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珰眼见他又要走了,急忙跪地轻声道:“求大将军……给小娘子取个名字罢。”
萧淮止撩袍的动作稍停,他复而抬手去按心口处的那枚木牌。
再度阖了阖眼,案几烛台照过他英挺脸廓,只见他薄唇微动,哑声问:“她可曾有想过名字?”
阖宫上下没人再敢提及那个名字。
而这个她,银珰自然知晓是谁,她摇摇头道:“没来得及……”
萧淮止呼吸微窒,低声“嗬”道:“她阿娘都不取,孤也没什么好取的,叫萧笛罢。”
殿内几人怔在原地。
都是曾服侍过玉姝的,都曾受过主子恩惠,只此刻得知小主子的名字竟这般敲定下来后,心底不住地发酸。
萧淮止掀袍便离开内殿。
前朝之事堆了好几日,案牍上公文如山,人走灯灭,他暂时也该试着往前再看看。
再缓缓,再缓几年便好。
可身如炬火在焚,痛彻心扉,萧淮止微弓下背脊,大掌支撑着桌案,低喝道:“将青龙寺的老和尚,全给孤押回来!”
神佛不肯怜悯他,他自有逆天改命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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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接连罢朝半月,朝局震荡不安。
众臣接连上奏,国不可一日无主,愿竭力推举摄政王登基掌权,一连半年,坊间都已流传出了萧淮止即将登基的民谣。
却在一夕之间,风向陡转。
大梁有了新帝,却并非姓萧;
而是真正的皇族嫡亲血脉,前朝建平帝皇长子李定章遗孤——李氏琳琅。
那位摄政王究竟与这位皇女达成何种协议,无从得知,而这其间血脉究竟是真是假,百姓更是不得而知,却也不敢多加议论。
拥立一位女帝实乃梁国前所未有之事,并非一件简单之事,可这位皇女手段雷霆,控有朝中股肱为保,更有河西霍氏一族作为后盾,有兵亦有权,朝臣虽多有不甘之辈,却无奈那位始终不曾卷入这场争议之中,无奈之下,终是令李琳琅力排众议,如愿坐上皇位。
新帝登基,年号嘉定,四年间,女帝清查多处任命官卷,整肃贪官污吏,实行休养生息政策,减轻百姓赋税,注重民生,下令将沿海一带修筑、加固堤坝,开科举,选贤能;更派亲信霍小将军将金国细作尽数羁押诏狱,金与梁周旋四年间,终要尘埃落定。
新帝仅用四年时间,已是政绩斐然,再无人敢议女子无能。
嘉定四年,政通人和,立冬时节,青州府的天黑得早,才至酉时三刻,暮色四合,街上已人迹寥寥。
城西杏雨巷。
一户宅院后门处,门闩解开,身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郎将手中食盒递给墙角处蜷缩而蹲的小乞丐。
“喏,拿去吃罢,我家夫人好心给你的,可别又被旁人抢了。”女郎将食盒递他之后便匆匆关了后门回去。
这处宅子是二进出的,仆人不多,总共五人,女郎走至内庭时,想起方才那名乞丐脸上疤痕,不忍身上打寒颤,抱臂唏嘘道:“真够可怜的……”
朔风阵阵穿过廊下。
檐下雕花灯笼不停打转,灯火葳蕤照了满院。
自廊芜另一端缓缓行来一名月白鹤纹大氅的高大男人,烛光镀上男人俊美的脸,谢陵沉天生一双含情眼,看谁都有几分风流。
他瞥过女郎的动作,戏谑道:“哟,绿芙姑娘,又给屋外小乞丐送饭了?”
绿芙陡然听见男人声音,心下一惊即刻抬头看去,一见是张熟悉的脸,赶忙又呼出一口气,没好气道:“谢公子,您怎么又来了……”
“嗬,我来玉府寻的是你家主子,又碍着你一个小丫鬟什么事了?”谢陵沉眉峰一扬。
他徐步穿过庭中曲桥,摆手便要直接往那寝屋而去。
绿芙赶忙将其拦下,压低声音道:“您这样于礼不合!”
“有何不可?你家主子丧夫都四年了,我此时不趁虚而入,更待何时?”
言罢,青年径直踏上石阶。
屋内,烛光摇曳,紫檀木嵌玉葡萄纹的圆桌前,坐着一道纤丽身影,灯火照过女人莹润的脸庞,钗光鬓影间,她将手中针线停下,素手抚过绣好的一件孩童小衣,继而暗吁一息,将衣裳收起。
抬眸间,房门叩响。
她只垂眸道进,房门吱呀开合,一道长影立在门口。
她折身回望,四目相撞片刻,便见来人俊眉上提,眸底溢出深深笑意,端的是清贵无双。
“玉娘子这般邀在下入室,恐不合礼数呐。”
谢陵沉眉宇一蹙,似在思量,少顷又道:“不过,你说当初你若嫁的人是我,我们也不必这般小心谨慎地站在你这俏寡妇的门前了。”
玉姝细眉稍折,不想与他贫嘴,只将东西收纳好后,折回走近几步道:“谢公子不必再打趣我了。”
谢陵沉低眸,眼底淌过无奈,这才正色看她道:“好,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此番可是从上京回来的,你是不知道,那姓萧的这么多年了还想着弄本公子,不过给你带个好消息,我这回远远地瞧见你女儿了,就是可惜——”
玉姝指间微蜷,烛火氤氲在她眸仁中,顷刻她垂了眸光。
看似不甚在意,实则在意至极。
那双紧紧蜷在袖中的手,可以为证。
谢陵沉窥伺到了她的情绪,继而作不在意道:“姓萧的实在没有养孩子的天赋,好好的一个雪玉般的小娘子,竟被他教得格外警惕人。不过也好,女孩子总要学点防人之心,免得叫人欺负了去。”
“姝娘,你觉得呢?”
玉姝抬眸,轻轻摇首,“小孩子一岁一个样。”
对视两息,谢陵沉眼底划过无奈道:“如今,今天下已定,你可当真要在青州府住一辈子?”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玉姝抬眸温声:“更何况,青州府这样好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走,人一旦历经太多坎坷,便会格外贪图眼下的安宁。”
她曾经那样想离开那座吃人的皇城,却逃不出;
后来,她决心好好过日子,命运使然,却又让她阴差阳错地逃出来。
四年岁月如梭,自那场大火被宛音与他救出之后,往事为烬。
断了好,
前尘旧梦,爱恨情仇,再不必纠缠不清。
烛光镀过女郎靡丽的脸庞,谢陵沉静静地看着她,沉默数刻,他似松了一口气,复而神情恣意道: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幸好你及时回头,不过都说了,既然是好友便不必生分,都四年了,唤我的字罢。”
对视几息间,玉姝倏尔弯唇,眉眼粲然,无奈道:“谢无临,这四年来多谢你照顾。”
温声软语入耳,他面容微怔,眸底风流散尽,余下认真神色,心跳如雷。
廊外几缕风,檐上月皎皎。
借着泠泠月光,他缓声道:“玉娘子怎么就只口上说说,既要谢恩,不妨拿点诚心出来?”
你也说了要朝前看。
作者有话说:
萧二:???嗬,她都不知道我的字。(嫉妒地面目扭曲)
本书又名《玉姝和她的N个爱慕者》《萧狗今天又绿了吗?》
看了下大纲,基本无虐了,下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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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JYY 18瓶;正牌风油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她还活着。”◎
【076】。
上京城, 朔风卷过长乐阁的楹窗,窗外探出的几根枯枝刮过窗纸,嗡嗡作响。
殿内摆着几处雕漆鎏金炭盆里正烧着银骨炭。
芙蓉锦帐低垂, 不知静了多久, 帐子“哗啦”——被人从里头扯开,一张莹白的, 粉雕玉砌般的小脸露了出来。
萧笛神情恹恹地瞥向帘外候着的宫娥, 闷闷地哼了一声。
银珰瞥过她嘟起的嘴, 又瞥过她半张压得红彤彤的脸,忍俊不禁道:“小娘子, 可歇息够了?咱们该去国子监上学啦,裴先生还等着您呢。”
话音甫落, 萧笛便侧过身子抬起榻上摇晃的小腿踢了踢帘子,瓮声瓮气道:“不去。”
萧笛因为念书的事闹脾气已是多次。
银珰走到她跟前半蹲下, 握住她乱晃的小腿, “小娘子这是怎么啦, 谁又惹您不高兴啦?”
银珰的手软软的,萧笛很喜欢, 此刻被她温软的手握着,萧笛垂睫敛着眼底情绪, 没说话。
窗外风声呼啸,银珰抬眼望去,复而又看向小女孩,见她情绪甚是低落,实在有些不忍道:“小娘子不想去, 那奴婢就去遣人给裴先生说一下好不好?”
静默半晌。
萧笛总算抬头, 与她四目相对, 眼眶红了一圈,问道:“姑姑,为什么他总骗我?”
闻言银珰身形僵住,这个“他”无疑是那位。
说来银珰也因此格外心疼这个孩子,自娘子走后,小娘子一点点地长大,却与生父格外不对付。
小娘子性子又急又暴,偏偏那位的性子又寡言疏冷,小娘子长至四岁了,他却没抱过孩子几次。
但若说他漠不关心,实则银珰也曾窥见好多次,那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夜里小娘子睡熟后,也常常撞见守在屋外的那道颀长身形。
不亲近,却又十分在意。
银珰无法将这些同一个四岁的孩子讲,只能轻柔地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小娘子不知道,昨日大将军还将您在尚书房练字的纸拿回去看了好久呢。”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此话,转眼便压不住偷笑的嘴角。
最终还是坐上轿辇去了尚书房。
散学时,暮色四合,窗外游廊上的雕花灯笼逐一点亮。
裴如青拾掇着东西正从窗外经过,掀眸便与窗框里的雪团子撞上视线。
二者对视数刻,他俊眉折起,肃声问道:“为何还没回去?”
雪团子眨眨眼睛,从凳子上站起来,“啪”的一声将两扇窗直接阖上。
裴如青愣了片刻扶额,又折返回了屋内,与凳子上的小团子大眼瞪小眼。
“阿笛,告诉先生,你怎么了?”
萧笛心虚地别过头,望向紧闭的窗牖,有些发泄似的大声开口:“让他来接我散学。”
她小小年纪十分聪明,却又自尊心极重,这样开口已是难得。
裴如青走上前,一眼便瞧见她袄袖下的手指好似划破了个口子,红红的一片,他连忙握住萧笛的手,抬眼问她:“手怎么了?你同谁打架了?”
胖乎乎的小手被先生捉住,好似窥见了她一直藏着小秘密。
萧笛用力地抽回手,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此刻眼瞳瞪大几分,张牙舞爪地不要裴如青碰。
她性子格外倔强,裴如青怕伤着她,只得先缓缓放手,又去提起一旁的凳子,与她对坐相望。
“告诉先生,怎么回事,我便去让你爹爹来接你。”
萧笛眼珠一转,缩回小手道:“我就是打架了,你快把他请过来教训我罢!”
见她这副样子,裴如青抬手用力按了按眉骨,只得如她所愿往外吩咐。
一刻钟后,廊外步伐橐槖而至。
萧笛从凳子上直接跳下来,小跑至门口,定定地站着,水洗般的乌黑眼睛直直盯着那道峻拔高大的身形。
父女二人视线对上。
男人立在廊下,身后紧跟着一名壮硕汉子,萧笛甫一被他冷锐的视线盯着心里也发虚,但她还是不服输地回瞪着。
半晌,萧淮止似叹了口气,冷声命令道:“萧笛过来。”
听他唤她,萧笛这才不情不愿地挪着小腿,只有裴如青站在身后瞥见了小女孩背在身后的小胖手正在不停地敲着。
那是她得逞的小动作。
温栋梁见着小小的人儿立在朔风里,一吹便要刮倒似的,有些不忍的想要蹲下抱她。
猛地,一记冷厉眼光刺向他。
温栋梁神情一怔,这小娘子未免和主公太像了……
三人穿过垂花门,走至宫外,萧淮止垂眸去瞥身旁的走得歪歪扭扭的雪团子,双髻一晃一晃的,他蓦地想起那年曲江河畔,窗框里的小女郎亦是梳着双髻。
思此,萧淮止停了脚步,缓缓蹲下,将小雪团子展臂一把抱起。
萧笛在他怀中愣住了,她乌亮的眼睛眨了眨,方才还在思索着如何不痛地跌倒呢……
此刻,她下意识抱住父亲遒劲修长的臂膀,手指上的小伤口便漏了出来。
萧淮止瞥过一眼,淡声问:“痛不痛?”
萧笛自然反应地摇摇头,她是个忍耐性极高的孩子,手指也只破了一个极小的极小的口,渗出一丝血,自然不痛,不过——
该痛的却另有其人。
温栋梁站在后方也看见了,眼睛瞪得巨大,紧张地发问:“主公,前方便是太医署,不若先让医官给小娘子瞧瞧罢!小娘子肯定是忍着的!”
闻言,萧淮止漆眸微转,睨向怀中团子的眼睛,窥出她掩不住的情绪,尾音稍扬,“这伤再慢一步就要痊愈了。”
萧笛雪颊立马泛红,闷闷地扭过身子将头埋在父亲肩上来回地蹭。
“你为什么总骗我?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了?”
软乎乎的雪团子声音很低,带了几分埋怨。
行至宫道处,玄蓬雕漆马车已候着了,萧淮止迈着飒踏步伐,拂帘将女儿抱进去。
垂下车帷时,萧笛却死死抱住他的臂弯,不肯撒手,眼底满是执拗。
萧淮止盯了她片刻,旋即撩袍上去。
父女二人在马车内对坐,男人指骨一屈,将案上的宝鸭手炉推至她手边。
手背陡然触到暖呼呼的手炉,萧笛立马垂下小脑袋,掩着脸上情绪,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都说三四岁的孩子最惹人嫌,萧淮止此刻面对接连追问的女儿,深有体会。
他淡淡瞥她一眼,“孤何曾说过不要你,不是你自己说要入宫住几日?”
“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回来与我一起用晚膳,我去长乐阁都是因为你不理我!而且你还罚我!张子胜每日散学都有娘亲来接!我就没有!我从小就没有,你也不来!”
萧笛立马抬头反驳他,浑身都在冒着火星子,偏偏那双眼睛满是委屈。
萧淮止盯着她那双眼睛,一时陷入沉默中,半垂的眼里淌过暗流,缓了片刻,他才道:“你可知张太尉那幼子被你随手一推,现在都躺在床上。”
乌澄澄的眼睛里瞬时盈满泪花。
他敛了目光,马车辚辚地踩过闹市,天已彻底黑了,车内烛光摇曳,晃过小团子气鼓鼓的脸。
又是好一阵沉寂无声。
待车毂缓缓停下时,萧淮止才瞥她一眼,再度开了口:“孤罚你,是因为你做事落下把柄,并非你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