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还有些琐事并未处理完。”
话音甫落,廊外几道脚步已至。
几名医官候在门外,士兵仔细搜身后才将人放行。
为首而来的女医官诊脉后,躬身回禀了几句与往常一般无二的话,只最后又低声道:
“王妃如今虽脉象平稳,但尽量需多养着些,胎身过大不利于生产。”
萧淮止剑眉微蹙,漆眸瞥过身侧人裙下一道珵亮,垂目间闪过寒光,另一侧半掩于袖中的手有了几分痒意。
他继而慢条斯理地端起玉姝用过的瓷盏,薄唇叠印在半圈唇脂上,声线疏冷:“说清楚,如何养?”
感受到他话中锋锐,医官们背身纷纷发汗,为首的女医官只怔了一瞬,复而面色从容地一一说明玉姝如今需忌口之物,又说明玉姝缺乏体力,可以适当地多行路走动,利于生产。
一盏茶后,殿内诸人纷纷躬身退下。
浮沉缭绕的安神香缠在二人间,衣袍与指间都沾满了同一种香气,萧淮止略有几分满意地将人从一旁的榻上端抱至怀中。
弓身将她圈锢怀中,下颌抵住玉姝鬓间,好似在安抚着什么情绪。
玉姝只觉得这几日萧淮止格外地怪,总是这般阴晴不定。
然而萧淮止这几日忙着处置接连捉拿地余下逆党,实在很忙,有时他甚至没来得及熏香,只匆匆洗过便回了屋中瞧她一眼。
近来,他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至极。
不知是因她越来越大的肚子,还是旁的什么,只此刻,萧淮止垂下眼,便见她圆鼓鼓的肚子,萧淮止旋即抬手去摸她的腰身,分明还是这般纤细,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大的肚子,他放柔了力度,生怕将她折断。
于萧淮止而言,她总是脆弱至极的,好似一枝格外珍贵的娇花,稍不注意,便会离他而去。
“如今孤只能陪你在殿内多走动,待雨停了,再带你去行宫外走走,骑马狩猎如今是不成,约莫到了隆冬时节,孤还可再带你出来玩一次,届时教你如何拉弓,再考考你的骑术,如何?”
萧淮止说得很慢,大掌一直在把玩她的一双皓腕,玉姝听得字字分明,耳廓贴着他滚烫炙热的月匈膛,听见他心房也在剧烈地跳动。
眼眶一时感到热意,玉姝在他怀中蹭了蹭,许是孕后情绪多为敏感所致,眼尾划过一滴泪水在他前襟洇湿,玄色衣袍沾了一点湿是看不出来的。
她闷声缩在萧淮止怀中,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是欢喜的。”
那时你问是否欢喜,是欢喜的,萧淮止。
萧淮止阖上疲倦的眼,贴靠着她的侧脸,将下颌陷入她的颈窝处,气息飘洒下来。
玉姝侧眸望向他,才窥见他眼下一圈淡淡阴云,这些时日他总是早出晚归,玉姝不知道那些刀剑血海,也不知道他手中又沾了多少血。
她只以为他很忙。
萧淮止双臂将她环住,直峭的鼻梁蹭过她颈后软肉,细雨簌簌间,窗内交叠的一双人影漫出几分旖旎。
“方才说什么?”萧淮止含住那枚摇曳的白玉耳铛。
玉姝不肯再说,只垂着睫羽道:“郎君没听见便算了。”
见她使小性子,萧淮止喉间溢出低笑,将她转过身,正面相对,不给一丝罅隙地欺吻上去。
唇齿紧紧地纠缠。
待她快要溺死在他缠绵的吻中,萧淮止才将她松开一点,单手抚过她莹润泛红的脸颊,“怎么会没听见,姝儿方才说,你也欢喜孤。”
玉姝乌亮的眼眸与他目光相胶。
两处鼻梁轻轻地蹭过彼此。
玉姝将一直藏着的银白蝶纹匕首递他掌心,乌眸弯起,认真道:“新婚礼物,那时就想给你的,但我们之间好似总隔着那样多的阻拦,时至今日,才算给你。”
萧淮止握紧掌心匕首,眼底原本隐蕴的一片阴霾渐渐散开,沉默片刻,一只温热的手掌穿过乌发,强势地扣住玉姝的后颈,薄唇倾下,深深吻下去。
喘息间,他将腰间随身携带的青玉匕首与她交换,沉声:“夫人执这柄,我用夫人赠的,也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好。”
彼时,他要她教如何爱,玉姝只循着书中言论提及夫妇一体,此刻倒被他活学活用起来……
温情不过几息间,萧淮止漆眸微转,覆手阖上两扇窗牖,看向玉姝道:
“温栋梁来了,孤要出去一趟。”
他话语稍顿,复而又深深凝向她,重复道:“等我。”
——
廊外,温栋梁脚步刚至,便瞧见另一端的玄色长影。
他紧随着长影往廊芜尽头而行,屏退四下后,温栋梁躬身揖拳,一脸肃色道:“主公……山下出事了。”
萧淮止掌中把玩着新匕首,“何事直说。”
温栋梁一时将踌躇目光移向来时那端方向,沉默少顷,才压低声音道:“玉琳琅等人已至骊山脚下,带了三百精兵,要见您。”
“带了三千精兵,”萧淮止将匕首收回腰间,漆黑眼眸乜过廊外雨幕,雨歇,他撩眼冷笑:“到底是来见孤,还是杀孤?”
潮湿弥漫间,顷刻覆袭而来一股凛冽杀意。
萧淮止长眸微眯,眼底一片肃冷,提步穿过廊间,走向行宫大门处,淡淡道:“备马罢,行宫内外布控好入手,别让人趁虚而入。”
毕竟玉琳琅前来,势必姓谢的小畜生也定会前来。
他一定不会再让谢陵沉活着离开。
……
山路悠长,积水成洼,疾驰的马蹄阵阵踏过无数水洼,泥泞四溅。
山下众人已恭候多时。
待马蹄渐至,众将士跟前站着一抹纤长绿影。
山中薄雾渐散,玄黑长影驭马而至,为首那人五官深邃英挺,锋锐轮廓上,眉眼冷凛如霜,以高位者的姿态,睥睨而视着众人。
玉琳琅乜他一眼,直将目光投放至他身旁掠扫一圈,却并未得到收获。
见此,玉琳琅也不再过多周旋,只朝着马背上的男人,冷静道:“多谢大将军能来与我一见,此番前来也并非与你为敌,是上京有难,我需要与大将军合作!”
萧淮止不为所动,冷嗤道:“殿下恐在痴人说梦。”
玉琳琅眸光骤冷:“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耶律齐留下的最后一记后手,我已寻到此人,此人姓李,行迹诡诈,善用人/皮面具伪装自身,入宫之后,一直侍奉李承晏,唆使他雍都焚城一事。”
“我将他献给你处置,只是现在请将军暂且放下一切恩仇与我合作,这一次,他已在上京多处埋下火药布局,预谋与我大梁玉石俱焚,为耶律齐复仇!将军想看见上京重蹈覆辙吗?!”
静默片刻,风声簌簌刮动袍角,猎猎而响。
萧淮止冷然不动,“不过一个上京,孤若要救,也无须与你合作。”
“是,若只是一个上京,我也不必前来寻你,只需与你传个消息便是,但——”玉琳琅稍顿一息,“并非只有上京,还有江左一带。”
萧淮止心下了然,目色从容道:“那又关孤何事?”
暮色将至,渐暗的天光镀上男人玄袍金边,玉琳琅深吸一口气,眸光微转,瞥过他腰间一条长穗,神色稍变。
复而,玉琳琅挥臂屏退身后将士,抬眸睨着萧淮止,见他眉宇不虞地睇目示意,才堪堪松下一口气。
双方兵马往后撤退。
玉琳琅眼底淌过讥讽,“大将军不在意国,不在意民,又为何要做乱臣贼子,只为权势?”
“权势可以帮助大将军得到想要的吧,譬如现在,我被逼至在自己的国土上东躲西藏,只为与你背水一战,夺回皇权,而将军掌权控天下,当真是控的天下吗?这些当真是大将军心中所想吗?”
“屈屈一个摄政王便能满足将军?若当真如此,李承晏在位之时,为何不册封你为摄政王?萧淮止,你想要权势,到底是为什么?雍都五城被焚,曾经与你出生入死的许多将士都化为一捧枯骨灰烬,而今,上京亦是要面对如此局面,你我各自为各自的立场而合作罢了,缉拿金国党羽后,你我再清算旧账。”
“更何况吾幺妹小姝,一向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倘若她知晓她的夫君——”
男人漆冷的瞳眸折过寒光,冷嘲道:“玉琳琅,你也配威胁孤?”
铅云低垂,山中飞鸟划破长空。
玉琳琅掀眸瞥向空中鸟雀,莞尔一笑道:“此番来骊山,我便猜测大将军,会因此答应。”
“合作愉快,大将军。”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口气写完剧情的,还是高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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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该有多痛啊◎
【072】。
骊山行宫。
掌灯时分, 檐下烛火晃动,用过晚膳后,玉姝从殿内出来沿着廊道行过一圈。
又走了一圈, 玉姝隐隐觉得双腿发软, 银珰扶着她停在檐下扶栏处歇息。
昏黄烛光镀在女人身上,笼了一层柔和, 玉姝侧眸掠过廊外那道月洞门, 远远地瞧见一道影子。
玉姝问道:“可是将军回来了?”
银珰随即望去, 那身影便越来越近,竹青色衣袍。
“是裴先生。”
两息之后, 裴如青立在廊下,二人颔首后, 他合袖揖礼,“主公这几日有要事处理, 还请夫人在行宫等些时日。”
玉姝心底微微一震, 与他对视一眼, “见过裴先生,能否问一问, 他几日可归?”
“主公并未说明,这些时日, 属下会调遣行宫众将士保护您。”
沉默间,廊下卷过一阵潮湿的风。
玉姝扶着银珰的手起身,乌眸掠过裴如青平淡从容的脸庞,淡声道:“有劳裴先生。”
话落,她便侧首瞥向银珰, 道:“回屋罢, 有些累。”
二人脚步消失于廊间。
一连三日, 玉姝透过微开的窗牖瞥见廊外每日更换一批士兵,心中分外不安。
上一回,他这样命令每日更换士兵时是他们大婚之前。
“王妃,安胎药。”银珰提醒道,视线瞥向热气已散的瓷盏内。
玉姝回过神,将瓷盏中的黑色汤汁快速饮尽,又拧着眉吩咐银珰去取蜜饯。
话音甫落,门外已有内官取来蜜饯,行至帘外。
玉姝看向帘外那名内官,不禁蹙眉,待内官走近些后,玉姝这才看清他的半张面容。
“魏公公?”玉姝眼底闪过诧异。
魏康德这才缓缓抬头,温和一笑,将蜜饯递至银珰手中,压低声音道:“是奴婢。”
“你为何在行宫?”玉姝不解。
魏康德苦涩一笑:“奴如今在行宫当差,多谢王妃还记得奴。”
先帝死后,她一度以为崇明殿的宦官都已被处死。
竟不承想,魏康德如今竟是被调至行宫当差,不过转念一想,离开京阳宫,远离那些党争诡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再见故人,说不清一时心中是何滋味。
她依稀记得那时初到上京,马车相遇的那次,绿芙和崔二都还在她身边。
“未曾想,竟还能再见你。”
只可惜她更想见的,是阿芙。
也不知绿芙离开她之后,过得可好……
魏康德窥过玉姝眉间愁云,又瞥过一侧的银珰,讪笑道:“少帝驾崩后,奴从暗牢辗转才来了行宫当差,不曾想,竟还能侍奉您,看见娘子如今过得好,奴心中甚安。”
甫一听见这声娘子,玉姝心底怔忡一息。
她拂袖捻起一片蜜饯,垂眸间,想起了崔二,那夜之后,萧淮止不愿她再提起玉氏族人,而眼下,魏康德竟也曾在暗牢当差,他本不是多言之人,想来……
心念微动,她淡声:“暗牢当差,公公定也曾见许多故人罢?”
闻言,魏康德抬眼与她对视一息,复又垂下,摇首轻笑。
这是何意?崔二莫非不在暗牢中?
玉姝捻着蜜饯的手指微顿,下方躬身垂首的魏康德,便合袖揖礼道:“奴婢不敢再扰娘子,膳房师傅做的蜜饯很可口,望您喜欢。”
言罢,他已缓缓退离屋中。
玉姝瞥过窗外一排排士兵,无意与其间一名视线相撞,那人朝她拱拳行礼,面容冷肃地掠过廊下宫人。
玉姝将手中蜜饯含入口中,覆手便将菱窗阖上。
“银珰,我有些冷,箱子里可有带披风?”她偏首看向银珰。
支开人后,玉姝这才从蜜饯盘中翻找,她将隐藏在最底下的一颗蜜饯掰开,纸条跃入眼前。
——崔二已死。
崔二已死。
她忽然想起那人的承诺;
——“孤答应你,不杀他,也不动你族人。”
可是崔二死了,他骗了她。
哗啦啦的珠帘声晃响,玉姝赶紧将纸条藏起,又将两瓣蜜饯含入口中。
阖上的菱窗外,阴云席卷,又是一夜狂风猎猎。
夜浓浓,芙蓉帐内那道影子辗转难安。
玉姝从梦中幡然转醒,捧着隆起的腹部,一阵绞痛袭来,鬓间细汗如雾,她只得翻身攥紧床栏,分开双腿,以此缓解痛意。
外间守夜的银珰听见屋内动静,旋即趿鞋疾步而来。
“唤医官……”玉姝已是难言至极。
银珰手忙脚乱,握住玉姝的手给她安抚,朝外高声唤着医官。
房门吱呀开合间,满是脚步声,与宫人们的焦急喊叫声,响彻耳畔。
女医官外袍散乱披着,周遭人影憧憧而至。
玉姝虚眸,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止,女医官握住她发颤无力的手,用力地使她保持几分清醒。
“王妃,不能睡。”
魂魄都在抽离一般,玉姝费力地抬眼,虚声问她:“我是……要生了吗?”
“王妃只是忧思过重,别担心,臣在。”女医官眸中笃定。
她才怀胎七月多,并无生产之兆,只是忧思过重,才导致腹痛难忍。
她凝着女医官的这双眼睛,一时竟觉得恍惚,另一双这样的眼睛好似在与她重叠,玉姝唇瓣张合,颤声唤出极轻的一个字:
“菀……”
菀音颔首,“是我,放轻松些,我家主子担心你,才命我来照看你一些。”
案牍上燃着镇痛凝神的沉息香,菀音看着榻上面如白纸的虚弱女郎,折身去帘后濯手。
宫娥将熬好的参汤端了进来,菀音瞥过一眼,“去罢。”
宫娥微福身,踩着步子走至玉姝跟前,扶着她起身,慢慢给她喂汤,饮下半碗,宫娥动作稍顿,她偷瞥过帐外众人,深凛一口气,朝玉姝低声道:“王妃……奴婢有要事要与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