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姝凝息,侧目颤睫间,屏外黑影将她罩住。
她深吸一口气,镇静朝外问道:“这是女郎更衣营帐,您可知晓?”
外间一片阒寂。
若不是那道黑影仍在,玉姝差点就要以为是自己产幻了。
“还请公子速速离去!”玉姝眼眸一凛,咬牙冷声道。
她并不想知晓外间窥伺自己的是何人,亦不想被那人瞧见自己面容。
如此让他自行离去,无疑是最好。
再待绿芙归来,她主仆二人回归席座,此事便可这般掀过。
至于……那人是否瞧见自己身子,玉姝垂下浓密羽睫,眸珠微动。
不待她细细想来,一双大掌便已绕过屏风,倏地一把握住她纤细腕间。
玉姝心中骤紧,侧目间,余光瞥过一角玄袍。
记忆忽而重叠。
是春夜的船舱,和那张银面具。
蓦地,玉姝面颊发烫,眼睫孱颤,陡然跌入滚烫、坚硬的怀抱中。
柔软小巧的耳,擦过他的前襟。
耳铛晃坠,几绺青丝垂下勾在她白皙匀腻的脸颊,稠丽眉眼泛着惹人怜意。
眼尾洇晕一层红,萧淮止喉结一滚,心底似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最后化为一滩春水,淌流而下,游走于五脏六腑间。
萧淮止浓眉拧起,眼仁黑涔涔地将她囚锁,藏匿在袖中的手开始轻颤。
长指轻蜷,狠狠擦过指骨。
他眼皮轻轻阖上,再度掀目时,眼底跃入那团雪峰山峦。
蜷住的指尖狠狠刮过掌肉,密密麻麻的刺痛锥入心室。
紧紧锢在心中的弦好似断掉。
他松开蜷紧的手指,暗了眸光,将人一把拉入了怀中,女子身上的馨香顷刻溢满鼻间。
萧淮止掌中力道稍重几分,隔着锦缎云袖,圈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心念渐深,他想要平息。
直至身下忽传来一声微弱嘤咛。
长睫轻扇,萧淮止低眸看向她,玉姝贴着他的衣袍勉力仰头望向他线条锐利的下颌,嗓音都泛着泠泠水色:
“大……将军?”
竟然是他……
躲在屏帘后窥伺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玉姝心底实在难以置信。
他曾那般救过自己两回,是以,这般挂在云端上的人,怎会如此行事!
她嗓音略哽,双眸泛动潋滟秋波,一时语塞喉间,下意识抵抗身前的双手猝地失了力气。
他们的身躯贴合一处。
玉姝凝睇着他黑压压的眼瞳,默然不语。
他见她别过脸,眸光瞬然黯淡,喉间顿生一个郁气,翻涌滚动,层层积压在胸腔。
默了默,萧淮止睥过她的脸,声音喑哑:“是孤。”
玉姝眸色流转,稍顿,讶然望向他:“是将军先闯入女郎营帐的……”
萧淮止眉眼沉下,指尖稍动,摩挲过她臂骨伶仃,又轻瞥过她贝齿咬住的靡丽檀口。
“孤并非擅闯。”
他忽开口解释,“此处是属京郊大营管辖,营中出了逆贼党羽,孤是来拿人的。”
玉姝闻言抬目,将信将疑地瞥他一眼,心底尚有存疑,挣了挣他的臂弯力道,他倏然一松,玉姝旋即往后退一大步,隔出距离。
“萧将军便是拿人,也不该这般闯入女郎更衣之地,更不应该这般………”
她话语一顿,面颊绯红,再说不下去,只一双水洇洇的目凝睇于他。
“不应哪般?”萧淮止负手而立,玄色锦袖下的长指搓动指骨扳指,目光却是紧紧锁住女郎一举一动,长睫忽垂,长靴迈动。
离她又近了几步。
那张娇靥上的朱唇翕动几番,欲语还休的娇怜模样看得人眼眶发红。
有多少瞬间,他想要掀开这张伪装的面皮,想要好好地将眼前之人看清楚些,她到底是有什么蛊咒种在他身上,多想拿他的兵刃刺穿她白腻匀细的脖,这样就可直接消去他的心魔。
可她眼底却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云袖下的手都在随着纤薄的肩背而不住地颤。
萧淮止指腹搓过掌心深痕,碾了碾,才勉力压下翻腾心绪。
他止步于她跟前一寸之距,长睫垂下,思忖着,不着急,来日方长。
而后,他目光转向一侧,面色如故,“今日是孤冒犯玉少主。”
玉姝心绪被他搅得百转千回,此刻又听他镇声继续说:“营地有逆贼是真,适才徐家二郎徐竣买通仆役欲轻薄于你,也是真,适才帘外有脚步声,孤只想隐盖少主身躯,若令少主有不适,是孤欠妥。”
“未能先告知于你,是孤过失,军中均是男子,并无这般多的注意,一时忘了玉少主不过一介女郎,多有冒犯。”
接二连三的冒犯、歉疚之言回响耳边,嗓音冷冽却字字恳切。
且他方才提及,是徐家二郎徐竣买通仆役,欲轻薄……
欲轻薄与她!
玉姝瞳眸滞住,一口郁气哽在胸腔处,竟是这样……
原是这样……
可适才,她分明唤了绿芙的名字,分明是绿芙的声音……
“声音……”玉姝喃声,一双潋滟清眸微垂,眼尾洇晕一层淡粉。
似知晓她想说什么,萧淮止接上她的话:“民间有项杂技名曰口技,可拟鸟虫走兽之声,亦可拟人声,徐二流连秦楼楚馆多年,各处教坊乐司、品茶戏院都曾取乐,习得几分口技,不足为奇。”
此事玉姝倒是曾听过一二。
她鸦睫再颤,睇向萧淮止,念及方才自己亦是冒犯他的那几句,心有愧疚,登时咬唇,福礼低声道:
“适才是玉姝失礼,多谢大将军再救之恩,无以为报……”
是当真无以为报。
这般多次了,她究竟该如何去报……
他有这般滔天权势,又谈何缺她什么?
萧淮止垂目,眼底的少女云鬓松散,几绺青丝挂于耳边,瓷玉般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勾着,触感亦是细腻柔软。
目光再移,落至她紧紧包裹的前襟处,很快又敛回。
帐帘被风刮卷一角,浮动光影堪堪掠过他高挺的鼻梁,他的眉眼藏于暗影之中,窥不见那满溢的阴鸷与暗色波澜。
良久,玉姝微曲的膝略有麻软,才听男人一字一顿道:“不必。”
今时今日,他有何所求,会自己取来。
当真不必她做何答谢。
若真要答谢,他怕自己再掩不住心中的肮脏与鄙陋。
玉姝错愕抬首,目光停在男人深邃眉眼处,心间微微一窒,只觉羞愧、赧然,盈满心腔,险些溢出……
二人目光陡然撞在一起,萧淮止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张抬手可触的脸。
他心下又数,多少次了。
就是这张脸在他让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扰得他心乱如麻,曾多少次……
他多想撕开她的这张脸,让他瞧瞧,到底是什么,才叫他难忘经年。
萧淮止的呼吸随着女郎盈动目光,而慢慢加重。
清冽雪松气息从四面八方将玉姝紧紧裹挟。
“总之今日多谢大将军。”
她的嗓音如水,春波摇曳,掐一把在人心间。
萧淮止低嗤一笑,昳丽眉眼微挑,锋锐轮廓多了几分柔和,狭长凤眸中寒星渐散,他凝着玉姝,没再多言。
玉姝红唇微翕几下,欲言又止的模样,双眸轻轻垂落,低声道:
“玉姝不敢扰将军缉拿逆贼,便……先行退下了。”
说完,她又福了福身,抬眸偷瞄一眼萧淮止的神色,欲起身绕过他离开营帐。
算着时辰,她离开看台席座已久,绿芙也迟迟未归,还有那位被买通的婢女云簪,以及徐二郎……
她须得快些找到绿芙,回看台处了。
思忖间,玉姝螓首低垂,又偷睇他一眼,须臾,才听他说:“玉娘子请便。”
得了准许,玉姝缓缓起身,从他身旁绕过,鹅黄裙袂擦过地面,与玄色袍角一瞬相触后,随着女郎细细脚步声,与那帘帐掀动的窸窣声响,交织一处。
那抹婀娜纤瘦的身影从他身旁渐渐走远。
他抬手指缝透过那最后一抹裙角。
萧淮止目光锁着那扇留存一缕淡香的屏风处,喉结上下一滚。
静静流动的空气里,似还萦绕着女郎身上的香气。
遥遥一樽春雪白,融于眼底,曳在心间。
他轻阖双目,掌心略感痛痒,蔓延至心脏。
萧淮止松开指尖,眼底暗色翻滚,忽掀眼帘,“玉娘子,孤若是对你有所图谋呢?”
作者有话说:
老婆没走)萧老狗:来日方长。
老婆走了)萧: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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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捕猎需要一个狩猎潜伏期◎
【016】
“孤若是对你有所图谋呢?”
话音砰然落地,他长眸转动,余光瞥过那抹绮影,闻声而顿足。
有所图谋……
他的图谋,又是何?
究竟是玉氏一族,还是另有所图?
思绪百转千回,玉姝心底一宕,眸珠凝着瓷白指尖。
他的话似一道魔咒,蛊得人心跳骤乱,玉姝眼睫轻轻孱颤,指尖捏着帘帐,寸寸收紧。
两端静默,她的呼吸也在错乱,背身发了冷汗。
帐外日光从罅隙泻入,落在鹅黄裙袂上,她颤睫敛息,微侧过身,目光望向屏风处那道颀长的影子。
“将军想要从臣女身上得到什么?”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
萧淮止亦抬眸,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番,而后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眸。
倏然,他扯动唇角,低声轻笑,垂睫间眸底一闪而过几丝恶劣。
隔着距离与浮动光影,玉姝看不见。
只听他说:“玉娘子觉得,能给孤什么?”
她能给他什么?
玉姝黛眉轻拧,一时缄默,萧淮止细细凝着那张靡丽莹润的脸,目光游过她纤浓鸦睫,再至她微微洇红的眼尾。
那样白的肤,落下淡淡的红,格外惹眼。
他袖中长指微蜷,不断加力摩挲着指骨的玉石扳指。
“或者说,孤想要的,玉娘子可给得起?”
他继续逼话,锋锐目色忽而刺向她水洇洇的眼瞳中。
这样的滋味过于被动,玉姝微微抿唇,接下他的目光,答道:
“大将军不妨直说。”
“孤若是想要一——”他话音稍顿,长眸微眯,紧接着话锋陡转,“玉氏族印。”
说完,他唇角轻勾,稠丽眉眼流转,慢条斯理地抽手掸了掸微皱的袖袍,等她一个答复。
竟是玉氏族印,
她差点以为……
玉姝将展开的眉间再拢,玉氏族印代表着玉氏一族的生死,亦可调动玉氏全族。
族印本该是家主收管,而今……
玉姝心底一紧,眸底翻起涟漪,今日收到家书,阿姐亦提及族印,偏偏也是今日,萧淮止却也在此刻要此物……
越是思索,越是让人背身发汗。
皇帝要玉氏入京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
而他,如今手握三军,把持朝政,为何偏偏不放过区区一个玉氏?
“大将军为何要此物?”玉姝不解,旋即直言问他。
萧淮止平静道:“并非孤要,而是孤替圣上问少主借。”
他的指尖松开,轻敲着腿间,目色平淡沉静地看着她。
原是皇帝要。玉姝发紧的心口一松,顿了顿,才道:“既如此,玉姝自会修书一封寄往江左,与长姐禀明此事。”
萧淮止长睫微抬,目色微转,定在她莹白脸颊上,眼尾上挑,似勾了几分笑意,半晌过去,才听他淡声道:
“那便,静候佳音。”
得到回答,玉姝这才稍许安心。
她微抬眼帘,窥过那人锋锐脸廓,长吁一气,又盈盈福礼道:“玉姝先行告退,便不扰大司马缉拿贼人了。”
人不能逼得太紧,用兵亦讲究松弛有度,对她也当如此。
最好的猎人自然懂得,捕猎需要一个狩猎潜伏期。
鹅色裙裾擦过地面,侧眸中那道纤影缓缓退出帘外,直至最后一缕天光垂下,被厚重的一层营帐隔绝在外。
帐外脚步已远,萧淮止阖目,鼻间留存着那缕馨香。
整间营帐都充斥着她的气味。
指骨上的玉石扳指被他磨了几息,直至心底暗潮平复,他才缓缓将双目掀开。
方才险些忘了,他还有另一件事尚未做完。
萧淮止长睫抬起,玄色袍角浮动间,帐内昏暗光影将他的眉眼罩在黑沉中,窥不清半分。
离开此间营帐,萧淮止从营地小径走向京郊大营的方位。
行至一半路程,曲径幽深,分叉两端,一端明亮宽敞,一端窄而冗长。
萧淮止侧身迈向冗长小径,颀长高大的身影渐渐没入幽暗之中。
走至窄道尽头,只见竟是一处暗牢,几名将士驻守四周,手执长矛,满目冷肃,甫一见到萧淮止,纷纷躬身揖拳,称参见主公。
訇然一声,暗牢闸门被两名将士推开,门内是一条极深的甬道,两端燃着壁灯蜿蜒没入折角处。
萧淮止从容提步,踏入暗牢之中。
守着暗牢的将士见他已踏入甬道,这才将暗门再度阖上,与外界隔绝。
须臾,萧淮止穿过甬道,直通暗牢里端,里端四方阒寂,只听得见他长靴踏过地面的笃笃声,朝前走了几步,萧淮止忽而顿足,他长睫微垂,睥向脚下一片深处。
四面滴答水声将阒寂打破。
顺着萧淮止的目光而下,那是一片幽禁在深暗中的水牢。
而此刻,“轰”一声,下方水牢大门打开。
三道长影照入水面涟漪之上,温栋梁抓着瘦弱男子的后脖将他往前一推,惊得男人尖叫求饶。
萧淮止循声看去,目光从旁立的一道月白锦袍掠过,而后定在温栋梁身前的瘦弱男子。
徐家二郎。
方才,他险些将此人遗忘。
又多了一个看过她身子的……
萧淮止浓眉折起,目光在徐竣身上逡巡一番,似在思索该如何处置于他。
思量片刻,眼底渐生不耐,“徐二郎,你说孤该将你如何?”
徐竣自小锦衣玉食,被父母保护极好,哪里受得这般待遇,他仰首望向高处的萧淮止,甫一窥见那双冷目中的恶狠,徐竣身子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