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敏下意识地伸手,替苏拉整理衣领。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总是把里衣的衣领蹭得卷起来。
苏拉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她的触碰,大吼:
“你走啊,怎么还不走!”
江世敏惊愕的脸,令她享受到报复的快感。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是我先不要你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走啊,我再也不要你了!”
阎秀君尴尬地笑起来:
“这孩子,说的都是孩子话。哪有孩子不要娘的,嫂子你……”
江世敏呆立良久,倏然胡乱抹了一把脸,退后一步。
“那你就记住你说的话!没有任何人能让你依靠,爸爸会死,妈妈会离开,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你如果不坚强勇敢,不学会保护自己,没有人能。苏拉,你记住了吗?”
苏拉握着阎秀君的手,往她大腿后躲,她用力咬着牙,仿佛这样,眼泪就不会再掉下来。
等她终于从婶婶的身后探出一颗头来,妈妈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月流有声(3)
苏海飞家的房子没有苏拉家大, 分内外两间,内间是夫妻俩住,外间儿子苏伟住, 衣柜饭桌电视机也都在外间,厨房则是院子里搭起来的小棚,院里还养着两只鸡。
苏伟比苏拉小一岁, 正是淘气的时候, 父母都管不住, 偏是害怕苏拉。小时候,他耍横踢翻了苏拉堆的泥堡,被苏拉逮住,威胁下次要割了他的小鸡鸡。
阎秀君指挥苏海飞给苏拉在苏伟的小床旁边又支了个简易木床, 就算扎下了窝。苏伟吓得把自己的漫画书、玩具都藏在怀里, 生怕苏拉要来抢。苏拉今天没心情找他的麻烦, 放下书包, 找了个小马扎,趴在饭桌上写作业。
没有爸爸了, 没有妈妈了,她只剩下好好学习一条路了。苏海跃是大学生,江世敏考了近十年的大学, 终于拿到了大专文凭,在苏拉心中, 所谓的靠自己,就是读书。
阎秀君看着自觉学习的苏拉,和自己警惕地搂着玩具的儿子, 觉得对比实在扎眼, 只得叹气, 出去做饭去了。
等她做好了饭,回到屋里,饭桌上却空空如也,苏拉不见了。
“你姐呢?”阎秀君问苏伟。
“跑出去玩了。”苏伟哼哼唧唧地说,“她就会装。”
苏拉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往火车站跑。
她知道去鹤市的火车一天只有早上和下午各一班。早上的已经走了,江世敏只能坐下午的。
妈妈走的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她不应该放狠话,不应该对妈妈这么凶。她就应该再软一点,再撒一下娇,说不定妈妈就带她走了。她还有机会。
妈妈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想要什么,就努力去争取,不要坐在地上哭,抱怨人家不给你。
苏拉决定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把。
她不知道鹤市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有很多高楼大厦和小汽车。她不害怕外面的凶险,不害怕陌生人,不害怕高楼大厦和小汽车,她只想和妈妈在一块儿,是死是活都在一块儿。
去火车站的路,她跟着江世敏走过很多次,但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还是不一样,碰到路口她总是犹豫。麓城比她记忆中还要远。苏拉想抄近路,翻过一个小山坡,坡下就是火车站。卖烧饼的大姨就从那儿出摊,可以捎她进去。
但苏拉的规划蓝图再度折戟。山坡上一个不曾预料的泥坑卡住了她的脚,她拔了很久都没□□,索性把鞋留在了里面。
苏拉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了火车站,火车已经鸣过两次笛了。
卖烧饼的大姨牵着苏拉的手,沿着月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找,都没找到江世敏。
苏拉站在月台边大喊:
“妈妈!”
许多妈妈回过头来,没有一个是她的妈妈。
卖烧饼的大姨奇怪地说:
“刚才我看着阿敏上的车啊,应该就在这节车厢。”
但是火车已经开动了。
刚开始,苏拉还能跟着跑,但火车跑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跟不上了。
火车真快啊,绿色的车屁股带起长长的白烟,驶向高楼林立的南海之畔,把内陆的封闭保守远远甩在后面。
那一天,苏拉光着一只脚,追出了好远好远。
-------------------------------------
江世敏第一次寄钱回来,是她离开榴城的三个月后,一次就寄了八百块钱。阎秀君把它当做三个月的生活费,死死抠在手里,不让苏海飞发现。
然而第二个月,江世敏又寄了八百块钱。阎秀君这才醒悟,八百块是一个月的钱。她逢人就说,我们嫂子果然在南方挣了大钱。
听者都不信,做什么活能来钱这么快?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事情吧?
流言遂传遍了毛纺厂大院里每个家庭的餐桌。
苏拉是听不得这些闲话的。别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跟在苏拉后面,把你妈是破鞋儿,你是野孩儿唱成小调。不论多少次的,苏拉都会冲上去,挑最高最壮的那个扭打成一团。
她经常带着一身的泥土和伤回来。阎秀君连苏伟都管不过来,更没有精力管她,只叫她去洗干净了再来吃饭。
榴城的人们对女人的上限要求得很低。
像江世敏那样,非要出头做出点事情来,就是疯魔了。
榴城的人们对女人的下限却要求得很高。
像阎秀君,一个人要上班,要带两个孩子,从早到晚洗、拖、擦、煮、切、熬、叠、晾、收,要打孩子和骂男人,她能得到的最光荣的称号,依然是苏海飞的媳妇。孩子和男人如两面无声的墙壁,给不了她回应,又封死她的路。
榴城的人们对男人的上限要求得很高。
非得是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拿钱,才算是大丈夫。所以,即使苏海跃活着,那一点教书匠的死工资,终究比不上当官或做生意。
榴城的人们对男人的下限要求得又很低。
像苏海飞这样,在毛纺厂当个保卫,上班不用心,回家不干活,天天出去看人下棋,每过两个月就把家里的钱搜刮一遍,跑到邻县谈生意,回来时两袋空空,阎秀君就和他干仗。可只要他不嫖,不赌,不坐监牢,就算是个过得去的丈夫。
苏海飞和阎秀君几乎每天吵一次架,每三天提一次离婚,剪过结婚证,从没有一次真正去过派出所。
对苏拉来说,苏家更像是个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其他时间,她要么在学校学习,要么出去和人打架。阎秀君没再给过她零花钱,她也不跟家里要,专挑那些有钱的孩子抢。
老师越是告诫她,女孩子不应当做什么,她就越是去做。有时候,她是存心招惹别人,仿佛这样就能抵消自己心中的愤懑。
可是苏拉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甚至不用每节课都听,考试也能考第一名。
阎秀君只得归功于遗传的力量,她酸溜溜地说:
“女孩子小时候成绩都好,等上了中学,后劲儿就不足了。对吧,伟伟?”
苏拉怼回去:“你们伟伟上得了中学再说。”
阎秀君就摔了筷子骂,骂苏拉没良心,不懂事,自己辛辛苦苦养她,她一点都不感恩,是个白眼狼。骂完了苏拉,骂不知道飚到哪里去的苏海飞,最后再算上苏伟,一起骂。
苏拉没再问过一句关于江世敏的话。有时阎秀君会把江世敏写回来的信拿给她,她也拒绝打开。
日子就在毫无规律的鸡零狗碎中渐渐过去。
谁也没料到,苏拉十二岁那年,江世敏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苏拉正在跟王小力打架。
王小力的厂长爸爸因为贪污进了监狱,他彻底成了榴城一霸,每天不上学,专守在学校门口收保护费。
他找谁收不行,偏找上了苏拉的同桌吴小霞。听说以后,苏拉领着吴小霞去找王小力算账,王小力力气大,但苏拉身手快,心又狠,拎起个油漆桶,把王小力的脑袋砸得直冒血。
她身上沾着血和泥,回到毛纺厂大院,一眼就看到了江世敏。
她简直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镶钻墨镜和大波浪长发,穿收身的窄裙,臀部旁若无人地翘着,整个人珠光宝气。
江世敏给所有的熟人都带礼物,小朋友拿到了电子手表,女人们拿到出口转内销的花色大围巾。大院里的熟人们争相夸赞拿到的礼物,仿佛从未在背后议论过送礼的人。
妈妈也看到了女儿。仿佛高纬度文明的外星人遇见了一头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猿人,互相都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两厢沉默之下,江世敏先开了口:
“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苏拉糊着灰的脸也瞬间冷下来。
“干你屁事。”
阎秀君连忙冲过来,拿袖口擦着苏拉的脸。
“哎哟,肯定是在哪摔了一跤。我们苏拉又乖又听话,回回考试都第一。”
她平时从不这么说的,平时只会骂她没良心的小畜生。
苏海飞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阎秀君说就当他是死了。
江世敏板起了脸:
“你今晚跟我去宾馆住。”
江世敏在榴城最贵的宾馆定了套房。
一进房间,她就把苏拉推到洗手间去洗澡。苏拉花了几分钟才研究出花洒的正确使用方式,将身子冲干净,又把地砖也冲干净。
苏拉从洗手间出来,江世敏正对着梳妆台卸妆,她的十指涂满了指甲油,翘起来尖尖的,很好看。
苏拉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有两个刚在王小力肩膀上折断了,肉粉色的边缘粗糙而脆弱。
江世敏指指床上,让她换上新睡衣。新睡衣很漂亮,是柔软轻薄的纯棉,边缘缝着蕾丝。
苏拉不想穿了,又放下了。
江世敏没有强迫她。
“你就不能叫声妈吗?”
苏拉固执地抿着唇,不出声。
江世敏转过身来,将素颜正对住她。
“你在家里不容易,我在外面,难道就容易?你以为钱就那么好挣?”
苏拉吃了一惊。
卸去妆容的江世敏看上去老了十岁。
江世敏继续讲述。
她讲自己在鹤市多么辛苦才找到第一份工厂车间的工作,如何当了文员,如何又上夜校,考了会计证书,当上了正经会计。
她讲鹤市和榴城是多么不一样,街上掉一个砖头能砸中三个老板,遍地是机会,到处是商机,只要肯努力,就能挖到金子,因此,她的离开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苏拉静静地听着。
直到她听见江世敏说:
“我这次回来,就是接你一起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这文,肉眼可见在25万字以是完结不了~现在剧情才进展到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
某位大神兼我的拼字搭子说,总是超字数,是因为我们年纪大了话多了~
话说,你们看她的《司南》了吗?炒鸡好看,第三卷 已经完结了哦,jj全文免费,治愈你的文荒~
第60章 月流有声(4)
苏拉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凭什么?
过去这五年, 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原来不需要一个所谓的妈妈,她的妈妈显然也不需要她,否则她不会等了五年才出现, 她更不会在一开始选择离开她。
这就像解方程,她自己已经把答案解出来了。江世敏又冒出来,告诉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需要重新回到原来的解法。
“我不去。我要留在榴城。”
江世敏愕然:
“苏海飞两口子对你很好吗?你待在榴城有什么前途?你知道鹤市的人都在干什么吗?”
苏拉对鹤市和鹤市的人产生了生理性的厌恶。
那一群高高在上的人, 她一个都不认识,却以满身的光环,夺去了她的妈妈,现在还要贬低她生存的价值。
“我讨厌鹤市, 讨厌你。是我先不要你的。”
“别说蠢话。”江世敏生气地说, “我以为这些年你已经明白了, 当年妈妈也是不得已。”
“我明白, 我是你的累赘。没有我,你才能去鹤市找有钱的男人。”
清脆的耳光响起, 苏拉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回望。
江世敏浑身颤抖:
“你……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我才不在乎你找多少男人!可是我看见你就恶心!”
“我是你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是我妈,你又不是发明家!我是你发明的机器人吗?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江世敏, 我恨你!我不想当你的女儿,到死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苏拉声嘶力竭地朝母亲大喊, 喊完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江世敏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她倏地恍然大悟:
“你也讨厌我,对吧?要不是我, 你就不用离开鹤市, 跑回榴城这地方!要不是我, 你能过得比现在好十倍!”
江世敏的脸色灰白,像她刚在坟头上给苏海跃烧的纸。
一样冰凉的泪水爬满母女俩相似的脸庞。
过了很久,江世敏轻声说: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们娘俩儿这样,怎么一块儿过?”
“那就别勉强啊!回你高贵的鹤市去!”
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却拥有成年人无法企及的犀利和敏感。
江世敏这才惊觉,她们对彼此来说,都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室中长久地静默着,床头的香薰瓶散发着好闻的气息,雪白的床罩彰显着投射其上的标准化服务。偌大的榴城,只有这个酒店房间能提供给江世敏一点熟悉感,而外面的一切,包括自己的骨血,都让她感觉不适。
又过了很久,江世敏抽出纸巾,先擦干自己的眼泪,又递给苏拉。
“囡囡。”
“你确定,不跟我去鹤市吗?”
“不。”
“那留在榴城,你也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知识是越多越好的,你从小就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不用你管。”
“囡囡,你说的没错,如果没有你,妈妈确实能过得比现在好十倍。”
苏拉瞪着她。
“妈妈的老板,跟妈妈求婚了。他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如果你不去鹤市,我就告诉他,我没有孩子,我可以跟他结婚。结了婚以后,我会成为他忠实的事业伙伴和贤内助。”
“哦,对了,他也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叫娜娜。娜娜从小就学芭蕾舞,长得也漂亮,很招人喜欢。我会成为她的后妈。”
苏拉的眼睛里放出怨毒的光。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