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触电般, 宋昕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臂,他与唐姻扯开距离,那杆毛笔“啪嗒”一声, 坠在了宣纸上。
唐姻以为宋昕生气了, 拾起笔来,慌忙如犯错的孩子:“三表叔,我、我不走神了, 这就重新写。”
宋昕感觉自己溺了水,喉咙发紧,干干地道:“是我忽然想起府衙内还有公事没处理, 与你无关, 今日, 我先走了。”
唐姻一听与自己无关, 这才悄悄抚了抚胸口, 恭而有礼地将宋昕送上了马车。
回程的马车上,宋昕坐在主位。就算微微阖眸, 表情也是阴沉沉的。
王晟坐在他下手处,将自家主子的脸色看在眼里。
除了上次万岁爷否了大人的进谏,他还没见过宋昕这副表情。
大人这是怎么了?
分明来时还好好的。
宋昕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叩击着扇柄, 突然朝王晟发问:“交代你的事,安排的如何?”
王晟不敢含糊,回答道:“依大人言,已经在张芝平身边放了暗桩。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卑职便立即向您禀报。”
宋昕不仅给唐姻送来了许多生活所需的必要物品,同时也安排了几个得力的手下留心张芝平。
他不能时刻留在她身边, 未免张芝平再来滋事, 只好做此安排。
王晟禀告完, 悄悄窥看着宋昕。
宋昕的情态并未轻缓一分,仍旧攒眉蹙额。
王晟忍不住开口问:“大人,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昕“啪”地一下合上折扇,凝目问道:“王晟,我很老么?”
“啊?”王晟被突如其来、毫无前后关联的问题问得愣怔,“不、不老啊,大人不是还不到二十二么?”
“我是说,相貌。”
相貌?
王晟仔细端详了宋昕一番,旁的不说,当朝出世的探花郎哪有几个老的、丑的?
当年他家大人参加宫宴之时,引多少闺秀贵女竞相追逐。
王晟弄不清楚宋昕究竟所谓何意,只好如实道:“相貌与大人年纪无差啊。”王晟十分纳闷,“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谁说了什么?”
宋昕又缄口无言,诚然他知道唐姻只是将他当作长辈来看,但方才唐姻将他与年逾五十的唐国公做比较,未免让他心烦意乱。
“我父亲也是这般教我练字的。”
宋昕揉了揉胸口。
他是长了唐姻一辈不错,但也就差了五岁……
王晟见宋昕又不吭声了,悄悄憋了憋嘴,反正他从没猜透过他家大人,也就不猜了。
很快,马车停在了杭州府衙的门口。
宋昕下了车,入了堂,便处理起案子来。
关于这次的贪污弊政案,万岁除了要彻查贪官污吏,还要追回赃款。
宋昕凝目看着一卷卷宗,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桌面。
王晟看着手中卷宗有些气闷:“大人,杭州一带有关的官员抓得七七八八,而赃款却只追回了十分之一不到,仿佛那丢失的赃款不翼而飞了一样,真是够古怪的。”
宋昕的视线落在卷宗的供词上。
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员的审讯记录,关于赃款流向都断在了杭州知府的身上。
而这名知府,担下了所有罪责,在被关进牢里的第一天便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
可真是时候。
“销赃绝非易事,那样一大笔银子、粮食,绝不会凭空消失。”宋昕合拢了卷宗,深中肯綮:“那些赃物、赃款,必定还没离开杭州府。”
“还没离开杭州?”王晟有些吃惊:“可是,东西能藏在哪儿?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搜吧?”
宋昕暂时也没有头绪。
几名羁押的官员纷纷指正唐国公,而唐国公府被搜了个底朝天,除了搜到赃款的账册,什么也没发现。
唐国公的模样,像是毫不知情的。那账册,也像是被人后放进去的……
宋昕很想帮唐国公脱罪,但事情的真相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皓月当空,树影幢幢。
宋昕双目酸涩,起身舒了舒视线,目光定格窗外黛蓝长宇,难得寻到一分清净。
只是没过多久,堂外便有人匆匆来报,说有一个身着小厮服饰的年轻男子点名要找王晟。
王晟上前一步,指着自己鼻尖:“找我的?小厮打扮?”
随后略略一想,大概猜到来者何人,立刻将人叫进内堂。
“程四,果真是你。”
程四是安排在张芝平府邸的暗桩,这般前来,必是又要事禀报。
程四见没了外人,张口急道:“二位大人,张芝平也不知从哪得知了唐四姑娘明日要去灵慈寺上香的消息,竟找了十几个年轻壮汉,打算明日要去灵慈寺,劫人!”
宋昕闻言一凛:“劫人。”
程四称“是”。
王晟惊道:“他一小小县尉,行事竟这般张狂,可真是疯了。再说,他从哪里调来这些人?钱塘县衙门的吗?不对,不是让他辞官了吗?”
程四也纳闷道:“这我仔细确认过,那些人不是县衙门的,莫不是雇来的打手?”
宋昕转身坐回髹漆长案前,目光灼灼:“王晟,叫齐人马,连夜设伏灵慈寺。”
张芝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也不能怪他无情,不给人留后路。
看来只有让张芝平伏法当场,才能名正言顺的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
翌日清晨,天色还未大亮,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
灵慈寺这座千年古刹笼罩在一片云雾中,宛若仙境。
杭州的灵慈寺佛堂千间,信众无数,以求姻缘、平安最为灵验。
唐姻才步入古刹,那股厚重感便扑面而来。
她敬了香火钱,便有小沙弥为她上前引路。
“女施主,您亲手抄写的《地藏经》得供奉在地藏菩萨的地藏殿。”小沙弥替唐姻捧着抄好的经文道:“亲自抄写经文做供奉的香客并不多,女施主这般心诚,佛祖一定会保佑的。”
保佑吗?
唐姻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母亲身体康健,父亲平安顺遂,二姐姐来世别再受苦。
还有大姐、三姐……
自从父亲出了事,这几个姐姐便没少跟着受牵连。
大姐一家、三姐一家因为给父亲求情被禁足府内。
万岁爷这次砍了那么多颗脑袋,人人的脖颈都冷嗖嗖的泛着寒气。
她知道,大姐一家、三姐一家也已经尽了全力。
如今杭州这边,只能靠她了。
谈话间,唐姻便被引领至地藏殿,一尊数丈高的地藏王菩萨的法像立与佛堂正中。
法相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慈祥中带着威严肃穆,十分震慑人心。
寺院中敲起钟声,嗡嗡不绝于耳。
平日灵慈寺人来人往,今日来此礼佛的人却不多。
唐姻并未多想,唐姻恭敬地将《地藏经》供奉好,跪拜在蒲团上,缓缓合上双眼……
不远处的礼佛忏堂里,宋昕透过窗子窄窄的缝隙窥视着窗外。
那道缝隙刚好能看见唐姻清丽的背影。
大概是为“亡者”祈祷,少女今日一身素白,一头乌发仅缀了一只清雅的银簪。
她双手合十,瘦弱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虔诚到让他心疼。
是了,唐国公的幺女,曾是何等的娇养,一夕之间却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责任。
唐姻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宋昕敛了敛眸色,右手握紧腰悬的佩剑:“张芝平到何处了。”
“已经进寺了,走到此处,大概还有一盏茶的工夫。”王晟低声道:“大人放心,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只要张芝平一出现,便将他立地缉拿!”
很快,远处传来的动静。
是张芝平的声音。
他迈着方步,身后跟着十几个气势汹汹的壮年男子。
“可看清楚了?唐四娘进了地藏殿?”
一个小厮打扮的道:“看清楚了,一早我便盯在她身后了。”
张芝平一挥手:“那还等什么,进去捉人!”
张芝平身后的十几个男子,阔步朝地藏殿走来。
地藏殿中。
唐姻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刚回过头,地藏殿的大门便被方才那个小沙弥“嘭”的一声被合上了,顺带落了锁。
“小师父,这、这是做什么?”
唐姻显然有些无措,而回答她的是,门外乍然四起的刀剑之声。
小沙弥施了个佛礼,脆生生道:“女施主,是宋大人叫我落的锁。大人在外边设了埋伏,要抓钱塘县的贪官张芝平。”
唐姻急道:“宋大人?可是宋昕,宋大人。”
“正是。”
唐姻这才紧张起来,担心的侧耳伏在门上,门外声音嘈杂,嘶吼声、兵戎相见之声不绝于耳。
她握了握拳头,手心汗涔涔的。
唐姻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宋昕来这儿抓张芝平,只是门外的动静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刀剑无眼,三表叔又不是武将,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唐姻想起过去父亲对张芝平的评价:雀鼠之辈,心如蛇蝎,胆大妄为。
当年张芝平鱼肉青山湖百姓之时用尽了下作、狠毒的手段。
如今张芝平强弩之末,做困兽之斗,必然会放手一搏。
果不其然,只听门外张芝平的阴恻恻地道:“快,先把他杀了,我们冲出去!”
“可他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啊!”
“钦差大人又怎么样!这是钱塘县,不是京师城,到时候便说他遇上了匪贼,死在了贼人刀下也无人知晓!”张芝平嘶吼道:“咱们那点事儿若是被捅了出去,几个脑袋都不够用!快上!”
唐姻的心脏几乎快要提到喉咙口。
张芝平真的是狗急跳墙了!
正当时,也不知是谁人大喊了一声:“不好,大人中剑了!”
唐姻身子僵住,思绪几乎沉到谷底。
·
鸟鸣依旧,僧侣如常。
大门再度打开之时,殿外的情景显然被清理过了。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水冲刷干净,灵慈寺依旧那般庄严肃穆。
唐姻从地藏殿出来,不见旁人,只看到守在殿门口的王晟。
“王大人,我三表叔呢?”
王晟见他面露焦色,安慰道:“唐四姑娘别担心,大人正在那边的忏堂审张芝平,要您先去慈航方丈那儿等等,他审完了过去找您。”
唐姻点点头,又忧心地问:“方才听人喊,说有人受伤了,是不是我三表叔?”
宋昕对王晟有过交待,不许提他受伤中剑一事。
虽然说伤口不深,但王晟没护住自家大人,心里难免过意不去,更不愿说谎:“等下姑娘见到大人就知道了。”
唐姻心思剔透,王晟这样一说,那便是真有可能受伤了。
到了慈航方丈处,唐姻还是坐立不安的,担忧几乎摆在了脸上。
反观慈航方丈,指尖捻着佛珠,悠悠地道:“施主不必忧心,等等宋大人便过来了。”
唐姻面色一忸,微微有些尴尬:“真是抱歉,扰了方丈的清净。”
慈航方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施主,左右也是等着,不如去那棵树下绑根红绳,在我寺求的姻缘一向灵验。”
慈航方向遥遥一指,透过宣窗,一棵老树盘伫立在庭院之中。
这棵树十分粗壮,大概有七八个成年男子才能合力抱住。
老树的枝丫上挂满了红绳,随着风吹雨打,几乎与老树融为一体。
唐姻见慈航方丈已经将红绳递过来,自然不好推辞,接过红绳去到了老树下。
老树枝桠繁茂,较矮的几条已经被红绳占满,唐姻只好去够更高的树枝。
她仰着头,唇瓣轻轻张合,阳光穿枝叶,落在素白的绸缎上,少女仿佛是从树里走出的精灵。
宋昕由远及近,便见这样一幅画面。
少女踮着脚尖儿,身型微微打晃。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唐姻身后,抬手拿住了少女手中的红绳,随后绑在了枝桠上。
唐姻回头,对上宋昕起伏的喉结。
她心中没由来的慌乱了下,险些跌倒。
好在宋昕扶住了她,唐姻的视线落在宋昕手臂的伤口处。
宋昕今日穿了一身深蓝玄纹的劲装,腰佩长剑,过往的温润隐去不少,更多了一分冷峭感。
他的袖子上有一道被剑划破的长长口子,周围充斥这湿濡的暗色,不难看出是血迹。
唐姻抬手要去触碰,被宋昕一把扣住了手腕:“别摸我,脏。”
唐姻双眸瞬间水泅泅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可是、可是他们说,说你受伤了……”
“我没事。”宋昕指了指身后,王晟已经去拿药了。
宋昕的声音淡淡的起伏:“四娘,你又担心我了,是么?”
唐姻抹着眼泪,捣蒜似的点头:“我害怕,我害怕你受伤了,三表叔,你的伤口怎么样了,疼吗?”
“不疼。”宋昕眉眼深晦,反而安慰似的道:“等等你帮三表叔上药好不好,上了药,便不痛了。”
唐姻乖乖地点头,等王晟拿来了外伤药,便仔仔细细给宋昕上起药来。
伤口在宋昕的右侧小臂处,剪开衣料,伤处已经模糊。
唐姻细心的为宋昕清理周围的血迹,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患处,惹得宋昕轻轻“嘶”了一声。
她手腕一颤:“我、我再轻点……”
“无事。”
唐姻悄悄觑了宋昕一眼,三表叔为人清冷,平常连表情都很少有,总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却对她淡淡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容,就好像天上的谪仙下凡似的,沾染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人间烟火气。
唐姻看得愣了,大概是注视太过明显,宋昕略带问讯的目光对到了唐姻眼里。
唐姻飞快的敛下眸子,认真处理起伤口来。
污物处理干净后,伤口便清晰了。
那道剑伤深而长,好在没有伤及筋骨,而在这道剑伤之下有一条并不明显的疤痕。
唐姻记得,在上次来杭州的船上,她曾经见到过这处疤痕。
也不知三表叔怎么弄的。
“在想什么?”宋昕见唐姻愣愣出神,开口问道。
唐姻一边包扎一边老实道:“我在想三表叔手臂上这处疤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似乎是陈年旧疤了……”
宋昕眉梢微动,语气里带着并不明显的试探:“你,真的不记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