些年东真的商货明显多了起来,北契南来的商税越来越重,东真的货和北契重叠的多,南北这些年关系是不错,但在商言商,谁都愿意花少些买好些多些。
果果开始的信里从不提北边政事,最近时不时说上几句,南北朝堂各有弊病,东西两国是该有冒头的人物了。
不过青青只盼着果果快点回来,自己撑了这许久,已经越发撑不住了。身子里怨灵的阴毒气净得差不多,但到底伤了根本,她这身躯本就只有一半堪用,积弱日久,内伤养不透,好好坏坏,反反复复,阿亿带药材过来,她都觉得吃了可惜,好些是能救命的,用在自己身上,有些糟蹋东西。
这些年也有开心的事情,果果的第一封信捎来了一根人参须,这是一株成了精的人参,青青自己没舍得吃,喂给了皙皙,皙皙吃完成了胎灵,枉死的禁锢已消,可以自寻动物母体投胎,她原本不想走,青青连哄带骗,她终于挑了一只漂亮又温柔的大蛇,如今和娘亲在深山里过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乔谨偶尔会过来送点东西,但他很怕过来,灵泉观人迹罕至,前院渐渐生了草,鬼气森森,原本很美的青姑娘瘦得没了人形,他有时候都在想,青姑娘究竟是人还是鬼……青青看出他的害怕,请他买了几只蜂箱后,就叫他不必再来。
所以灵泉观真的很安静,很适合缓缓地等待死亡。
可即便就是这样朴实的想法,也会因为人的贪念恶意,变得难以实现,她的生命,只剩下无助和更多的凄凉。
第139章 恩将仇报
入冬,北方进入一年中最难捱的时节。刘延礼求小白帮他做了个傀儡人,木头做的傀儡去当皇帝,他自己留在山庄,成天和小白混在一起,遛鸟驯鹰,吃酒下棋。
冬至这天,山里风呼呼的有些吓人,听久了都怀疑是不是附近山头的老虎饿极了要来吃人。
只有白果儿在这呜呜的风声中辨出龙吟。
伯施要醒了,她终于可以离开长白山,回去找青青。
天还没黑,她就抱着一身虎皮长袄等在天池十六峰外,她养的鹰远远近近绕着天池盘旋,阿亿守在她肩上,和她一样表情凝重地看向天池。
刘延礼自然也跟着她,再厚的貂皮锦袄也挡不住山间的野风,刘延礼看小白带着厚袄却不穿,出言提醒:“你身子没好透,这皮袄带来不穿吗?穿上吧,挡挡风。”
“给别人带的,不是自己穿的。”
“给谁带的?”
“你不是想看神兽,今天应该能见着。”
“那衣服是给神兽带的?什么神兽嘛,还要穿棉衣?”
白果儿扭头看了看他,心道你泰山王不也在这儿冻得吸鼻子腿打抖嘛:“她出来之后,我就要走了,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刘延礼心一沉:“很快就走吗?可是你的身体还没养好。”
谁都知道她的身体已无大碍,但都拿她的伤病当借口,白果儿心里只想快点回去,不想再看他们这些男人拖泥带水,唧唧歪歪。
“老胡说跟我走,我已安排人送他,此刻应该走出长白地界了,公孙我不管他,他和东真人搭上,预备去混同江刺杀你的木头人呢。今日事毕,我即刻启程。”
刘延礼听完脑袋嗡嗡的一阵发懵,对她说的每句话都感到万分惊讶,小白在他眼皮底下送走了胡道长,她甚至安排了人,而自己一无所知。公孙和东真人有联系他是知道的,但“他”前日才定下去混同江,怎么今日就人尽皆知了?
他最无法接受的是小白今天就要走:“这么着急吗?你等我安排好,送你回去吧。”
“嘘。”
白果儿让刘延礼噤声,黑沉沉的天池从深处卷起漩涡,在水面带出巨大的圈纹,漩涡中升起一道青白有光的长影,白果儿定心看去,大部分金色的鳞片已褪去,她身上有无数细小的淡金伤痕,脱胎换骨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神龙破水而出,刘延礼听到一声巨响,世上真的有龙!
眼前凌空翻腾的青白神龙给他带来不小的冲击,难怪,难怪小白不管看到什么珍奇都觉得索然无味。
龙吟声并没有惊天动地,甚至有些孱弱地随着风声散去,她只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而后在池边山间坠下,白果儿一直看着,知道她的落处,从崖上直直跳下去,干净利落。
刘延礼伸手没拽住她,可小白负手落崖的背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背影,这个动作,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熟悉?他没法儿跟她一起下去,只能在崖边够着脖子探看,等待。
白果儿落在一处缓坡,伯施刚刚化出女形,身无寸缕。她赶紧过去,用手中的长袄把她裹住,生怕她着凉。
伯施很虚弱,但脑子还算清醒:“敢问神君名号。”
“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阿瞒。”
伯施有些意外,裹紧衣服,细细看着她:“长这么大了,我们知道你的时候,你还很小。”
白果儿轻笑:“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好吗?应该不太好吧,这人间,不是我们的人间。”
“不是很好,我若回去,她只怕就要安心去了,但她三魂未归,还需一劫才能全神,所以我想等你安全了,再回去。”
伯施点头:“去吧,应该很快了。我们身上被玉清天下了禁制,见她会伤到她,等她好了,我们再聚。”
“她再看到你,要不认识了。”
伯施摸了摸脸颊:“样子怪吗?以后我就是文施了,像不像文旆?”
白果儿透过她的脸看了看:“你和文旆本就有点像的,很俊秀,还是你,一点都不怪。”
文施忽然想到什么,从耳中取出一枚木令牌:“我们去不了,它可以。”她轻吐出一口气,细看是淡蓝色的火焰,木牌被点燃,带来火光和暖意,灰烬随着风飘走,去向它该去的地方,“阿瞒,毁灭是新的开始,这世界周而复始,终有一日会恢复本来面目,虽然很难,也很漫长,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是她带来的,是她的希望,也是我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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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是汉人农历中非常重要的节气,也是民间传统中比较正式的祭祖日。这样特别的节日,人忙,鬼也忙。山里有名无名的坟头不少,附近村庄会有人上山来烧纸摆祭,有些能送去地府,没去处的都便宜了孤魂野鬼。
青青今天也照例焚香诵经,没什么可摆上供桌的,她就在三清阁外烧了点纸钱。
从前常跟着白果儿的鬼魂,如今还在山里的不多,许是大限将至,青青今年终于能看见他们了:“多谢你们今天还来陪我,没什么吃的喝的,香火纸钱还有些,你们别嫌弃。”
烧纸钱的铜盆不大,两男两女四只鬼不害怕,围着铜盆坐了半圈,抬头就能看到青姑娘:“姑娘这话说的,真叫我们无地自容了,我们四个从前都是病鬼,要不是白大王和姑娘您,哪能活到今日。”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每回他们唤果果“白大王”,青青还是觉得好笑:“你们白大王快回来了,等着迎接她的王驾吧。”
“等她回来,姑娘的病就该好了吧?”
青青不知如何回答:“嗯,等她回来,就该好了。”
几鬼想逗姑娘开心,不停说着他们活着死后遇到的趣事,青青也很爱听,很捧场地一直笑着,偶尔问句然后。
有个耳力好的听到一阵脚步人声:“等等,我听到有人往灵泉观来。”
“是不是乔谨?他来给姑娘送吃的吗?”
“人不少,真的往咱们这儿来了。”
“呀,该不是大王回来了?”
“不像,大王的气息我能不认得?来者不善,姑娘,赶紧去后面躲起来。”
青青用一旁备着的水浇熄了火,又用竹竿把铜盆推到不显眼的地方。去后面太远,万一那群人真是来灵泉观的,无论是何目的,都早些知道的好。于是她没有往后去,而是推着滚椅进三清阁,躲在道君坐像后。
那群人数量不少,走得很慢,甚至比正常行进中的队伍安静许多,难免给人鬼鬼祟祟的感觉。他们的确是向着灵泉观来的,山门原本有结界,但青青身体太弱,已形同虚设,不过门上的两道锁,只有熟悉的人能打开。除了乔谨,眼下没人能打开灵泉观的门,引这么多人进来。
下面有人说话,听声音的确是乔谨:“就,就是这里,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你们自己上去找吧。”
又有一个人说话,很凶:“怎么上去。”
石门很快打开。
“有没有机关?你去前面带路。”
乔谨缩着肩膀,带着这帮人上去,行到三清阁前,他的恐惧和惭愧到达顶点,想挣脱束缚:“可以放我走了吧,后面没门没锁了,你们自己去搜,放开我。”
他手被绑着背在身后,不管如何挣脱都是徒劳,这时,一柄长刀重重落在他肩上,压得乔谨险些腿软跌倒。
长刀的主人是前两年被逐出七十二寨的马二,他下山之后,为了孙子看病吃药,没法回头占山劫道,于是走起了私镖,他手下大多有些功夫,加上这些年左右逢源攒下的门路,人面不那么威风了,但也还算过得去。
如今的七十二寨没有走先前薛寨主吞并壮大的路子,一家独大,但不阻碍别的山寨过活,圈地不圈人,开源节流,强经济,重武力,上下女将军一条心,不再是往昔个个包藏祸心的局面。
马二认得清局势,在背后搞过几次小动作,收效甚微,怕被赶尽杀绝,早没了翻盘的心思,今日进山都是悄悄的,还带了几个道士打掩护,自称上山是为山下富户堪舆寻地。真正的目的,是来找之前给孙子看病的女郎中,城里的郎中都说小六捱不过这个冬天,他不信。
“乔郎君,你别慌,我们找着人,自然会放你离开。”
乔谨看着马二的人四散开,心中竟有些希望青姑娘已经死了,这样他们的希望就会落空,这个马二就该断子绝孙。
后头抬着马六的人跟着上来,这次进山,马六自己非要一起来,马二扭不过,只好打了一张竹床让人抬着他,虚弱的马六拽着祖父的衣裳:“叫,他们,不许,不许吓着她。”
马六亲娘去得早,自小是祖父带大的,从前有个病痛从没叫过“娘”,可自从那女子救了他,马六就像害了病一样,不管头疼脑热,都要喊娘,不是叫亲娘,而是叫那个女郎中,知道自己身子快不行了,还嚷嚷着要见娘一面才能瞑目。
马二心想也成,就帮孙子娶了那女子,不管是为治病还是冲喜,他费尽心思,一定要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