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想让她嫉妒,那江世敏很成功。苏拉已经开始憎恨这个叫娜娜的女孩儿。
江世敏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我也没有别人可以商量……囡囡,我今天看到你,感觉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这话似乎是在夸她,但苏拉只感受到浓重的悲哀。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结婚吗?”
“你爱他吗?”苏拉冷冷地问。
“算是吧。他很成功,有智慧,有钱,而且尊重我,看重我的才能。囡囡,你以后会明白,女人从男人那里得到尊重,比得到爱要难得多。”
“跟爱我爸一样吗?”
江世敏摇头:
“我不可能像爱你爸一样,爱任何人。你爸死了,活着的人要继续活。”
“那你就滚吧。我祝你幸福。”
江世敏颤抖了一下。
“苏拉,我不是为了给你当妈,才活着的。你生在一个更好的时代,现在你能读书,不用担心饿死,不用担心学费,没人逼你嫁人。如果你是棵能发芽的种子,你自己总能挣脱出来。可我不一样,任何的机会都很宝贵,我得抓住,我不能放弃。”
苏拉感到绝望。
她愤怒于江世敏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无法抑制地赞同她。
她的脊背发冷,怀疑自己又掉进了江世敏的圈套。
也许江世敏早就计划好了,要把她留在榴城,她从来没打算把她带去鹤市,让她的新丈夫看见这见不得人的女儿。
苏拉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应该怎样活着,才能对江世敏造成伤害,才能让她后悔自己的决定。
和母亲之间的这场战役,她可能永远都打不赢。
江世敏拿出一个包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盒子,递给苏拉。
苏拉认得,那是一款复读机,班里最有钱的同学用它来学英语。
“好好念书。”她说。
苏拉的眼睛落在上面,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她把复读机摔在地上,又把蕾丝睡衣扔在上面,狠狠地踩上一脚。
地毯很干净,但她的鞋底很脏。
“我不需要!”
苏拉冷酷地宣称。
然后转身跑出了房间。
江世敏在榴城住了三天。这期间,阎秀君旁敲侧击地试探了苏拉好几次,想知道她会不会跟江世敏走。
“你想让我跟她走吗?”
阎秀君被苏拉的直接给问住了。
“这……她是你妈,闺女当然要跟妈在一块儿啊。不过婶婶也舍不得你,我们苏拉聪明懂事,成绩又好,有时候还帮婶婶干活……是吧?”
苏拉不知道,阎秀君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会不会痛。
苏拉洗自己的衣服和碗,整理自己的小床,但很少帮阎秀君干活。她不懂事,脾气古怪,说话也不中听,阎秀君跟她说几句话就被气得摔东西。她在外面打了架,有人找上门来,阎秀君就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管不了,有本事让警察把她抓了去。
“哎呀,留在榴城也挺好的。鹤市那么乱,你妈只顾挣钱,哪有心思管你呀……”
苏拉观察着婶婶,忽然明白过来了。
阎秀君确实不希望她走。
如果她走了,江世敏就再也没有理由寄钱回来了。苏海飞不从家里偷钱已经是烧了高香,从鹤市寄来的钱有效地支撑着全家的生活,新装的抽水马桶,苏伟的球鞋和补习班,都没了着落。
苏拉被巨大的羞耻感笼罩着。她向江世敏放的那些狠话都成了笑话,不论是在榴城还是去鹤市,她始终还是靠着江世敏才有容身之地。她恨不得一夜之间长大,哪怕去修车,去送垃圾,只要能挣到让自己活着的钱,让她不再和江世敏有任何关系。
巨大的自我鄙视之后,苏拉别无它法,只能重新审视自己。
十二岁,聪明,但没聪明到能上天。
阎秀君观察着苏拉的脸色。小丫头就像地府小鬼托生一般,没人猜得透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苏拉笑了,她的笑让阎秀君打了个冷战。
“婶,我不走,我就跟你在一块儿。你跟我妈说,让她多给你打钱。”
阎秀君怎么跟江世敏说的,苏拉不知道。后来的时间,苏拉再没和江世敏单独相处过。
血缘并没有书上称颂的那么伟大,她们只有彼此的难以忍受是共通的。
两天后,江世敏给阎秀君留下五万块钱,就离开了榴城,其后十余年,她没再回来过。
江世敏结婚的消息,苏拉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的内容和婚礼无关,主要是介绍江世敏嫁的那个男人,只是附上了一张有许多人的照片,其中有江世敏,配图注释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兼老板娘。
男人叫杜宇风,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自己的公司,有很多的钱,突破苏拉想象上限的那种。
阎秀君拿着报纸到处去跟别人炫耀,多年前讥讽江世敏克夫的语气已经全然没有了,只留下纯然的艳羡。
“我嫂子那人啊,我第一眼见,就知道不是个平凡人物!可叫我猜着了吧……”
这时苏拉已经上了高一。苏拉的同桌吴小霞也看了那份报纸,她关心的问题很直接:
“如果这个姓杜的死了,你能继承遗产吗?”
苏拉说不知道。
她们两人遂逃了课,跑到图书馆查了一个下午,最终也没能得出一个能让她们信服的结论。
吴小霞还是很羡慕。
“你要是能继承很多钱就好了,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那样,凭空掉下一笔遗产。然后你就能带我一起离开榴城。”
苏拉听了很不开心。为什么人人都想离开榴城?
“离开榴城,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谁又欺负你了?王小力?”苏拉敏锐地问。
吴小霞笑着摇头。
在学校里,吴小霞是比苏拉还要不招人喜欢的存在。吴小霞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爱打麻将赌钱的二舅,她长得不好看,成绩也很普通,是擦着分数线,才能跟苏拉一样,考上榴城第二高中。
吴小霞的二舅本来不想让她继续念书,说让她读完初中已经仁至义尽了,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是赔钱货。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和老师上门说服了好几次,二舅才勉强同意她读高中。
“你以后别跟人打架了。女孩子是很娇贵的,身上留疤不好。”吴小霞对苏拉说。
“又不是我非要跟他们打,是他们嘴贱。”苏拉反而看不惯吴小霞,“你就是太软弱了,打架这种事,刚开始肯定是吃亏的,多打几次,只要你不怕,人家就怕了。人都怕恶人,谁怕好人啊?”
“你跟我不一样,你成绩好,以后能考很好的大学,同学都是有素质的人,说不定还能谈个有钱又帅的男朋友。身上都是疤,恶狠狠的怎么谈男朋友?”
苏拉听不得她这一套,捂着耳朵:
“吴小霞你烦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吴小霞对苏拉也很无奈。
然而,这偌大的世界上,吴小霞是苏拉所知的最接近于朋友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句话简介。这是个关于“她们”的故事。我无法评价她们在具体情境下做出的选择,每个人都受其所处的环境和时代的局限。我只是希望写出她们奋力挣扎,顺时代之势而为的过程。
第61章 月流有声(5)
就在这个冰冷又没有暖气的冬天, 苏海飞回来了。
苏海飞是个吃不得苦的人,却总想挣大钱,榴城人越说他没出息, 他越是觉得,非要一把翻身给他们看看。
在毛纺厂的工作早就没了,这些年, 他东奔西走去做生意, 远的去过海城, 近的也就在邻县折腾,都没弄出什么名堂。
往年,他只在过节和孩子放假的时候,回来住两天。阎秀君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疑心过他在外面有女人, 后来又觉得, 有也无所谓。
可是这次, 他回来连续住了十几天。
阎秀君有些担心了,担心他不走, 日日惹人眼嫌不说,还要多出一份饭钱。
苏拉和苏伟都大了,房子便显得拥挤。毕竟男女有别, 为了让苏伟专心学习,阎秀君让他到里间睡, 她和苏拉睡外间。苏海飞一回来,地铺都不知道往哪打。
她暗示苏海飞再去外地找活,苏海飞就厌烦起来。他已经超过40岁了, 体力和心气都不比年轻。两人又在屋里大吵起来, 苏海飞说阎秀君在家找了野男人, 阎秀君便说苏海飞才在外头有野女人,骂他屋里屋外都不中用。。
苏拉已经十六岁了。十二岁的时候,她对成年人关于性的污蔑还带着两三分相信,但现在她是一分都不信。她知道谣言和谩骂可以张口就来,毫无依据。
苏拉没有成年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对性*事的羞耻心,一半大概因为,她的父亲从未流露过这种羞耻心,而她的母亲更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另一半则因为,她知道每家每户的屋子里都在发生同样的事,大家心知肚明。
但是,苏家夫妇的争吵还是影响了孩子们的学习状态。阎秀君也意识到这一点,她会叫苏拉带苏伟去同学家自习。一出门,苏伟就约上同学去网吧或者桌球厅玩儿,苏拉也懒得管他。
高中的学习强度远超初中,已经不是靠小聪明就能取胜,比拼的是时间的投入。吴小霞的话苏拉虽不认同,但多少还是受了点影响,她决定减少打架,更加专心学业。
在苏拉的想象里,榴城之外的世界既堕落又欢喜,否则何以抢了她的母亲去?苏拉知道自己经不住诱惑,终究要亲眼去看一看。
另一方面,她的朋友吴小霞逃课的次数却增加了。苏拉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她二舅又不让她上学了,吴小霞说是自己有别的事。苏拉看她神神秘秘的,也没多问。
唯一让苏拉感觉不便的是洗澡。苏家四口人里,她是唯一一个洗澡要避着人的。
好几次洗完澡出来,她都感觉苏海飞的眼神像一条黏湿的鼻涕,粘在自己身上。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她本来就讨厌苏海飞,哪怕穿戴整齐,苏海飞的注视也让她不快。
不久后的一天,苏海飞闯进了浴室。
那天,阎秀君带着苏伟去见一个新的补习老师,苏海飞出去看人下棋。难得一个人在家,苏拉就洗了个澡。
苏拉记得很清楚,自己是茬了门的。家里的浴室门闩就是个脆弱的摆设,稍微一撞就能松开。
腾腾的雾气中,苏拉看见苏海飞咂了咂嘴。
他连连叫着抱歉,退了出去,说是误闯,还说苏拉怎么不茬门。
也许是从小经受的起落太多,苏拉像个机器人一样冷静。
她穿上衣服,走出到院子里:
“苏海飞,你想干什么?”
苏海飞打着哈哈:
“不就看了一眼吗?又不会少块肉……”
冬风刺骨地吹着,若是在往常,洗了澡都是缩手缩脚地往屋里冲。但苏拉只穿着件单薄的睡衣,却仿佛不知道冷。
“再看一眼,我挖了你眼珠子。”
苏海飞原本嬉笑的神情沉了下来。他察觉苏拉不是开玩笑,也不在控诉。
一股无力滋生的愤怒涌上心头。他三步抢上去,了苏拉一个大耳刮子。
“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
男人的手劲很大,苏拉的脸立刻肿了起来。
苏拉没有捂脸,反而更加高傲地挺直了脖颈。
“你算什么大人,你就是个臭虫。”
苏海飞蓦然哆嗦了一下。苏拉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苏海跃。
因为苏海跃的存在,苏海飞这一生就没站直过。
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拿来和苏海跃比。
倘若没有苏海跃,他还可以老实本分地当一辈子保安,也许心里不会这么窝囊,也就不用常年在外头折腾,更不会被人骗光了所有的钱,到四十多岁了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靠老婆给点残羹剩饭。
苏海飞咬着牙,一把抓住苏拉的头发,把她拖进屋里,扔在床上,旋即将沉重的身躯压了上去。
粗糙的手掌顺着苏拉睡衣的衣襟滑了进去。
苏拉凄厉地尖叫起来。
如果是王小力,她能毫不含糊地咬住他的脖颈,吸干他的血。
可苏海飞再混蛋,也是她的叔叔,她从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如果说以前她不懂得成年人的羞耻,现在她懂了。
后来苏拉回忆,整个过程也许只有五秒钟,但对她像是过了一生。
苏海飞手掌上的死皮和倒刺刮得苏拉生疼,她猛然醒悟了过来,膝盖一弓,就踢中了男人的要害。
苏海飞惨叫了一声,滚下了床,捂着下*体直打滚。
苏拉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一骨碌就爬起来,熟练地用膝盖压住苏海飞的胸口,狠狠地回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臭虫!垃圾!……”
许多更加粗鄙的脏话涌到口边,但由于和眼前人的血缘关系,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
苏拉遂闭了嘴,拿起苏伟的中考辅导书,一下下地在苏海飞脸上。
苏海飞弓着身,捂着脸,刚开始还破口大骂,说苏拉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小崽种,到了后面便只能连连告饶。
“苏拉苏拉,亲侄女!我是你亲叔叔!我就想吓唬吓唬你,没想干别的!”
“就……就摸了一下……你吃我的住我的,摸一下怎么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呢!”
苏拉不记得小时侯有这种事,也许有,也许那时苏海飞确实是个单纯慈祥的叔叔。
但这也不能疏解她心中的愤怒。
苏拉霍然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苏海飞以为苏拉太过羞愤跑出去了,鼻青脸肿地坐起身来,刚喘了口气,没想到苏拉又回到了房间里,手上多了把菜刀。
“你刚是哪只手摸我的?左手?”
不能让苏海飞留着那只手,苏拉狰狞地想。
“你疯了吗?”
苏海飞吓得夺门而出。
苏拉追了上去,他们在院子里追跑了好几圈,苏海飞大声惨叫起来:
“杀人啦!快来人啊!”
阎秀君拉着苏伟,用钥匙打开院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登时魂飞魄散。
她扑过来抓住苏拉握刀的手。
“你要干什么?”
苏拉以刀前举,遥指着苏海飞:
“他要强*奸我。”
阎秀君和苏伟都愣住了。
苏海飞大喊着:“天地良心!我就不小心撞见她洗澡,立刻就退出来了,这丫头就拿刀要杀人!”
苏伟惊慌道:
“姐,你可别胡说!”
阎秀君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