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姝睫羽翕张,微喘着气,示意她说。
“魏总管说,您与他有恩,所以派奴婢将此信递与您,这是崔侍卫生前交递给他的。”
玉姝呼吸稍乱,接过宫娥手中满是皱痕的泛黄纸张。
意识有些散乱,但她仍旧飞快掠过信上字迹,一行接一行,一直以来积蓄在心底的怀疑渐渐厘清,真相一点点地在她脑中回旋。
纤细白皙的指骨泛白,她将信纸一点点地折起,收入袖中。
刚止住的腹痛猛然袭来。
亵裤洇湿大片,瞳孔开始涣散,她竟不知是额间汗水还是眸中泪水,蒙了双目。
耳畔响起呼喊声。
玉姝喉间一阵腥甜,她弓身将饮下的汤汁尽数吐出。
菀音赶忙去探她身下大片湿意,血水相融,“为何会如此……”菀音旋即回神,声音十分镇定道:“玉姝,听我说,你要生了,别慌,放松些将腿抬起来。”
不该如此的,她怎会突然早产……
“玉姝,坚持住!”菀音瞥见她微垂的眼,急忙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备参汤,王妃要生了!”
玉姝侧眸,眸底水盈盈的一片,她张唇,紧紧握住菀音的手,问:“菀音娘子……你能来见我,是因为我……阿姐和他,在做交易吗?”
若非如此,玉姝实在想不出旁的,能令菀音作为医官出现在此。
菀音眸色微怔,定定凝向玉姝泪涟涟的乌眸,默了片刻,才颔首称是,“他们是为大梁而联手,此事之后,便无瓜葛……”
得到第一个答案,玉姝眼中悬着的泪水滑落出来,洇湿枕间。
她阖上双眸,艰涩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知道九年前发生了什么?”
玉姝深吸一口气,下腹被支起,不断地用力,双手抓着床栏,面色煞白,凝望着菀音,见她眸色闪躲。
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都知道了,菀音一时怔忡,她知道此刻不该是真相揭露的最佳时机,但是面对玉姝咄咄的眼神,她只能点头。
最后一点可以让她自欺欺人的真相也揭露出来。
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罪奴崔氏自知死期将至,书此信是为九年前一桩秘辛,家主与夫人并非死于马车坠崖,而是乱贼之手,家主临终之前,曾告诫奴之父亲不得将此事真相道出,免惹火烧身,是以隐瞒多年。及至父亲临终前,才将此事告知,奴命之贱,不求少主原宥,只盼少主不再落入贼手,憾此终身。
罪奴崔氏叩首。”
一行行以血而书的字迹。
好痛……
阿爹,阿娘,小姝好痛呐……
脖间密汗如瀑,滑入微敞的襟口里,攥着床栏两处的纤弱手臂青筋分明。
泪水夹在汗液中,身下是一滩又一滩的血。
耳畔的声音都在朝她远去,玉姝神思涣散,眸光掠过模糊的重叠人影。
泛白的唇一张一合,她喃喃地念:“阿爹,阿娘,姐姐……”
真的好痛啊……
攥着床栏的手顷刻卸力,玉姝直觉全身力气都快顺着她身下血液流干,“菀音娘子……求你,再帮我一回,保下这个孩子……”
泪光朦胧间,玉姝听见菀音低声呵斥着她:“玉姝,我手里只有救人,从未死人,你不能砸了我的招牌!”
玉姝破涕莞尔,颤声说好。
身下忽地响起一声清亮至极地哭喊,一声比一声亮,玉姝睫羽浸湿,涣涣眼眸瞥过菀音手中抱着一团血糊。
隐约可分辨出,那是她的孩子。
因为是早产的孩子,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团。
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玉姝想要抬手去握握孩子的手,却缓缓地闭上了眼。
往事如烟散去,她抬起的手骤然垂落榻沿。
满室都是孩子的哭啼之声,菀音似感应到了什么,刚将孩子裹入襁褓,便回首朝榻间望去。
廊外忽响雨水声,菀音跌跪在玉姝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去将她唤醒。
原本沉寂下来的殿内,骤响嘈声,不知是谁朝内高声唤了一句——“王妃寝殿走水了!”
旋即,火舌如巨兽袭来,顿时从廊芜延至雕花菱窗,殿内几处幔帐顷刻点燃。
浓烟滚滚,丈高的火焰迅速窜起,映满瞳孔。
行宫东苑处,裴如青又起了高烧,屋外嘈杂一片,他费力起身,掩唇咳了少许的血,趿履披衣,推开门,便见另一端黑烟窜天。
那个位置……是她!
心猛地一滞,裴如青急忙拉住一名提水士兵,“怎么回事?!”
士兵急得满头是汗,囫囵答道:“王妃今夜突然腹痛产子,寝殿不知为何起火了!”
产子……起火……
裴如青俊眉骤折,身形一斜,猛地栽倒在廊柱旁,士兵欲先扶他,裴如青急忙推开士兵,又咳出一手血渍,厉声道:“先去救她!别管我!”
脑中乱作一团,裴如青扶着廊柱堪堪起身,夜幕悬月都被浓烟盖住,裴如青胡乱去摸柱子,勉力支撑残败身躯。
上京城内。
昼夜不歇的几日,城中炸药已悉数扫净。萧淮止颔首接过温栋梁递来的一方棉巾,擦拭指间鲜血,温栋梁低眸觑过他臂上旧伤又裂,道:
“主公,伤口又裂了,属下去寻医官。”
萧淮止摆手,抬目间望向灰青色的天际,他道:“不必,此刻起身回行宫,恰好她刚睡醒。”
“可是主公的伤,王妃会心疼……”温栋梁垂首,低声一句。
闻言,萧淮止冷峻的脸上,倏地浮起一丝笑意,剑眉微挑,他颔首道:“去寻医官罢。”
被她发现受伤,或许当真又要哭了。
届时,他又该心疼。
话落间,城门外顿起一地飞扬尘土,阵阵马蹄疾至。
萧淮止循声回首冷冷瞥去一眼,心却莫名收紧,他眸色转冷,睨向疾驰而来之人。
骏马于他跟前勒停,一袭甲胄的士兵自马背翻身而下,重重跪于萧淮止身前,头颅深埋,深深呼吸后,才低声禀道:
“主公急报!骊山行宫失火…王妃……王妃……”
萧淮止目色骤戾,他竭力压制住心中念头,声线如冰:“王妃如何?”
“王妃葬身火海。”士兵合眼咬牙,一字一顿。
葬、身、火、海。
几日未歇的疲倦在顷刻间重重袭来,萧淮止紧绷的身体好似一张拉满的弓,力度一卸下,满盘皆崩,他抬手按住心口,遽痛难忍,整个人失重地往后踉跄。
身侧的温栋梁见此满眼急色,唤了一声主公!
他置若罔闻,垂目时倏尔想起,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平时碰一下都要哭的,多娇气的小姑娘啊。
他的小妻子又……该有多痛啊……
腰间硌着她赠的那柄银白匕首,萧淮止拿得太快,匕首离了鞘,却依旧被他握住,泛白的指骨一寸寸蜷起,掌心溢出鲜血,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渗出的血渐渐洇湿锦袍。
——“郎君……”
——“是欢喜的。”
——“新婚礼物,那时就想给你的,但我们之间好似总隔着那样多的阻拦,时至今日,才算给你。”
他总以为,他们之间再无阻隔了。
玉姝……
她这样心软的姑娘,她不会的……
“主公!您的伤……”
漆目中红丝布满,萧淮止摆手,目色冷凛至极,他声线也彻底嘶哑,厉声吩咐道:
“备马!”
作者有话说:
呼————
终于写到这里啦。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志不在年糕 6瓶;星野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你分明早已动情。◎
【073】。
马蹄滚滚自城门疾奔, 扬起一地尘灰如幕。
长风骤卷,翻过男人锦袍猎猎,萧淮止手中长鞭挥落反复, 一息不停地奔向骊山。
几日以来昼夜未歇的心口隐隐有些痛意, 萧淮止长眉紧蹙,目色冷然直视前路, 满山绿意从他眼前流逝。
他只想快一些, 更快一些。
抵至行宫时, 已至日暮,天穹汇成一片橘红, 尘烟未散,丝丝缕缕的黑烟晃过眼前, 萧淮止勒停浸满鲜血的缰绳,从马背翻身而下。
门外候着一应士兵与衣衫脏污的宫人, 每一个都重重地垂首, 辨不清面容, 脸上布满黑烟尚未清洗。
萧淮止掠过眼前众人,行宫依旧是走时模样, 只是被烟尘弄得脏了些。
“王妃呢?”
天地在此刻都已陷入冗长的死寂中,徒留风声簌簌。
沉默数刻。
垂目间, 萧淮止眼底戾气纵横,声线依旧平冷:“孤再问一遍,孤的妻子在何处?”
旋即顿响一片跪地声,众人纷纷埋首。
萧淮止眸色冷静,提步越过门槛, 踢开跪至他跟前的一名士兵, 袍角在啁哳山风中鼓动翻飞。
他步履不停, 眼前掠过阖宫的白绸猎猎而起,满庭阒然,行至长廊时,这条路竟好似永无止境般地长。
最后一道垂花门。
萧淮止忽然止步,他静静地看向门内,满目皆是残垣断壁。
恍惚间,他想起几日前,走时二人交握相扣的十指,想起那扇雕花菱窗前,女郎温婉柔和的笑,耳廓透着红晕,低低地说她欢喜。
那道修挺的身影立在垂花门外,只顷刻,他的双肩沉落下来,挺拔如山的背脊塌了。
风拂过男人的发鬓,残留的余烟滚入他的鼻中。
掌心刀伤未愈,马缰勒深了血肉,鲜红的血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
萧淮止想再往里走,却再抬不起脚。
他缓缓蜷指,一寸寸地钻着血肉,却察觉不到一星一厘的痛楚。
垂花门内,自那片废墟中一道清癯的身影朝他徐步而来,萧淮止冷睨过那人,沉声问:“裴如青,孤的人呢?”
他自踏入行宫起,不停地问她在何处。
裴如青眼底满是疲倦,他垂下眼帘,侧身让开一处,只见那一堆废墟旁正跪着一地宫人,耳边消失的声音渐渐回来。
呜咽抽噎声不绝,自侧殿传来。
“清则,对不起……”裴如青低咳一声,喉间一股腥甜被他压住。
萧淮止眉眼间隐隐强压着暴戾,他只觉一时心口钝痛,窒息感纷至袭来。
他重复问道:“孤的妻,在何处?”
“清则……别看了……”裴如青屏息,重重吐出一口气。
萧淮止没再理他,步履沉沉走进垂花门,目色极冷地扫过眼前一切,而后他一步步走向另一座完好无损的侧殿正厅,目色稍定,白绸纷飞摇晃。
他立在檐下,看见了正厅中,摆放着一尊雕漆棺椁。
而里面躺着的是谁?
萧淮止踩上一梯玉阶,身形一时有些微晃,棺椁前跪了满地的人,他睇过一圈,瞥见了服侍她的银珰。
走至门口,萧淮止沉沉吸了一口气,喉间却觉窒溺,为何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雪白帐幔映着满室煌煌白烛,一点一点晃痛他的双目。
他剑眉拧紧,眸底满是疑惑,“你们在做什么?”
银珰双目哭得红肿,她跪着从人群里爬出,面朝男人重重叩首,声音嘶哑而破碎:“王妃……王妃……殁了……”
殁。
满室哭泣止住,纷纷叩首伏地。
万籁俱寂,萧淮止一步步走向那尊棺椁,棺盖已阖,像是在遮盖着什么。
他只需打开棺盖,就可辨认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萧淮止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抚上棺盖,动作极轻,他忽而转了方向,想将棺盖推开,一旁数名士兵赶忙上前阻拦。
“主公!王妃身前遭受烈火焚烧,形容已毁,不可开棺呐!”
萧淮止睥向众人,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僵持片刻,见他执意如此,众人纷纷垂落阻拦的动作,慢慢退至殿外。
门外裴如青喘着粗气赶到,他抬眼望向棺椁前的那道长影。
萧淮止笔挺的身姿渐渐陷落,他微弓着腰,将棺盖缓慢推开,动作小心翼翼到好似怕惊醒了梦中人般。
一点一点地推开,昏黄烛光照亮漆黑的棺内。
烧焦的气味漫了出来,他看向里面的尸身,面容尽毁,辨不出一丝一毫像她的模样。
他们说得对,不该开棺,可是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即便,他甚至认不出她的模样。
视线有些模糊,萧淮止头痛欲裂,他扶着棺椁,一点点弓下身,抬手时,他倏然想起什么,转而换了另一只干净的手。
如玉般修长的指为她撩开面上的灰尘,可是擦不掉。
怎么都擦不掉。
萧淮止不敢用力,他怕擦疼了睡梦中的人,可是他又蓦然想起,她再也不会感觉到疼了。
裴如青定定地站在门外,看着男人的举动,喉间腥甜再压不住,背脊蜷缩着,扶着门框,吐出一滩鲜血。
身旁士兵将他扶住,裴如青望向萧淮止此刻诡异至极的动作,道:“清则……她为你留下了一个孩子……”
棺椁前的男人根本听不见。
“姝儿,这不是你对不对,”萧淮止喃声问她,“否则……孤怎么,认不出了?”
忽地,萧淮止眼底一片怔忡,他看见了女人枯黑模糊的手中攥着一柄匕首。
青玉匕首。
纹路一致,他拨开女人的手,柄端的一枚缺口也一致。
是他换的那一柄。
——“夫人执这柄,我用夫人赠的,也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好。”
垂落身侧的掌心终于传来一阵阵的痛。
静默半晌,萧淮止蓦然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深深凝着那柄青玉匕首,终于,心间剖开了一个极大的血窟窿。
“小骗子,”萧淮止冷嗤一声,“答应孤的又不作数……说好等着。”
你为何不愿再等等?
“你又将孤抛下,玉姝……你怎么敢,又抛下孤?”
萧淮止俯首靠近那具尸体,他弯腰将尸体从棺椁揽腰而拥,埋首而下,像极了他们每一次的相拥,他都是这般将她裹入式地抱着。
“别怕,孤带你回家。”他低声。
门外众人纷纷瞠目望向棺椁前的这一幕。
那具尸身已经狰狞地不成人形……
当真是疯了……
萧淮止想将她抱出棺椁,他的宝贝不该睡在漆黑的棺椁里,她怕黑,每夜他不在身边,都会给她留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