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 草长莺飞,杭州的天气较唐姻上次回来要更暖一些。
二人不敢耽搁时间,下船便往郊野唐姻母亲的住处去。
唐姻匆匆往里走,碰巧遇到一个老叟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
“恕老叟无能啊,这病,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诊费我便不收了, 哎……告辞、告辞!”
那老叟一脸无奈, 与唐姻擦身而过。
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唐姻提裙上前,推门而入:“母亲!”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王嬷嬷正要说些什么,又看见唐姻身后的宋昕,稍微愣了一下,随后才行了礼:“宋大人也来了,老身见过宋大人。”
宋昕示意王嬷嬷不必多礼,微微点了点头。
唐国公夫人神智尚清,只是脸色、精气比上次见面还要差,一副衰败之相。
过去风华的唐国公夫人,此时眼窝凹陷,唇色泛紫,毫不夸张的说,的确是一脸死气。
唐姻受不住,一下扑在唐国公夫人的床边:“母亲……您受苦了!”
唐国公夫人侧过头,虚弱地抬起手来:“我就知道,王嬷嬷定会叫你过来。我知道,我要死了,不过这样也好,等我去了,正好和你二姐姐做个伴,谁也不会孤单。”
唐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拼命摇着头:“母亲,您不要胡说,您的病会好的,我这就给您请郎中。”
唐国公夫人轻轻抚摸唐姻的脸颊:“傻孩子,王嬷嬷请过郎中了,可是已经来过一个又一个……若我的病有得治,何必不断的换人呢。”
王嬷嬷闻言低下头,不敢对视唐国公夫人的眼睛。
唐国公夫人交代遗言的模样,继续道:“这次你回苏州的时候,将王嬷嬷一并带走吧,她跟着我大半辈子,不该吃苦,与你回到苏州去,将来她也好养老,宋家名门望族,你表哥也不会亏待她。”
回苏州去……
唐姻不敢于当下告诉母亲,她与宋彦已经退婚之事,只好点头说“好”。
唐国公夫人这时抬头看了看宋昕,不等她开口问,宋昕便道:“宋彦要去准备乡试,我恰巧来杭州办事,顺路探望夫人,此事,便按照夫人安排去办。”
宋昕谈吐有度、滴水不漏,唐姻还想着怎么圆谎,宋昕已经帮她找好了理由。便在一旁,轻轻附和了声。
“宋大人,真是麻烦你了……”
唐国公夫人话说了几句,颇觉疲倦。
唐姻不敢再扰,安抚母亲休息睡下,让王嬷嬷留下照顾着,随宋昕一道出了屋子。
“三表叔,今日多亏了你,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唐姻的最近哭得有些多了,方才又哭了一气,这会儿眼眶又红又肿,声音也哑哑的。
宋昕心脏缩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克制着自己的气息,缓缓道:“你不必太过忧心,眼下你母亲尚能开口,也未必无力回天。”
唐姻以为宋昕在宽慰她,凄然地笑了笑:“三表叔不必劝了,我自然愿如表叔那般想,可是那么多郎中都瞧过了,说我母亲……”
宋昕打断她:“我并非宽慰,杭州有位神医,名曰华春秋,我明日将他请来,诊一诊你母亲的病症。”
唐姻久居杭州,自然听说过华春秋的名头。
眼神瞬间明亮起来:“表叔说得可是钱塘杏林世家华氏族长,华春秋,华神医?”
“不错,正是此人。”
唐姻被浇熄的希望被腾地一下点燃了。
传闻这位华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家族从医有几百年之久,多得是奇方秘术。家族里的几位小辈在太医院都任重要官职,更不说家中那位医术了得的族长。
只是,华春秋瞧病规矩甚多,又颇多个人喜恶。有时王权富贵捧着重金求医,华春秋闭门不见;有时在路边遇了个身染怪病的乞丐,反而请到家中供着。
所以华春秋除了“神医”的雅号,也有“怪医”、“痴医”的名头。
唐姻的那点希望,很快又被浇熄了,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娇俏的脸上挂满了怀疑、惆怅:“听闻华神医是个怪人,凭他老人家的性子,会来为母亲瞧病吗?”
宋昕最不愿瞧见唐姻这幅失望、失落的模样,每每看见,心口仿佛有一根针,一下又一下斜斜地刺进去,令他呼吸不得。
他的手臂不大明显的晃了下,那日女子温热的体温尤在臂弯里。
只是现在,他无法像那晚那样拥她入怀,甚至连关切、担忧的神情都不能表现出些许。
他将所有心思压回心底,淡淡道:“放心,他会来的。”
唐姻将宋昕送到院门口,目送宋昕离去。
她十分庆幸,这一程有宋昕帮衬着,似乎每次有宋昕在她身边,什么艰难险阻都会迎刃而解。
也许这次母亲的病,真的还有救。
第二日天还未亮,唐姻就睡不着了。
她手里搅着帕子,在院子门口来回踱步。
诚然她愿意相信宋昕,但是她不敢相信华春秋能被宋昕说动。
卯时三刻,旭日将升,一辆马车踏着粼粼金光自远处赶来。
驾车的是个陌生小厮,只是马车唐姻认得,正是昨日宋昕租的那辆。
马车停在她家院门处,小厮拿出马凳、掀开车帘,先于宋昕下车的是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叟。
老叟几步下来,火急火燎地问:“人呢?那个得了怪病的在哪儿?”
唐姻面露欣喜,看样子三表叔真的把华神医请来了。
她上前去施了个礼,将华春秋往里边请:“神医请跟我来。”
华春秋一点头,也不看身后的宋昕,比唐姻还着急地进了屋内。
宋昕跟进屋子的时候,华春秋已经在给唐国公夫人号脉了。
唐姻悄悄走到宋昕身侧,由于不敢扰着华春秋号脉,轻轻扯了扯宋昕的袖子,摆了个“您怎么将他请来的”口型。
还不等宋昕回答,那边华春秋已经诊好了脉。
老叟收了医药箱子,一脸凝重,表情不容乐观。
唐姻心里咯噔一下,大觉糟了,瞧样子,华神医都这般神情,母亲的病大概真是没救了。
谁知那华春秋失望道:“子阶贤弟,说好的怪病,怎么就塞给我一个心力衰竭的。”
唐姻听出华春秋言语里的转机,上前一步,恭敬道:“老神医,您的意思是,我母亲还有救。”
华春秋不以为然:“那是自然。”
唐姻喜不自胜,问道:“求神医救救我母亲!”
华春秋似笑非笑瞟了宋昕一眼,又道:“出去说。”
几人行至屋外,华春秋直言道:“要救你母亲的病并不难,我自有良方,服下五日便可痊愈,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引比较棘手。”
唐姻肯定道:“请神医赐教,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弄到的。”
华春秋道:“这味药引叫做天山龙脑冰片,你若能弄到,我便能救下你母亲,你若弄不到,我最多再用药石吊她一个月的命数。”
民间百姓兴许知道冰片可入药,而从未听说过“天山龙脑冰片”。
但唐姻是唐国公的四女儿,见闻便多一些,偶然听父亲提起过“天山龙脑冰片”。
大约三年前,匈奴王子来此朝拜,贡品不计其数,最为珍贵的便是“天山龙脑冰片”,据说此物主心腹邪气、散郁火,是匈奴王族至宝。
而匈奴进贡之宝,天家珍藏之物,如何轮得到她?
唐姻这才深深感到绝望。
有些东西可用金银相抵,偏偏有一些,就算她想用命换,也是换不到的。
她的樱唇微微张合,怔在原地,腿上失了力气,身子都有些打晃。
母亲当真是没救了吗……
正此时,一只手掌虚虚扶住她的背脊,宋昕的声音在耳边淡道:“小心……此物,我来想办法。”
闻言,唐姻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宋昕的袖角。
“三表叔,那……那是万岁爷的东西。”
诚然,宋昕是皇帝的宠臣、近臣。
可“天山龙脑冰片”是万岁爷的心爱之物,关键时刻能起死回生的天下至宝,三表叔又怎么能轻易向万岁爷索要此物呢?
宋昕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转而道:“天山龙脑冰片,其实在太子府。”
“太子府?”
“不错,去年漕运案殿下立了大功,万岁便将此物赏赐给了太子殿下。”
若在万岁爷那里,宋昕的确不好开口,可在太子府就不一样了。
至少他是有机会求药的。
但唐姻心里仍旧七上八下。
先抛开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身份不说,单单那个性子就出了名的骇人。
皇帝宠爱太子便是因为在太子身上能看到他年轻时七八分的影子,往好听了说那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
而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太子此人是有些“疯魔”的。
若有谁触及其逆鳞,他便会不择手段折断对方的翅膀,手段狠辣又残忍,每每让人咂舌。
可除去这一点,太子不可谓不是一个好储君,雄才大略、励精图治……
就比如她父亲唐国公便十分欣赏太子,时常说储君如太子是国之幸事。
唐姻不大确信地问:“可是,太子殿下,他真的能赐药吗……”
唐姻双手攥住男人的袖角,双手用力,骨节与指甲泛着淡淡的白。
宋昕的目光下落,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第27章 接触
◎她的手,好软。◎
唐姻触及宋昕的视线, 才想起自己还攥着宋昕的袖子,被针扎般地松开手,连连道歉:“对、对不起, 表叔, 我太心急了。”
她对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恂恂恭谦。
宋昕袖口陡然一空,心里也瞬时空荡荡的。
“无事。”他说, “太子殿下会赐药的。”
若说过去,宋昕不敢肯定,而如今他却能肯定, 太子一定会赐药。
否则, 太子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唐家二姑娘弄到太子府里去呢?
他过去觉得太子为了一个女子屠柳任良家满门, 实在不符太子平时稳健的做事的风格。
而如今, 他悟了, 甚至打从心根儿里的感同身受。
他不免去设想,如果有人对唐四娘动手打骂, 他的做法未必会比太子殿下轻上一分。
宋昕一手拢过袖角,被唐姻攥过的地方横生几道浅浅的褶皱。
褶皱如同藤蔓一样生出枝节抵死缠绕着他,攀上了他的心口、勒紧了他的咽喉。
他覆手将褶皱藏于掌间, 企图寻到一丝慰藉,哑声道:“四娘,你不必与我致歉。”
千万不必。
离经叛道徒生妄想的人,是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
回到杭州府衙后,宋昕便铺纸研磨, 书写向太子求药一事。
华春秋说, 他可以为唐国公夫人配药、针灸, 用医术为其续命一个月。
满打满算,这世间差不多刚好可以撑到太子派人将天山龙脑冰片送过来。
三天后,王晟也到了杭州。
王晟一路风尘仆仆,为宋昕带过来几大箱子东西。
他抹了把汗道:“大人,您这次来得急,也没带什么贴身物,都些是老夫人让我给您捎的。”
宋昕目之所及扫过满满几个大箱子,忽然越发心疼起孤零零唐四娘来,人与人真是禁不住比较。
他压着心性翻了翻公案,竟毫无头绪。
王晟向他汇报公事,也是双耳木然,一个字也入不进耳。
“大人,大人。”
王晟唤了他几声,宋昕敷衍“嗯”了声,一闭眼,便是唐四娘站在风雨里的无助模样。
他不断用掌心轻轻按摩扇柄,终是闷声道:“王晟,备车,去城郊唐四娘家。”
·
花红渐稀、绿茵渐茂,杭州暮春时节已有几分夏日的景象。
眼下谷雨将至,郊野的石榴树已经抽了不少新芽。
到了唐姻家,宋昕正欲推开院门,手却顿在半空,眉眼骤寒。
王晟也被院中攘攘的吵闹声引去了视线。
“唐四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么?”
说话的是个五十上下,身影偏瘦,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瞧打扮,大概是个官员。
唐姻细细回忆了一番,的确没有印象,壮着胆子道:“不论你是谁,都不能强闯民宅,若再不走,我便报官了。”
“报官?”男人冷笑道:“我是本县县尉张芝平,奉命来此搜查罪臣唐国公贪污弊政案的证据。”
张芝平……
唐姻的脑海中,忽然记起去年发生一件事。
去年三月中旬,唐国公携妻女去青山湖野钓。
青山湖游鳞无数,水杉环绕,是少见的野钓圣地。而经营青山湖这一代水域的,是当地的几个村子的淳朴村民。
唐国公本想着如往年一样,在青山湖小住几日后再回到唐国公府。谁知,却碰上了几个村的村民联合起来向他状告临安县县令。
而当时的临安县县令,便是张芝平。
张芝平身为县令,却仗势欺人、摄威擅势,压榨、鱼肉几个村子的百姓。
唐国公将此事告知杭州知府,张芝平东窗事发后,便被抄了家产、削了官职。
唐姻觉着奇怪,张芝平不是被削官了吗,为何又成了钱塘的县尉?
唐姻质问道:“你们搜查便搜查,为何砸我家东西?你、你眼里当真没有王法吗!”
“本官还要与你一个贪官污吏的女儿,讲王法么?”张芝平老狐狸般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唐姻,阴仄仄道:“听说你与苏州宋氏退婚了?”
王嬷嬷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唐姻:“小姐,你……”
唐姻喉咙一哑,对张芝平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开始便有关了。”张芝平一步步逼近过来,低低的声音里带着嘲弄的笑意:“明日我央人抬轿来接你去春月楼,凭你的姿色去春月楼典身卖命,做个头牌大约也是易如反掌,将来伺候好榻上之宾,多赚些银子,你母亲就不必继续沦落受苦了,唐四娘,如何啊?”
春月楼是杭州有名的销金销魂之地,多得是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舞姬雏妓。
唐姻只觉得胸口涌起了阵阵寒意,往日的高门贵女何时受到过这般侮辱。
如今父亲一朝失势,过往那些牛鬼蛇神便全都现出獠牙,原形毕露了。
她忍着羞愤,明眸凝视着张芝平,定定道:“张芝平,你这般目无王法、逼良为娼,不怕引火烧身么。”
张芝平一愣,旋即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