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意
◎宋昕:不要声张。◎
春风和煦,天气转暖。本该是其乐融融的时节,可宋府上下却气氛压抑,像是紧绷的弦。
天子之怒,向来雷霆万钧。
万岁爷下旨对一百一十二位贪官污吏处以极刑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王朝。
而这紧紧是个开始。
这一百一十二人都是京官,下一步,万岁爷便是要处理直省的作弊官吏,一时间家中有官员者人人自危。
宋氏算是朝中一股清流,可即便是这样,在宋昕的建议下,府内还是收起了贵重器具,食宿上也进行了缩减。
他伴驾两年,深知万岁之喜恶。
当朝皇帝,崇尚节俭,甚至除祭天祀祖外,宫内用度一律以黄铜代金。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万岁斩杀官员之事自然也传到了唐姻的耳里。
因父亲涉案,唐姻担忧过度这几日吃睡不好,偏偏这时候,香岚匆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说:“小姐,唐国公夫人从杭州给您寄了家书过来。”
唐姻整颗心都吊起来了。
小心地接过家书,信封上并不是熟悉的母亲的字体。
但奇怪的是,信纸上的落款,寄信人的确是母亲不错。
她疑惑地拆开信件,才明白,这封信是常年伺候母亲身侧的王嬷嬷写的。
一行一行字读下来,唐姻的脸色越发担忧起来。
香岚瞧出不对劲,担心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唐姻合上信纸,脸色依旧沉重:“香岚,我姨母回来了吗?”
香岚道:“回来了,渝哥儿到时辰吃辅食了。”
今日一早,二夫人便带着渝哥儿去了大夫人处串门子,渝哥儿闹着饿了,眼下才回来。
唐姻道:“我去知会姨母一声,等下你陪我去趟台湖缎庄。”
阳光洒在东侧的绣架上,一匹大红色的绸缎被绣绷紧紧勒着,流光溢彩,尚未绣完的牡丹图已有花团锦绣之势。
香岚称“是”,但还是纳闷,小姐前几日才领了绣活儿,不是还没做完吗?怎么又要去台湖缎庄?
等她跟着唐姻到了地方,才知道,她家小姐,是向掌柜预支工钱的。
在台湖缎庄还未曾有过预支工钱的先例,老掌柜看着唐姻忧心如焚的模样,关切地问:“唐姑娘,您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唐姻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我老家的母亲病了,急需银钱,我不好向这边的亲戚开这个口,所以才想同掌柜预支一些银子。”唐姻肯定道,“那幅牡丹图我已经绣好了大半,定不会误了工的。”
今早,王嬷嬷寄过来的信上说,母亲因听闻了万岁爷剥|皮朝廷官员的事情上了大火,一开始舍不得银钱治病,后来便严重了,已经病了几日。
王嬷嬷向母亲要钱买药,母亲把持着银子不给,王嬷嬷担心母亲身体,实在没办法,才偷偷给唐姻写了信。
唐姻十分担忧母亲,所以才想多预支一些工钱捎去杭州给王嬷嬷,让王嬷嬷拿银子抓药,免得母亲受苦。
老掌柜待唐姻观感很好,便破例答应了,只是嘱咐唐姻不要声张,免得开了这种先例被其他绣娘知道,后面不好收拾。
得了老掌柜首肯,唐姻连连道谢,拿上银钱,又去了驿站。
阊门大街上人来人往,老掌柜瞧着唐姻隐入车水马龙中,无奈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掌柜的心腹伙计跑过来低声问:“掌柜的,您这样做被东家知道了,可怎么办?”
老掌柜“嗤”他一声,老神在在地道:“我借自己的银子,东家可管不着呀。”
王晟依旧领宋昕命调查台湖缎庄的事情,今日他来找老掌柜例行问话,办完事后还未等离开绸缎庄就看唐四娘急匆匆地进来了。
宋府这阵子节衣缩食的,这唐四娘怎么还来台湖缎庄购置物件?
此处的东西可不便宜,王晟是个心思缜密的,生怕唐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他家大人惹了麻烦,便多留心听了一会儿。
了解了事情始末后,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
王晟回到宋府,将今日在台湖缎庄的问话转述给宋昕。末了,还是提了见到了唐姻的事情。
宋昕听着王晟的汇报,眉头越皱越深。
清冷地道:“你说她在台湖缎庄做绣娘?”
“是。”王晟回禀,“卑职原以为她是去购置物件的,听了一会才弄清楚,唐四姑娘在台湖缎庄做绣娘已经有些日子了。”
宋昕了然,也不难想到唐姻为何悄悄做绣娘。
父亲落了大狱,母亲生活拮据,唐国公家最娇生惯养的四姑娘如今却沦落到做绣活贴补家用。
想到这些,宋昕胸口又是一阵酸闷。
王晟继续道:“今日卑职还听到,唐四姑娘说唐国公夫人病了,所以向台湖缎庄的掌柜预支工钱,只不过绸缎庄有绸缎庄的讲究,工钱不大好预支。”
宋昕抬了抬眼皮:“没预支到?”
“那倒也没有,台湖缎庄的掌柜给唐四姑娘预支了,不过其实是私下里自己出的银子。”王晟感叹说,“卑职和那老掌柜打过几次交道,那人圆滑得很,真没想到,实际上心肠倒是不坏。”
宋昕不置可否,默了半晌道,从书架子上拿下一本账册:“等下你把台湖缎庄的账本还回去,顺便将唐四娘的绣品都买下来,之后找我来销账。”
贪污弊政案闹得这么凶,万岁爷不仅要彻查贪官污吏,还要追回赃款,台湖缎庄便是需要调查的地点之一。
王晟奉命调查台湖缎庄多日,台湖缎庄的账本他与宋昕一一对过,已经洗清了台湖缎庄的嫌疑,是该还了。
至于他家宋大人买下唐四娘的绣品,也说得通。
他家大人看着清隽秀逸,却不是一个心肠软的人,路上遇见手脚健全的叫花子看都不看一眼,很少管闲事。
想必是被唐四娘救母心切的孝心所打动了,才愿意暗中帮扶一把吧。
王晟也觉得,唐四娘没依附宋府,反而放下了高门贵女的身段,自行想出路孝敬父母,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王晟自顾自地想着,又听宋昕吩咐道:“高大人要我去杭州办案,后天一早出发,你明日准备准备。”
“是。”
王晟回神领了命,将账册揣到怀里,正要告退,被宋昕叫住。
“等等,”他声淡如水:“购置绣品之事,不要声张。”
窗外几只麻雀立在杏花枝头,王晟的身影行过树下,惊得鸟儿急急飞走,几片花瓣飘落到树旁的曲水中漂远了。
宋昕注视着茫茫虚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的时候,王晟回来复命,怀中抱着一个大包袱。
他将包袱放置在云钩插角方桌上,解开了系扣,几样精致的绣品露了出来。
“大人,都买回来了。”
宋昕“嗯”了声,一手慢慢地抚过料子,问他:“多少银子?”
王晟报了个数,又道:“没想到唐四姑娘的绣功这么好,大人,您少给我三十文吧,我打算留一条锦帕回去送我家夫人。”
宋昕面如常色的拿出银子交给王晟,旋即又将包袱原封不动地系了回去:“找不开。改日,你再自行去买。”
王晟眨眨眼皮,平素大人并不吝啬,怎么今日这般小气,他都看见匣子里的碎银子了。不过他没多话,“哦”了声,暗暗离开了。
而另一边,唐姻还不知道自己在台湖缎庄寄售的那些绣品已经被人买光了。
今日她带着香岚走了一天,先是去了驿站,后又去了几家镖局,都没能将从老掌柜那处预支来的银钱托付出去。
万岁爷发了怒,死了那么多人,驿站那些驿卒害怕落上一个“贪墨”的罪名,眼下没人敢接这活儿了。
唐姻这才转去了镖局,可是走了好些家,最近都没有走杭州的镖,没法捎带她的银两。
唐姻攥着手里的银子,心里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吃晚膳的时候频频走神、食不知味的。
晚上,她躺在床上夜不能寐,盯着帐顶思来想去,直至赤色的朝辉染红了天际。
香岚来唤她吃早膳,被唐姻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病了。
香岚伸手探了探唐姻的额头:“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叫个郎中?”
唐姻却没头没尾地道:“你帮我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我这就去禀明长辈,我打算亲自回杭州一趟。”
母亲病着,唐姻实在担心。
她没别的法子将银钱送过去,想来想去不妨亲自回去一趟,这样一来也能亲眼看看母亲如何了。
母亲受苦,她就算将银子送过去了也是止不住担心的。
唐姻是个孝顺姑娘,眼下的情况若不能尽孝膝下,实在令她焦心。
第13章 争执
◎唐姻:我想回杭州去。◎
兰亭院里飞花飘落,鸟鸣不绝,正是春色冉冉时,枝头连理抱香。
二夫人寡居,和大夫人走得近,今日一早便带渝哥儿去了兰亭院。
此时,二位夫人正聊得热络,有婢子禀报,说唐姻到了,二人忙让人将唐姻请进来。
“姻儿怎么来了?”大夫人将唐姻往里请,拉着唐姻的手问:“还没用早膳吧?你姨母也还没用,打算在我这边吃,一起吧。”她指挥婢女道:“吩咐下去,等下前厅多添一副碗筷。”
大夫人笑眯眯地说:“今日你表哥与我们一道吃早膳。”说罢,与二夫人相视一笑。
唐姻道了声“是”,正要说明来意,婢女来报,说早膳已经在前厅准备妥当了。
大夫人率先起身:“走吧,我们前厅说。”
到了前厅,宋彦已经先一步候在那边了。
“母亲、二叔母,渝哥儿也来啦。”宋彦向母亲和二叔母揖手行礼的时候,看到唐姻。
唐姻今日的脸色不大好,不如往常红润,唇色也苍白如纸,宽大的天青色襦裙更衬得她摇摇欲坠,弱不禁风。
宋彦悄悄盯看了一阵,待唐姻视线触及过来,仿佛火烧似的,瞬间移开了目光。
大夫人沉沉叫了宋彦的名字:“宋彦。”
宋彦心领神会,打了招呼:“表妹。”
互相见了礼,几人便各自落了座。榆木八仙桌方桌上,摆着几样苏州特色的早点,不奢靡,但精致。
虽说言情书网食不言,但两位夫人私底下小聚没有那样多的规律,席间多话家常。
今日两个孩子又碰在一处,二位夫人都有撮合之心,频频挑起两人的话题。
宋彦照旧躲闪,唐姻也心不在焉,一脸愁容。
两位夫人都看了出来。
唐姻这是有心事。
大夫人问道:“姻儿,你怎的了?是不是你表哥又欺负你了?”
宋彦闻言抬头,少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过去,带有几分疑惑。
他早就注意到表妹神色太不好,宋彦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惹了表妹不快,毕竟他上次说的话,的确有些直接……
唐姻睫毛微颤,俏丽的姿容露出些许愁绪,摇头道:“大伯母,姨母,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我想回趟杭州。”
“回杭州?”大夫人怀疑宋彦真的惹了唐姻,害得唐姻想“回娘家”,瞪了一眼宋彦道:“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就和大伯母说,大伯母给你做主。”
事已至此,唐姻便将杭州家中母亲生病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不是儿子惹的祸,大夫人松下一口气,又提起来另外一口:“你母亲的病可耽误不得,该花银子的时候千万不能省。姻儿,怎么不问大伯母要……”
宋府老夫人年岁大了,不喜料理府中事,宋府的中馈一直是由大夫人主持的。
大夫人没再说下去,唐姻这孩子看着柔弱,心底最要强,若想花宋府的银子,早就问她要了。
这会二夫人听到姐姐病了,也忧虑起来。
她是个没有主心骨的,脸色颓败下去 :“姐姐身子本来就弱,经不起病的,她性子又倔,定不会听王嬷嬷瞧病去的,这可怎么办……”
“所以侄女想回杭州看看,若没亲眼看到母亲,我实在放不下心。”
唐姻生得一双惹人怜爱的杏眸,莫名招人怜惜。
偏偏是这双眼睛,此时目光十分坚定。
大夫人心疼之余,也觉得唐姻的话有理。
毕竟现在唐姻还没正式嫁过来,母亲病了,回去省亲理所当然。就算嫁过来了,凭借两家的关系,也该例行探望的。
只不过,从苏州到杭州并非易事,之前唐姻从杭州到苏州便是宋府派人接来的,唐姻一个小姑娘此行绝对不能自己一人。
大夫人有了主意。
“宋彦。”又被点了名,宋彦闻声看过去,大夫人道:“你点些府里的护院,这次你随姻儿一道去杭州探望。”
宋彦一双剑眉上挑,当即否决。
他本来就不想与唐姻成婚,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让唐姻对这段感情抱有不该有的幻想吗?
“母亲,我不能去。”宋彦对二夫人和唐姻报以歉意的眼神,却不敢开口说出方才的想法。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当着二夫人和唐姻的面不好教训宋彦,但还是忍不住严厉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表妹一个姑娘家,难道你就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走吗?苏州到杭州也要走上一阵,若是碰上了歹人该如何?你是姻儿的未来夫婿,这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去、必须去!”
责任?应该?必须?
这一连串儿的词汇听得宋彦额头起了青筋,他是长房长孙,他能理解府里长辈们对他的栽培和期望。
可是,他同样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宋彦看着一旁咿咿呀呀手里抓着饭团子无忧无虑的渝哥儿,竟然心生一丝羡慕。
他从小到大从未被父母长辈这样关爱过。
“母亲,您不必说了,府里的护卫武艺高强,论起随行护送要比儿子有经验。”宋彦拧眉,逆反之心渐渐显露在脸上,若不是二夫人和唐姻在此,他大概又要与母亲吵上一架。
宋彦耐住最后的性子,低头道:“……儿子马上要参加院试了,这些日子,打算在家读书。”
“你——”大夫人一手拍桌,打算训斥。
唐姻见状忙打岔:“大伯母,表哥学业重要,大伯母能派出府中护卫,姻儿已经万分感激了,别再为我添麻烦了,大伯母真的不必表哥送我的。”
大夫人显然动了怒,宋彦私底下这样说还好。如今当着二夫人和唐姻的面,竟如此拒绝此事。
不论她是做作长嫂的,还是作未来婆母,抑或是作为一个当家主母,脸上都挂不住。
大夫人深吸一口气:“不孝子,你若再忤逆下去,我便要你父亲请家法处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