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那是只有目达耳通、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才能去的地方。
大概就像……就像宋家惊才绝艳的三表叔。
艳阳高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台湖缎庄附近。
此处是苏州府最繁华之处,女工铺、雨具铺……应有尽有。
而门面最高、最大的便是台湖缎庄。
车夫将马车停在庄子门口,香岚随唐姻一道进去了。
才一进门,掌柜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姐,庄里新来了一批上等料子,拿出来给您瞧瞧?”
此处的掌柜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唐姻身姿优美,貌若仙子,那气质一看便知是银子堆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谁知唐姻盈盈地道:“掌柜,我是来谋差事的,听说您这儿招绣娘?”
“小姐您说笑了,我瞧你也不像缺银子的呀?”掌柜很是怀疑。
唐姻诚然道:“不瞒掌柜,小女家里出了变故,如今家道中落,才想来此做绣娘维持生计。”
她将自己的情况叙述给掌柜听,只是隐藏了宋府,说自己寄居在亲戚家,不好打秋风。
“原来是这样……”掌柜长长叹了一声:“那行,您带来绣样了吗?”
“带了,劳您过目。”唐姻将手中整理妥当的绣样递了过去。
掌柜翻来覆去看了看:“姑娘也知道,我们台湖缎庄是苏州最大、最有名望的缎庄,我看您绣样不错,但想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绣娘,得先要试货。我这里有几方帕子,姑娘按照要求,三日后能将这几方帕子绣好,货品没有问题才可以签订书契。您看可行?”
唐姻之前打听过行当里的规矩,掌柜这样说,便是认可了她的绣样了。
认可了绣样才能得到试货的机会。
唐姻开心接过了帕子,应下了掌柜的要求,说三日后过来交货。随后回了宋府,在西院西厢房里一丝不苟地做起活儿来。
而此时,宋府东院。
雪兰院里,宋昕正靠在榻上听着王晟的汇报。
“卑职在台湖缎庄观察了一日,并无怪异之处,若是庄子有问题,大概那些伙计们也是不知情的。”
这和宋昕预想的差不多,他道:“嗯,既如此三日后我再亲自去一趟,查看一下他们的账本,如无事你下去歇吧。”
宋昕即便昨晚吃了药,烧退了,但仍疲乏无力难以起身,此刻又想歇息了。
王晟颔首抱拳,退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卑职今日瞧唐四姑娘去了台湖缎庄。”
宋昕躺下的动作一滞,又缓缓抬头:“去做什么?”
王晟道:“似乎是去买帕子。”
苏州的姑娘、小姐去台湖缎庄买物件并不稀奇,宋昕道了声“知道了”,遂又闭目养神起来。
三日一晃而过,唐姻带着绣好的帕子再次去了台湖缎庄。
将帕子交给掌柜,模样有些紧张:“掌柜,帕子绣好了。”
“我还以为姑娘得晚上才过来,不想来得这般早。”
掌柜接过帕子,随后仔细看着帕子,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姻观察着掌柜的脸色,试探问:“掌柜,可是有什么问题?”
能在台湖缎庄里做掌柜,自然也是懂得刺绣的行家里手,掌柜细细瞧了半天,心中赞叹不已。
他起初还觉着一个落魄千金能绣出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对方的手艺的确让他惊艳。
掌柜怔愣了一会,露出满意的神色:“真想不到,姑娘的手艺这般好。”他绕到账台后,拿出了两份书契,“在我们台湖缎庄做工的绣娘都是签这份书契,所有的规矩、怎么结账都在上头,姑娘先看看,如无问题,就可以签下了。哦,对了!”掌柜又递过去几文钱,“也不能让你白白试工,这是绣帕子的银钱。”
“多谢掌柜!”唐姻心头雀跃,将手心里几枚铜板仔细地收在了荷包里。
过去在唐国公府,衣食住行都不必她亲自操心。她是家中幺女,上头除了有父母疼爱着,还有三个姐姐宠溺,今日想要什么,明日家人便会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赚到的银钱,虽然不多,但意义不同。
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仔细察看好了书契,并无问题,旋即签了名字。
“掌柜,今后便承蒙您照顾了。”
唐姻说话中听、看着温温柔柔的办事倒挺利落,掌柜对她十分欣赏,他将他那份书契收好,笑道:“既然唐姑娘签好了书契,今日也别空手回去,近日铺子里需要赶制一批衣裳的刺绣,我去后边拿,你先等等。”
说完,便去了后边库房。
台湖缎庄近几日正在翻新,东侧贴着墙壁的高柜生了蛀虫,打算换一批新的。
此时,几个木匠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去了一旁喝水。
唐姻就坐在那排柜子的对面,垂眸想着事情。
谁知那贴壁的老柜子的柜子腿忽然“咔嚓”一声断了,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硕大的柜子毫无征兆地朝唐姻砸了过来。
人群惊呼躁动,唐姻的瞳孔骤然放大,想要躲闪已然不及,她下意识紧闭眼睛抬起手臂做遮挡。
半晌后,却只听到一声闷哼,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她缓缓睁开眼睛,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将她严严实实挡在身下,一手撑住了倒下的货柜。
月白色的衣摆映入眼帘,唐姻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相救。”她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三表叔?”
这时,王晟与那几位木匠也赶了过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柜子扶起来,放到了安全处。
“大人,您还好吧?”王晟问。
宋昕只是一手背于身后,黑曜石般的眸色深不见底,淡淡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姻:“受伤了么?”
“没、没有,三表叔可受伤了?”
唐姻的发丝散乱了,胡乱地拂在脸上,双手紧紧握着荷包,手心里汗涔涔的。
她生得一张清丽的芙蓉面,两弯罥烟眉,绛唇小巧,鼻梁骨高挑又精致。一双的杏眸拨人心弦,就算不做表情,也带有三分情怯。
像是飞鸟掠过湖面,宋昕眼底的一泓水色漾起了几不可查的波澜。
他匆匆撇过头去,淡淡道:“我没事。”
宋家这位三表叔君子如玉的背后总藏着一丝疏离的、难以接近的冷,唐姻总会从心底生出一丝怯意。
一场虚惊过去,唐姻朝宋昕欠身,补全了礼数,恭谨道:“方才多谢三表叔相救。”
正此时,掌柜抱着几件男子款式的衣袍从后边出来了。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还好吧?”
得到了几人肯定的回复后,掌柜才放下心,长吁一口气:“这几日庄子里闹了虫害,柜子被蛀得厉害,还好没酿出大祸。”他将衣物递给唐姻,“这是衣裳。”
唐姻柔声道:“那既然如此,我先走了。”
三表叔带着手下过来,瞧模样大概是来办事的。她也不好打扰,唐姻不敢多说话,便只朝宋昕福了一礼,告退了。
出了庄子,香岚迎了上来,她方才在外边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形吓得不轻,碍着三爷带着不少手下在里头,她又不敢进去,这会儿围着唐姻转了好几圈:“小姐可受伤了?”
唐姻也心有余悸地道:“没有,还好三表叔挡住了那柜子。”
香岚这才放心:“小姐若是受了伤,大少爷该心疼了。”
唐姻的脸颊上倏忽泛起了红晕,她腼腆的侧过头,嗔怪香岚道:“你别胡说。”
微风拂过,卷起了唐姻的几缕发丝。
香岚不由得看得呆住了。
她一个女子,每每与唐姻相视时,也要沉溺在对方的姿容里。
风卷树梢,乌云蔽日。
马车渐行渐远,将一路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第8章 解围
◎“吵什么——”◎
唐姻的“小生意”渐渐步入正轨,这些时日,她比往常起得都要早,天色还是鱼肚白呢,院子里的鸟儿刚刚啾啾鸣叫,唐姻已经靠在架子床边绣好了一只袖子了。
日头东升,过了一会儿,天光照亮了内室,在唐姻的小脸儿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香岚打着哈欠推开门:“小姐,二夫人喊您去用早膳。”香岚这会儿撑着眼皮,人还不大清醒:“您起得早、睡得晚,不困吗?”
困肯定是会困的,但是一想到能多赚些银钱让母亲过得好些,唐姻又觉得自己精力充沛了。
“我还好,走吧,别让姨母等急了。”
两人来到西园前厅,二夫人已经抱着渝哥儿坐在饭桌前了。
渝哥儿年纪小,人却精神,这会儿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直在够桌上的饭碗,被二夫人拦着。
唐姻本来就喜欢孩子,尤其是这种软软糯糯的小团子,顿时心里化成一片:“姨母久等了,侄女来迟了,渝哥儿该饿坏了吧。”
二夫人宠溺地看着怀里的娃娃,慈爱一笑:“甭管他,他只是淘气、嘴馋,跟他爹一个样子。”
二爷和二夫人伉俪情深,只可惜二爷去得早,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唐姻时常能从二夫人看向渝哥儿的眼神里,寻到一丝怀恋二爷的蛛丝马迹。
二夫人张罗唐姻坐下,婢女们盛了清粥、小菜,二夫人忽然仔细端详起唐姻的脸来:“我瞧你这些日子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做活儿太辛苦了,休息不足?”
唐姻这几日的确是休息不足,但却不是因为绸缎庄的活计。
秀眉微蹙,唐姻对望着二夫人,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蒙上了一层惴惴之色:“姨母,姻儿是有一事不解。”
二夫人:“哦?你说。”
唐姻有些羞于言表:“怎样才能经营好我与表哥之间的关系呢?”
她待表哥温柔细致,凡事都记挂着宋彦,也曾送其亲手绣的腰带表明心迹,只可惜表哥对她态度依旧淡淡。
二夫人还道是什么事儿,莞尔一笑,想起了刚与二爷成亲时候的一些过往。
她与二爷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见面的第一次便是在洞房里。
她那时候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二爷也曾因为自己身子弱,执拗过不想娶妻。后来两人恩爱得如胶似漆,大多是宋府老夫人从中说和的功劳。
二夫人想了想道:“不若你与大夫人多多走动,她是你未来的婆母,与她亲近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二夫人说得不错,一个婆婆半个娘,在婆家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婆母占了很大的原因。
唐姻了然,乖巧道:“姻儿知晓了,等用完早膳,侄女便去给大伯母请安。”
过了早膳时刻,唐姻便动身去了东园的大房处。
要去大房的院子,需要路过东园三爷的雪兰院,雪兰院庭院深深,瞧不到尽头,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郁郁葱葱。
听说雪兰院的绿植造景都是三爷亲自指点的。
唐姻好奇往里瞧上一眼,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据说夏日里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场面美极。
唐姻心中赞叹,三表叔的确是人中奇才,文武双全、通晓古今,就连园林造景都有涉猎。
不敢耽搁时间多看,路过雪兰院,唐姻便直奔大房的兰亭院了。
今日大爷去苏州府衙上值了,不在府里,东园大房的院子里只有大夫人,也不知表哥是否也在。
谁知才跨进院子的月洞门,甬道尽头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大夫人和表哥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听得出两人的语气都十分不好。
唐姻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萌生了悄咪咪打道回府的念头。
这时候,门口看门的婢子张眼一看唐姻来了,扯了扯嗓子,朝屋里喊:“大夫人、大少爷,四姑娘来了!”
房间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片刻后,大夫人推门而出,掩了掩发梢:“姻儿来啦,快进来坐。”
大夫人的脸颊还是红的,看得出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而造成的。
唐姻往大夫人身后看,宋彦肃着脸,通身笼在阴影里,像是被惹毛的小兽,满脸写着“生人勿进”。
“大伯母、表哥,若是今日不方便,侄女改日再过来看您。”唐姻递上去一方锦帕,“今日侄女是给您送帕子来的,侄女手拙,也不晓得能否入大伯母的眼。”
“怎么不方便,你来大伯母这边,我欢喜得紧。”大夫人瞪了一眼宋彦,“你表妹来了,还不跟进来招待。”
“要招待,母亲便自己招待吧!儿子今日有事,没闲工夫招待旁人。”
宋彦的语气很不好,也不知道是和大夫人因何争吵,此刻余怒未消。
唐姻张了张嘴,“表哥”二字还为出口,便被一句“旁人”哽在喉咙里。
宋彦冷冷一甩袖子,和唐姻擦身而过,走了。
“这不孝子……”大夫人拉着唐姻的手进屋,欣赏了好一会锦帕,赞道:“姻儿女红真不错,这帕子精致的,大伯母都不舍得用了。”大夫人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地对唐姻道,“姻儿啊,真是抱歉,你表哥这几日在寻一本古籍,却不见眉目,心情浮躁了些。”
大夫人不忍说方才争吵又是因为宋彦和唐姻的婚事,她怕唐姻难过,只好扯了谎。
乖巧的少女轻轻攥着袖角,边缘之上是唐姻亲手绣的睡莲,安安静静地绽放着。
“我没事的,大伯母,您不必在意。”
大夫人心底愧疚更甚。
起初大夫人也因为儿子强烈反对这桩婚姻而动摇过,她和大爷有三子两女,长女嫁出去了,府里剩下宋瑶一个姑娘才及笄,倒不急着嫁。两个较小的儿子去了族学,都还小呢,除了顽皮些,倒是没有太操心的事。
宋彦是长子,到了适婚年龄,她做母亲的总要体贴儿子的想法。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唐姻越来越满意,这般乖巧怜人,大夫人只盼着二人早日完婚,开枝散叶。
“彦儿脾气随了他爹,倔了些,心眼儿不坏,委屈姻儿以后还要多担待些才是。”
“大伯母哪里话。”唐姻想起大夫人的话,缓缓抬头,疑惑道:“对了,表哥寻的是什么古籍?”
好在大夫人反应快,想到前几日宋彦的确念叨过一本,说道:“哦,其实是一字帖,似乎叫……《仲尼梦奠帖》。”
唐姻听说过这本字帖,是欧阳询老先生的书法字帖,仅仅七十八字,确是欧阳询先生行书之顶峰。
这隔了几百年的前人之作,也不知道如今在谁家书房内精藏着……
“我晓得了。”唐姻将此事记在心里,以后帮表哥留意着。
大夫人看出了唐姻的想法,又在为自己顺嘴胡说的理由感到愧疚:“姻儿也不必留意此事,你表哥喜欢,让他自己去寻,你费心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