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手机,才看到林渡的信息,说他回家赶稿去了。
这就是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钟晴悲凉地想。
她索性独自离场, 驾车回家, 眼不见心不烦。
钟晴在恒茂还算有几个老姐妹, 帮她留意林茂生的日常举止。刚回到大宅, 其中一个老姐妹就给她发信息,说晚宴结束后, 醉酒的林茂生抱着女助理,上楼开房去了。
女助理名叫莎莎,论资历, 根本当不上董事长助理,但林茂生看上她的相貌, 破格把她从子公司提拔上来的。
钟晴早就猜测他们有一腿,只是没有实证,这下可算逮住了把柄。当下, 她勃然大怒, 又驱车回了酒店。
她对林茂生的套路再熟悉不过, 直接上到28层,就看见司机老赵坐在电梯厅里。
老赵经不住她盘问,很快掏出了房卡,钟晴遂气势汹汹地闯进了2888号房。
这一系列动作,钟晴都是凭着惯性下意识地完成的。
每次被她拿住把柄,林茂生心里理亏,会容她痛痛快快地买几颗好石头。钟晴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也没想着能把林茂生怎么样。他年纪都这么大了,就算再爱玩,也玩不了几年了。
但这次,事情不一样。
林茂生指着钟晴的鼻子破口大骂,钟晴却一个字都没听见。
助理莎莎裸露着上半身,侧跪在床边的地板上,眼眶和脸颊上连着青紫了一大片,颤抖着环抱住自己。
钟晴背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干什么?”她指着莎莎,质问林茂生。
林茂生向侧一挪,挡住她视线。
“跟年轻人玩儿点新鲜的,你管的着?”
看她不动,林茂生从西装外套里掏出钱包,扔给她。
“想买什么就去刷,别他妈坏了老子的兴致。”
“可是……”
林茂生给了她一巴掌。
钟晴脸上登时火灼般烫,呆愣着被林茂生往外推搡。
突然,莎莎从地上爬起来,哭着朝钟晴喊:
“老板娘,救我!”
“老板娘我不是!我不愿意!老板娘!”
房门砰然在钟晴面前阖上。
湾畔酒店的隔音很好,但是,钟晴似乎还能听见莎莎在里面哭叫。
她僵立在走廊里,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又是哪年哪月。
近一年来,莎莎都是钟晴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依钟晴看,她就是个下贱的货色,仗着一张脸,从林茂生那里得了不少好处,现在又卖乖。
林茂生确实也玩不出什么花头来。他早就生不了儿子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在那方面有一些补偿性的爱好。
好人家的女孩,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呢?都是她自作自受,装什么清白圣女?
钟晴这样想着,却挪不动脚步。
走廊里的灯光亮得晃眼,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
那一年,钟晴只有二十一岁,比现在的莎莎还要年轻。
她刚到恒茂上班没多久,就被太子爷林茂生叫出去陪客户喝酒。她有心表现,喝酒也很拼命,客户都夸她女中豪杰,人美,酒品更好。
中途,她去厕所吐了两回,酒局结束后,昏昏沉沉地上了林茂生的车,林茂生把她带去了宾馆。
浑身衣物都被扒光的时候,钟晴突然清醒过来。她哭着求林茂生住手,说自己刚刚结婚,丈夫人很好,不能对不起老公。
那时她也是这样哭叫。
林茂生掐着她的脖子,她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等她终于找回对四肢的控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从那以后,她成了林茂生的情妇。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保住这份工作。陈志添开大排档已经很辛苦了,家里需要她这份收入。
何况,没有人会相信,像林茂生这样的富家公子,还需要用强才能得手。公司里的阿姨们窥破她的隐秘,背地里叫她小贱货。
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反而成了受制于人的把柄。
她不敢言说,不敢反抗,无法自赎,无法自谅,只能一点一点,往黑暗中永远地坠下去。
大量的空气涌入胸腔,让这个窒息已久的女人回忆起呼吸的香甜。她就像一具浮尸,在冷潭里浸泡了多年,突然抬起了头。
钟晴蓦地挺起了胸脯。
她安静地打开房门,重新进入内室。
林茂生趴在莎莎身上,兴奋的喘息和莎莎的哭叫此起彼伏。
钟晴瞪着丈夫的后脑勺,骤然抓起茶几上的白瓷花瓶,敲在了他脑袋上。
林茂生从床上慢慢滑下来,滚落在地上。他肿胀的眼泡死死地瞪着钟晴,,脸上的肥肉突然剧烈颤抖,手掌按住左胸,像一只被钉在玻璃板上的大肚昆虫,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莎莎尖叫起来。
钟晴也愣住了。
她这才想起林茂生的心脏病。
钟晴连滚带爬地从林茂生的衣服里摸出一瓶丹参滴丸,哆嗦着倒出来几颗,往他嘴里塞,却怎么也塞不进去。
她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了。
“……叫……叫救护车!”
莎莎披上件衣服就冲了出去。
钟晴听见她在走廊上大喊:
“老板娘杀人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钟晴跌坐在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不能把林渡扯进来。儿子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她已经欠他太多了。
可她该怎么办呢?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在海市,确实有同行叫我‘恶女律师’。将来您自己有需要,是希望找个‘恶女律师’,还是找个小甜甜呢?”
钟晴大口地喘息着,几乎是爬到自己的拎包旁边,从里面翻找出一张洒金的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拨通――
“苏律师?”
“你之前说过,等我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你……”
钟晴原原本本地说出今夜的经历,苍白着脸问:
“我会坐牢吗?”“如果我坐牢,对阿渡的前途会有什么影响?”
苏拉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环视周围。
法理可以很简单,但真相是由无数细节堆砌而成的,而案件的侦查、诉讼,对当事人来说,总是无比漫长。
“阿姨,林渡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你的安全和健康,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你是无罪的,也相信法律会给你一个公道。”
“……你相信我……无罪?”
“我知道你无罪。”
“可是我打死了老林……”
钟晴的目光飘向天花板,失声痛哭。
“你不是故意要打死他的,他是死于心脏病。而且你是为了阻止他正在实施的强*奸,是正当防卫。”
“谁能证明他是强*奸?那个女的天天跟他腻在一块,连我都以为他们早就搞在一起了……”
“她不愿意,她身上有伤,她向你求救了。不论她人品如何,名声怎样,这就是强*奸。”
苏拉的手缓慢而有力地按住她的肩膀:
“今天发生的是强*奸,当年你遇到的,也是强*奸。”
“钟阿姨,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接下来,有一段复杂难熬的过程,但我向你保证,这个时代和二十多年前不同了。这个时代,鼓励你勇敢。”
她从钟晴手里拿过手机,按下110,再递回给她:
“报警吧,我会陪着你。”
凌晨四点,林茂生在鹤大附属医院被宣告死亡,死因是冠心病急性发作,导致急性呼吸循环功能衰竭。
要到天亮以后,林渡才会得知消息。
而林家的其他人赶到警察局,哭闹谩骂乱做一团,则是中午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失算了,后面还有两章正文完结,今天这章才是倒数第三章 ~
第104章 浮生居大块(7)
苏拉从里间出来, 正看见办事大厅里,林家的叔伯姑婶把林渡围在中间,手指头几乎戳到他脸上。
林家三叔:“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大嫂那人软懦懦, 能有这个主意?我看你们母子俩,是一伙的!”
三婶也是夫唱妇随:“没错,他们是看大伯大退休了, 没有利用价值了, 就谋财害命!”
林渡像根长木头一般, 僵杵在原地,任他们谩骂。
办案警察吼了一嗓子:
“吵什么?案子还在调查中,你们家属要保持冷静,好人冤不了, 坏人也逃不掉。”
林家众人遂稍稍收敛了一些。
林家小姑满脸泪水, 对林渡道:“阿渡, 那女人狼心狗肺, 她就不配当你妈。你要是还想当林家人,就别认她!”
“小姑, 事情的真相,公安局会调查清楚的。”
“你妈已经被抓了,还不清楚吗?她要不是杀人犯, 警察抓她干嘛?”
林渡顿时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了。前夜报警后, 警察已经完成了现场取证和证人询问,钟晴当场被刑事拘留。林茂生是否构成强*奸,钟晴的行为又该如何认定, 尚需时间来获得定论。
苏拉瞪了林渡一眼:
“你是不是傻, 任别人欺负?”
她把林渡挡在身后, 朝林家人冷笑:
“既然你们都是死者的至爱亲朋,他犯的强*奸案,该赔的钱,就由你们替他赔?”
林家人俱是一愣:
“那都是钟晴那女人污蔑我大哥!”
“我大哥人都死了,还赔什么钱?”
林家三叔嚷道。
苏拉:
“受害人是恒茂的员工,恒茂不需要赔钱?强*奸罪定了性,死人的钱,也照样要吐出来。”
“你胡说什么?我哥才不是强*奸犯!”
林家小姑朝苏拉扑过去。
林渡这才醒悟,格挡住自家小姑,把苏拉护在怀里。
这时,林渡的二叔跟着一个民警走出来,见此情状,骂道:
“都别闹了!还嫌不够丢人?”
林茂生不在了,自然是老二当家,他看起来比老太爷去世时稳重了许多。
民警再一次劝阻他们不要吵闹,林家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苏拉握住林渡的手:
“我已经提出取保候审了,阿姨最多两天就能出来。你放心,她情绪还算稳定,比你强。”
林渡感激地看着她,待说什么,民警招呼他去做笔录了。
苏拉朝他颔首,往门口一指,示意自己在外面等他。
果然,等林渡做完笔录,从公安局出来,苏拉就站在门口。
“苏拉……”
他想道谢,却觉得太过轻飘。
“我没想到,我妈会直接联系你。你们应该立刻告诉我的……”
他反应过来自己话中不妥,歉然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谢谢你,在我妈最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苏拉细长的双眸轻轻眯起,盯着他看,突然问:
“林渡,你饿不饿?”
林渡摇头。
“我还得去医院,我爸……林茂生……”
“……我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林渡愣了一下。
是的,她忙了一整夜都没合眼,比自己要疲惫得多。
“好。”他温顺地说。
他们进了路边最近的小馆子,苏拉点了一盘最快上的饺子,先夹了一个,递到林渡嘴边。
“吃一个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想明白了,才能做成事。”
林渡知道她说的有道理,遂囫囵吞了那饺子。
辘辘饥肠得到了片刻的温暖,他这才想起,他们昨天本来就约了这个时间见面的。
那会儿,他脑海中全是甜蜜的憧憬,与此刻形同隔世。
“苏拉,我很抱歉,让你卷进这些事情。”
他满脸惭愧。
“这是我的工作,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多了,你没什么好抱歉的。”
话虽如此,处理陌生客户的案件,和处理他的家人的案件,全然是不同的。
林渡想,江世敏预测的没错,林家不仅无法帮衬她,还会拖累她。
现在,林渡隐藏多年的秘密彻底袒露在阳光之下,也袒露在自己深爱的女孩面前。
要么,他的父亲是个强*奸犯,要么,他的母亲是个杀人犯。
又或许,两者皆是。
谁愿意和这样的家庭扯上关系呢?
苏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窘迫,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当事人家属,条分缕析地说着案情。
“取保候审的申请,最晚三天内回复,以我的经验,明天就能下来。这种案件,公安局一般都会同意取保的,你不用太担心。”
“接阿姨出来以后,好好安慰她的心情,不要太紧张,不要见熟人,外界的压力会很大。如果可以的话,换一个地方居住。我们争取最好的结果,那就是检察院决定不起诉。如果最终还是起诉了,也不用怕,辩护胜诉的几率还是很大。”
苏拉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林渡,你听见了吗?”
林渡点点头。
“律师费我会如数付给你的,谢谢你,苏拉。”
他顿了顿:
“你昨天说,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现在还能说吗?”
苏拉怔了怔。
“哦,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以后再说也行。”
“现在说吧,我想知道。”林渡认真地盯着她。
“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没必要再加上一件。”
他却很坚持:
“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不差这一件。”
“……”
“你说出来,也许会改变我对其他事情的决定。”
苏拉默然片刻,终于如他所愿开口。
“我是想告诉你,我参加了今年的1+1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下个月就要离开鹤市去陵县。我会在那边待一年,顺利的话,也许两年。”
“哦。”
明明是夏天,却像是二月的回南天悄然钻进了衣服,林渡心中一片潮冷。
原来是这样。
是他之前多想了。
他以为这么长时间的守候,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心。
她的人生计划里,从从前到现在,从来就没有他的存在。
没有人能让她停下探索自我的步伐。
林渡知道,自己应该为她感到骄傲。
她愿意放弃鹤市的待遇和发展机会,去困难地区做法律援助,真的很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