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替我托底,我站上去挂嘛。”
两人絮絮地聊着天,一会儿就把窗帘挂了上去。
杜荔娜拿出刚做好的烘焙饼干,又泡了壶茶,两人遂安坐下来。
“其实,我前几天,碰见子猷了。”
杜荔娜轻声说。
因为婚前协议的存在,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她听别人说过,王家的境外资产还在被调查中,王子猷被限制出境。幸好他还有高学历和出色的工作能力,在一家上市公司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生存固然不是问题,和从前的生活相比,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杜荔娜是在和一个公益基金会的秘书长吃饭的时候,遇见王子猷的。
他们在酒店门口等车,王子猷从门内出来,扶着一个秃顶男人。男人的肥大的肚子溢出皮带,被一颗衬衫扣子岌岌可危地兜着,脸像猪肝样红,一口一个小王地教训着王子猷。
两人目光相触,都呆住了。
王子猷的脸由红转青,立刻背过身去,一把拽起秃顶的领导,往停车场走。
同行的基金会秘书长善意地挡在杜荔娜身前:
“有的人喝了酒就是失态。杜小姐,我们离他们远一点。”
“……”
杜荔娜听见王子猷给代驾打电话,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定位。
“对,有环形车道那个门,挨着滨河大道。”
她向秘书长抱歉地笑笑,但还是绕过他,来到了王子猷身后。
“子猷。”
王子猷停下了脚步。
杜荔娜小心翼翼地问:
“你换了电话,微信也注销了。……新的号码可以给我吗?”
秃顶男人巴着王子猷的肩膀,干呕起来。
王子猷没有回头。
“就不必了吧。”
“……”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当初我替不了你,现在你帮不了我。”
他说完,把秃顶男人往肩上再托了托,大步向前走去,穿荧光马甲的代驾小哥迎上来,和他一左一右地托起重负,很快便消失在了杜荔娜的视野里。
说到这里,杜荔娜低垂下姣好的颈子,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太阳透过薄薄的布料,在客厅里投下鸟雀的光影,房间似乎成了一所秘密的花园。
苏拉默然凝睇着她,半晌,用她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她的脸颊贴着她的鬓发。
“娜娜,王子猷说得没错。”
“你有你的路要走,他也有他的。可是人生还很长,或许有一天,你们会在更好的彼岸重逢。”
她松开她,脸上峭冷的轮廓缓缓舒展,浮现出一个温和的笑。
“其实今天,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走了。”
杜荔娜愕然。
“走?去哪儿?”
苏拉替她理了理额发。
“记得之前你和宁夏去陵县,我们和徐芳开远程视频会议吗?”
“怎么?”
“我报名了今年的1+1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已经通过了选拔,下个月启程。我的派驻服务地,就在陵县。”
作者有话说:
注:“1+1”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是由一名志愿律师加一名大学生志愿者或基层法律服务工作者,到中西部法律服务匮乏地区,无偿为当地困难群众提供法律服务,并为当地培养法律服务人才。其服务范围主要包括:提供法律咨询,办理各类法律援助案件,承担政府法律顾问,配合政府化解社会矛盾纠纷,开展普法宣传活动,协助政府搭建乡村、社区公共法律服务平台等等。
第102章 浮生居大块(5)
杜荔娜和宁夏在海谷村村委办公室里和病床上的苏拉连线。让她们意外的是, 网速居然飞快,从语音会议切换到视频会议毫无障碍。除了徐芳祖孙和村支书,还有许多村民挤到村委来围观。他们听说对面是个挣很多钱的大律师, 也不管什么计费时长,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村民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什么老公打老婆, 老婆打老公, 儿女不给爹妈寄钱, 爹妈不给儿女盖房,寡妇和叔伯抢宅基地,等等等等。视频会议连了大半天,直到村支书说苏律师还病着, 才告一段落。
在那之后, 海谷村的村民还经常托徐芳找苏拉和宁夏提问, 能在电话里解决的, 她们就立刻解决,解决不了的, 就指引村民去县城的法律援助部门咨询。
一开始,苏拉是有点不耐烦的。村民没有付费意识,他们觉得一句话的事, 律师往往要花费大量时间了解情况、解释和分析。
但是久而久之,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受。
鹤市的律所多过米铺, 随便一个小案子都有十几个律师来抢,像医院和拘留所这种容易接触案源的场所,总有律师常年蹲点。而陵县这样的地方, 却是一片饥渴的沙漠。
郑永明总说苏拉不读博, 是急着赚钱, 这是不清楚内情的说法。事实是,她的导师不肯收她。
老太太原话是这样的:
做学术不是象牙塔里的隔离实验,尤其我们家事领域,要推动理论发展,你得先懂得现实,理解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对家庭的期待是怎样的,而中国人的家庭法,又应当如何满足中国人的期待。你这个孩子,为人太冷,对家庭的概念也很模糊,按这个标准,你在我这儿,硕士都毕不了业。
苏拉在和海谷村父老的对话里,触及到一些最本真的思考,更找到了久违的成就感。
她幼时在榴城长大,自觉自己生活的世界封闭而狭小。那时,她觉得鹤市这样的大城市,才是更大的世界。
现在她才明白,鹤市也不过是一个小世界。
海市、鹤市、陵县、榴城,它们同属于一个世界,忧戚与共,血脉相连。
杜荔娜惊讶地望着苏拉:
“你……要去多久?”
“服务期初定一年,期满后再看,也许会更久,也许到那时,我又有新的想法。”
“可是你不在的话,我……”
杜荔娜忽然焦虑起来。
苏拉握住她的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最初,她听从杜宇风的安排,回到鹤市,是为了赎罪。
现在,杜宇风的遗产已经分割完毕,信托运转良好,之前和杜荔娜协议取得的8%股权分红权,苏拉已经转入了一帆的员工持股计划。
她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娜娜,想想你过去一年完成的成就。就算没有我,你也有能力自由地走你想走的路。”
杜荔娜默然了。
苏拉说的对。
这一次的分离,她并不恐惧。和父亲离开时相比,现在的杜荔娜,已经是崭新的自己。
“苏拉,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但是……”她欲言又止,终是鼓起了勇气。
“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是我姐姐。”
苏拉先是一愣,而后,细长的眼眸中亮起温柔的光。
“嗯,不管我在哪儿,你都是我妹妹。”
杜荔娜微笑起来。
半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告诉林渡了吗?”
苏拉怔了怔。
“……还没有。”
杜荔娜涌起对林渡的同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就这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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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郑永明说起那桩绑架案,提到最初报案的时候,警察是把调查重点放在苏拉身上的。这不奇怪,王子猷是第一报案人,警察也是抽丝剥茧,根据掌控的信息一步步追查。
郑永明说,林渡接受询问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斩钉截铁地说苏拉不可能是罪犯,还说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苏拉后来问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林渡遂笑:
因为,苏拉女王,你已经被我看透了呀。
从被王子谦绑架,受伤手术,到住院康复,林渡始终陪在苏拉身边。他知道她忙于徐芳的抚养费诉讼,忙于杜荔娜的离婚和遗产继承事宜,忙于处理一帆的各项事务,所以,他没有急着要求她重新定义两人的关系。
苏拉知道,林渡一直在等她。
在此之前,苏拉从不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可现在,她害怕自己的直白再次伤害林渡的感情。
她怕他开口挽留。她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主意。
她怕他再次对她失望,却也怕他无动于衷。
由此可见,感情实在是种负累。
她给林渡打电话:
“你明天有空吗?”
电话那边很吵闹,音乐混杂着交谈声。林渡快速地远离人群,来到一个安静的环境。
苏拉能想象到他迈开大长腿,穿过人丛,钻进角落的样子。
林渡听起来心情很好:
“女王大人有何吩咐?”
“想请你吃个饭。”
“这么正式?”
“嗯,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对面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我需要准备点什么吗?”
他意有所指,她弯起了唇角:
“准备一个好身体。”
调戏人的反被调戏,林渡气呼呼地说:
“那我今天早点睡,养精蓄锐。”
“你每天都应该早点睡。”
“……”
就不该和律师做口舌之争。
他静了一下,嗓音微哑地唤她:
“苏拉。”
“嗯?”
“我可以现在就去找你。”
苏拉发出口风琴般悠扬的笑声。
“你还是专心演好败家子吧。”
今天是恒茂的三十周年庆晚宴,林茂生在晚宴上宣布退休,把恒茂董事长的职务移交给林渡的二叔。他的冠心病比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严重了不少,再不休养,就该上支架了。
这也就标志着,在让林渡接班这件事上,林茂生和钟晴彻底死了心。
林渡把今天的晚宴视为人身自由的起点,不仅亲自出席,还按照钟晴的吩咐,吹了个胶丝头搭配西装三件套。
他扯着紧箍的西装马甲,对苏拉抱怨:
“我发誓,今后只有两个场合能让我这么穿。一个是你的婚礼,一个是我的葬礼。”
苏拉又格格笑起来:
“那我现在就给你吃个安心丸。无论是我的婚礼,还是你的葬礼,你都可以怎么舒服怎么穿。”
“……”
晚宴里的人生喧嚣忽然都消失了。林渡听着苏拉的笑声,心脏起伏,如金巴兰海滩上的潮声。
他知道她听懂了,却害怕自己听错了她的意思。
“苏拉,我想现在去找你。”
苏拉又笑。
林渡开始在脑海里幻想一个甜甜暖暖的苏拉。
“别了,我有个越洋视频会,马上开始,估计要开四五个小时。”
“……”
“你好好见证你的自由,我们明天再见。”
林渡只得喟叹一声。
“明天见。”
越洋视频会议果然符合苏拉的预期,开了五个小时。当事人是个旅居法国的陪读阔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老公,说他在外面有两个私生子。
当事人陷在情绪里,根本不考虑两边的时差。律师的团队小群里发了一连串哈欠的表情,快赶上斗图大赛了。
这个案子苏拉没打算亲自跟,视频也有录像,但她还是做了重点记录。苏拉相信自己第一时间的思考,到案件后期,细节已经烂熟于心的时候,团队反而容易出现集体的意识黑洞。
她刚关了会议软件,电话铃就响了,是个陌生手机。
推销、诈骗、中介,一般不会在半夜两点打电话。这种情况,往往是刚被出警抓了的当事人家属。
苏拉接通了电话。
对方的声音颤抖,像一苇飘荡的草。
“苏律师?”
“我是。”
“你之前说过,等我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你……”
苏拉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对方声音有点熟悉。
“您是……”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会坐牢吗?阿渡他不能知道,你别告诉他!我不能……”
苏拉心中猛地一突。
她知道对方是谁了。
执业多年的心理素质勉强压住了忧虑,苏拉镇静地问:
“钟阿姨,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报警……阿渡以后怎么办呢?阿渡……天啊……我对不起阿渡……”
苏拉平缓的声音从钟晴的手机话筒中传来,如同海上肆虐风暴里,灯塔的微光。
“没关系,我在这里,我知道怎么处理。”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和林渡。”
钟晴呜咽起来。
“现在,深呼吸三次。一……二……三……”
一分钟后,钟晴终于平静下来。
“钟阿姨,告诉我你的位置,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在……湾畔酒店,2888号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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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苏拉抵达了湾畔酒店2888号房间。救护车比她先到,进门的时候,医护正用担架抬出一个人。
这是一间豪华套房,内间的咖色地毯大片濡湿,水渍上散落着白瓷碎片,还沾着腥红的血迹。
钟晴痴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见苏拉进来,如梦初醒地站了起来。
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没告诉阿渡吧?”
“还没有。”
苏拉握住她的手。
“钟阿姨,这是一份刑事案件授权委托书,签下以后,我就是你的代理人,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钟晴颤抖着签了字。
“现在,我需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钟晴的眼泪再度流下来。
“……我可能,杀了阿渡的爸爸。”
作者有话说:
正文倒数第三章 ~
第103章 浮生居大块(6)
恒茂的三十周年晚宴, 林茂生喝了不少酒。他搂着女助理,把手掌往人家屁股上摸。女助理娇笑着发嗲,轻飘飘地拍在他手臂上。
林茂生有冠心病, 钟晴在旁边提醒他少喝点,他突然不耐烦,当着众人的面骂她, 人老了就是嗦。
钟晴气得脊背发凉, 扭身去找儿子, 林渡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