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昕只是看着她。
唐姻脸上的忧色不假,那层担忧竟让他心中莫名舒畅。就算积压在心口有无数案子,也不那般烦闷了。像是桌案上积落的灰尘,轻轻吹一口,便散了。
天阴不晴,站在杏花树下的唐姻被树影紧紧笼住,她肤白胜雪,偏冷色的天光下更显白皙,不仅仅是白,而是干净,一种纯粹的干净。
画面不太真实,面前的女子有种几乎要与这座百年老园融为一体的错觉。
唯独那双盛着一泓清泉的含杏眸将所有一切拉回人间。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紧张、有愧疚、有无措。
更不乏浓浓的恭敬的疏离。
也不知怎的,宋昕的胸口又莫名闷了起来。
他搅了搅汤匙,勉强喝下几口。
天光又偏了几分,远远的,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
宋昕目力极好,分辨出来人是王晟。
王晟一路风风火火,手中拿着一张书信。
他行至宋昕跟前,行一揖礼,也顾不得太多,急切地道:“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宋昕接过信件,一边拆开,一边听王晟道:“京师那边传来消息,出了大事。”
奈着人多,王晟没细说。
宋昕展开信纸,眉头越皱越深。
万岁爷处死了本次贪污弊政案的“震中”江南巡抚,一并处死的还有与其关系密切的户部侍郎、提刑按察使司等百十位官员。而且,这百十人皆被处以剥|皮的极刑。
当朝皇帝勤政廉政,忧国忧民。但手段狠辣,性格好猜疑、多忌讳,又最痛恨贪腐。
这次江南巡抚被处死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万岁爷一并将这么多人处以极刑。
信上传来消息,京师龙颜震怒,敕令贪污十两银子的官员便可判刑,六十两便可当斩,甚至手持《大诰》者,可直接进京告御状。
如今是百十位,只怕以后牵扯到的人会更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唐四娘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
宋昕再次抬头看向树下的少女,那双明眸澄澈,说不出的透亮。如皎洁明月,本不该被云雾遮住。
王晟还想要再说什么,宋昕抬了抬手:“好了,明日再细说,你先下去吧。”
王晟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宋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断他,不过还是抱拳称“是”,行礼走了。
宋昕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将信件收回信封,夹在方才顺手带出来的书册里。
他喝光了猪骨汤,饱腹感久违而至。信鸿将用过的汤碗装进食盒,打算自行处理干净再做归还。
唐姻却道:“不麻烦信鸿小哥,我自行带回去就好。”
她吩咐香岚去收,视线碰巧落在石桌书册上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少许。
“《仲尼梦奠帖》……”
这不是表哥苦苦寻找的那本字帖吗?
宋昕仍旧坐在石凳上,清泠的眉眼顺着唐姻的视线低头看了过去。
“怎么?”
唐姻回神,不敢再失态:“侄女在看欧阳询老先生那本书法字帖。”
是在看字帖,而非挂心信件。
宋昕舒展眉间,起身道:“这是临摹本,而非真迹,《仲尼梦奠帖》的真迹收在我书房中。”
唐姻露出惊喜之色,诧道:“您还有真迹?”
宋昕点头。
唐姻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三表叔,不知……不知侄女能否向您借用几日《仲尼梦奠帖》的真迹。”
没想到唐姻生于富贵之家不喜金银,竟爱这些。宋昕思量片刻,颇觉难得,脸上松动出一丝惊讶。
文人墨客视这些字画如命,唐姻是知道的,她以为宋昕犹豫,忙道:“若是不方便,便不必的,是侄女唐突……”
话音未落,宋昕却道:“无妨,你对欧阳询老先生的行书感兴趣也算难得,信鸿,去拿。”
信鸿大吃一惊,他家三爷向来最爱这本字帖,就连京师的最受圣宠的太子用其他名家字画来换,都被一口否决了。
但“换”和“借”终究不一样,兴许是这本字帖借给唐四娘又跑不出宋府。
信鸿倾了倾身,领命便要去拿。又听宋昕道:“等等,我亲自去。”他对唐姻道,“你且等等。”
“三表叔——”唐姻忽然叫住了他,诚然道,“侄女并非为自己借字帖,而是为了表哥,之前听大伯母说表哥一直苦寻这本字帖。所以侄女,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唐姻不敢说谎,更不敢冒名认了此等风雅之事,便实话实说,即便是三表叔不想借,她也得说实话,只是声音越发没有底气,无望等着宋昕否决。
谁知,对面轻飘飘地传来一声情绪难便的肯定。
“……好,知道了。”
旋即,那道颀长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宋昕回到书房,抬手从书架的顶端拿出一个香椿木的精致盒子,盒子里呈放的便是那本字帖。
信鸿双手小心接过,迟迟不见宋昕移步。
“怎么了,三爷?”信鸿问。
宋昕的视线落在书架上一个檀木小匣上,唐姻之前赠与宋彦的腰带安安静静地搁在里头。
他抬手,凉沁的指尖触及到匣子一角,指尖停滞片刻,又缓缓收回。
薄唇轻启:“无事。”
宋昕折回雪兰院的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院门处等着。
他走近了些,将手中的香椿木盒子递过去,淡淡嘱咐:“宋彦性子不拘小节,让他珍惜些用。”
“侄女记住了。”唐姻感激地福身:“多谢三表叔!”
那双弯弯浅笑朝他道谢的眉眼,宋昕竟觉得有些刺目。
唐姻的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总有种说不出又无法丈量的距离感。
他对自己这种的感受,近乎刻薄的感到异样,却又毫无头绪。
第11章 见他
◎让各自好过一点。◎
夜凉如水,西园夜阑院西厢房中烛火通明。
唐姻因做了台湖缎庄的活计,晚睡已是习惯。只是今夜,她并未做绣活。
《仲尼梦奠帖》的真迹属实难得一见,反正天也晚了,她打算今夜自己先临一临,明日再送去表哥那边。
净了手,铺开卷轴,一只素手提起狼毫,几行笔墨跃然纸上。
香岚是宋府这种言情书网的家养婢,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的婢子多几滴,自然懂得些欣赏书法的皮毛。
她就站在唐姻的斜后方,宣纸上走笔清晰入目。
唐姻的字迹很耐看,用笔清峻,转折顿挫时笔锋刻厉,下笔了当,锋迹尽显。
香岚对唐姻的印象一直是性情温和的大家闺秀,也该与旁的闺门贵女一样,白日扑蝶、月下听风,写得一手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未曾想,与女子温婉娇柔的外表不同,唐姻的字迹颇具气势,带着点倔强,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写的。
唐姻临完一页,让香岚拿到一旁晾着,扭过头,却见香岚小小惊讶的表情。
她大抵猜得出香岚为何这般。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惊讶她的字迹了。
唐国公是世袭的公爵,仰仗的是祖宗庇荫,不像江南宋氏这般靠的是源远在骨血的文化底蕴。
但她父亲却是个好强的,最嫌旁人误会他是胸无点墨的豪绅公爵,所以非常注重家中晚辈的学识教诲。
唐国公府还未败落时,她父亲特地寻了江南有名书法先生教她习字。
当年她也曾按照先生一开始的教导写规整温婉的簪花字,可不知怎的,她更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字体。
先生常说,“人如字、字如人”,只是一种表达,不必刻意拘着。
自那之后,她便弃了簪花小楷,好在他父亲唐国公并未说什么,还夸赞她字写得漂亮,有骨气。
唐姻又想起彼时彼刻,同样是这般夜色,烛光在窗前摇曳,律动的光晕澄明。
父亲展开她的字迹,笑着同西窗下剪烛的母亲打趣她:“夫人啊,你说若是姻姻的未来郎君看到她写了手这般行书,会不会以为我们家姻姻是个悍妇?”
如今夜色如初,只是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唐姻合上砚台,收起笔墨,轻声道:“困了,歇息吧。”
香岚奇道:“小姐不是才开始临摹,怎么这就收起来了?”
唐姻兴致缺缺,不想多说,只是道:“明日还要早起,今儿就到这吧。”
灭烛上榻,凉凉月色透过窗纱。
唐姻浅睡之间似乎又梦到了并不久远的无忧时光,直到日月轮转,天光将她唤醒,昨晚的美梦也悄然散去,并未留下一点印象。
清晨,带上字帖,唐姻去往了兰亭院。
今日宋彦也在府里,之前他反抗的态度过于激动,又与大夫人吵了大架,被宋家大爷指斥了一顿,这几日不敢惹父亲霉头,便没出门。
宋府的子弟向来注重文武兼修,例如他三叔喜练剑,而他擅拳法,此刻他用过早膳,在院中一套长拳打下来,猎猎生风。
打得口渴了,宋彦拾起桌上的茶壶,也不将茶倒在杯里,豪迈地对着壶嘴,仰头便往口中倒。
水流如注,少年的喉结上下鼓动着,由于喝得太急,溢出唇角些许。
这时小厮进来通报,说唐四娘来了,找他有事。
宋彦险些被水呛到,轻轻咳了两声:“她怎么来了?”
他不大想见,正要拒绝,想了想,却又往院子外走。
他有话想说。
唐姻站在兰亭院的门口,远远瞧见少年一身朝气朝她走来,额头还蒙着一层汗珠子,被熠熠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劲草上晨露。
她握了握手中的香椿木盒,见了礼道:“表哥早,我今日来给你送东西 。”
宋彦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那些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便闷闷地问:“什么东西。”
唐姻将手中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字帖,笑盈盈地道:“是《仲尼梦奠帖》,前几日我听大伯母说你苦苦寻不到它,便留心了,没想到还真的在三表叔处碰上了,便给你借了过来。”
“原是在三表叔那里?”宋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想要伸手,指尖动了动,但却没接。
他下定决心,势必要和唐姻划清界限的,就算……就算对方拿着《仲尼梦奠帖》也不行。
“哦,不必了。”宋彦背过手道:“我已经不需要了,多谢表妹好意,若无其他事,我回去打拳了。”
“表哥等等——”一腔心思与他人来说皆是无用的,唐姻不免有些失落,她没再强求,声音小心嗫嗫:“那上次我送表哥的那条腰带,不知表哥是否喜欢,怎不见表哥带。”
“腰带?什么腰带?”
“就是上次我要香岚送过来的那条,上边绣着海棠纹的……”
唐姻疑惑地看向身侧的香岚,香岚连忙福身解释:“上次,奴婢分明将腰带塞到大少爷怀里来着。”
宋彦想了起来,一拍额头:“我没收啊,香岚给我,我不曾要,将腰带挂在门口那棵杏花树上了。”他一抬手,“喏,就是那棵。”
唐姻看着孤零零的树枝,心头也空空荡荡的,此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那条她没日没夜赶工出来的海棠纹腰带八成是丢了。
“表哥,可是不喜欢那条腰带?”唐姻诚恳道,“那表哥喜欢什么纹样,可以告诉我,我绣一些表哥喜欢的。”
“不必了。”宋彦道,“以后也不必给我绣什么东西了。”
宋彦不知道如何应对唐姻待他的一片热忱,越发烦躁,他知道唐姻是对他好的,可是这种好他并不需要。
他并不厌烦唐姻,可唐姻对他的态度分明不像男女之情。
在他看来,唐姻待他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可以更张扬、更明艳、更鲜活。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这些日子与父母的“对抗”本就让宋彦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那些不安的、杂乱的心绪逐渐失控成淡淡的怒意。
宋彦的脸色沉了下去,那些本该忍着的话,被艴然不悦地质问出口:“表妹,你可知道,你这般对我只会给我带来苦恼?”
苦恼。
清晨的阳光明媚,灿烂到有些刺眼,唐姻不由得颤了颤眼皮。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并未打动表哥,相对的,给表哥带来的只有苦恼吗?
此处并无外人,宋彦不免敞开了说:“……我是和你订了婚,是有了婚约。可是,在我看来,婚姻要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你说,你说我们两情相悦吗?你觉得这是天冷添衣?还是天热扇扇?不,这都不是的。”
宋彦目光灼灼,一句一顿地道:“表妹,你根本,就不懂我。”
唐姻不明白,父母那般恩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一连串儿的问题,问得唐姻手足无措。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惨白。
她自幼便和表哥有了婚约,仿佛嫁给表哥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况且表哥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德行也端正。宋家和唐家世交,姨母又是二伯父的妻子,可谓是亲上加亲。
权衡下来,这门亲事于他们二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起码,那些长辈们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在宋彦这般质问下,她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宋彦焦躁得很,看着唐姻有些惨白无措的脸,忽然口中一噎。不知为何,那些更严厉、更直接的话被活生生咽了回去。
他皱着眉,干脆转身往回走。
唐姻怔愣在原地,看着宋彦远去的背影,脱口唤了一声:“表哥——”
可宋彦的身影只是晃了晃,并未停留。
清风吹动老树上的花枝,一阵花叶落下,蒙蒙一片,让人眼前迷茫。
等风停了,老树恢复了清寂,宋彦人影早就不见了。
唐姻看着手中的木盒叹了口气,吩咐香岚道:“走吧,我们回去。”
“是,小姐。”
两人一前一后往西园走着,香岚看得出唐姻脸上的沮丧。
刚才大少爷说了那样的重话,她都替唐姻憋屈得慌,小声嘟囔着:“小姐对大少爷这般体贴、这般好,难道不是心仪于他吗?”
唐姻的步子顿住。
她与表哥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待宋彦好,是因为宋彦是她未来的夫婿,是要生死相依、白头一生的男子。
唐姻只是想,漫漫一生,尽力让各自都好过一点。
至于心仪于谁,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阳光落在府内的溪流上,赤色碎成一片。
不知为何,只是短短一瞬,月夜下,宋昕目送她离开雪兰院时,那双无法让人看透的寂寥冷眸,驹窗电逝般地掠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