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今与我想到了一处。”宴朝颔首,“只怕是这洪家,原本就是被我们小瞧了。勤王居于封地日久,以他的性子,不会筹谋如斯,若说这些全数是景妃所为——后宫女子,虽说手可伸长些,却不能这般面面俱到。与其说洪氏乐坊乃是娱乐之所,倒不如说是情报收集的线人。将这些线人遣散到各大臣府中,怕才是真正的目的。洪氏与勤王一派,可算是表面生意。”
贺思今观他神色:“那你心中可有人选?”
“我方想起一个人。”
“谁?”
“良妃娘娘。”
“陈源?”贺思今一愣,“左相?”
“人人皆知陈小姐乃是庶出。”宴朝一叹,“却不知其生母,乃是乐籍女子。”
贺思今想起那个总也笑意融融的女子,她也曾很是觉得那笑似是嵌在她脸上一般,便就是之前黄婧那般高傲,她也一直跟在其身后,处处都显圆融和善。
见得小姑娘的眉心拧得铁紧,宴朝终于伸出手去,轻轻点上。
“??”贺思今扬眉看上。
“不要多想。”他道,“天塌下来,也有我扛着。”
“那你可得扛好了。”贺思今被他点着,定了身子般也不动,但是目光锁住他,“这天,怕是真的快不好了。你既然要做那箭羽,便没有回头之路。只是百姓无辜,天下无辜,熹初,你可要好生谋算。”
“知道。”宴朝收指,却又轻轻替她顺了发,“家国不存,一切惘然。我知轻重缓急,必不负你。”
“那便好!”
是夜,景华寺大殿前,晚课出来的沙弥竖掌施礼,而立在门口的,正是无海。
手中的佛串已经捻得发光,他一一道了佛号,直待得殿中空荡,才缓步踏进。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有人从殿后转出,口中念着,亦是僧衣。
无海兀自在佛前坐下:“阿弥陀佛。”
亓明蕙便没再看他,只是仰头瞧着那佛像:“大师,你曾与我说的话,如今我终于懂了。佛祖公正,对我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今那个女人败了,我却也没曾觉得多快活。大师,你说,人又缘何要活着?”
佛前人许久未答。
亓明蕙便就重新接了话:“大师,你这儿的安神香,确实好用。只不过,我如今了无心愿,总归是对大师存了份歉意,想来与大师说一说。”
捻着佛珠的手指并未停下,无海轻轻闭上了眼。
“那年你送给朝王的香,乃是被人换过的,只是大师不察,我也懒得说。如今看来,倒是多少起了些作用。”
“阿弥陀佛。”无海一声佛号,止住了女人的话,“我佛慈悲。”
“你说慈悲,便就慈悲吧。”亓明蕙一笑,“说出这最后一桩,想我这一身罪孽,也算是能赎尽了吧……”
宴修谦领兵北上那日,旌旗猎猎。
朝王府的人因为帝令没有出城去送,倒是接了客。
这客人还是分两拨来的。
先是訾颜大喇喇正门进的府,后来贺思今陪着訾颜在后院逛的时候,又从院墙上接了一个人。
不是外人,正是她亲弟弟。
“贺思楷?”訾颜望着那院墙上探出的脑袋叉着腰就过去了,“你长本事了,正门不走,爬墙可还行?!”
“姐姐!姐姐拉我一把!哎呦!哎呦!”贺思楷这梯子爬得也算利索,就是这院墙被他爹之前加高又撒了碎瓦,可不好翻。
贺思今也是惊诧:“你怎的不走正门?”
“爹叫我来与姐夫送个东西,”贺思楷道,“我寻思神神秘秘的,叫人瞧着多不好,我走墙上过,省得去外头抛头露面的叫人盯上。”
“……”贺思今觉得头大,“你就没想过,爹爹既然能叫你送,便就是看上你是个小孩子,无甚影响?”
“我不小了!”贺思楷振振有词,然后抖起的公鸡尾巴败给了屁股下头的瓦片,瞬间龇牙,“嚯,卡着了!姐!”
好容易将人给接下来,兔崽子也不愿与她们耽搁,呲溜就说是要是在身,往他姐夫的书房跑去,像是怕她俩误事一般。
訾颜对着兔崽子背影还挥了拳头,罢了才扭头问她:“你夫君现在记得多少了?”
“大差不差,该晓得的,都给他说了,”贺思今囫囵道,“倒是姐姐怎么有空过来我这儿?”
“呵,还不是因为你们朝王府的人出不去么,我不来,怎么找你?”訾大小姐说着挑了一处石凳坐下。
“你府中可还好?”贺思今问。
“不大好。”訾颜直接道,“郗州之事后,祖母便就病了,好在爹爹辞了官,也有时间。如今我与娘又回来了,都能日日陪在祖母身边。”
印象里,那是个目光矍铄的老人。
贺思今满心佩服这个自愿留京为质的訾老太太。君臣默契,有时候却是含着一份妥协与包容的。
訾老太太是聪明的,亦是大气的。
“一会让贺思楷回去,叫爹爹去镇国公府瞧瞧。”
“那敢情好。”訾颜原本今日来,原也有这心思,只是一瞬,她却复又矮声,“不过祖母怕是不愿意,之前宫里头来了太医诊治,后来,再来的时候,祖母便就不愿折腾了。”
贺思今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老人固执些罢了,你请的,祖母必会同意。”
訾大小姐嗯了一声,这才又展了颜:“对了,还有个事情与你说,那景华寺的方丈,无海,日前圆寂了。”
“无海圆寂了?”
“是。”訾颜点头,“挺突然的,就在你们回京那日。”
第121章 独独 ◇
◎我要去追星星了◎
宴朝的耳目多, 怕是这件事情,他已经知晓。
贺思今自问不是个大度的人,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波动。
倒是訾颜啧了一声:“他毕竟是大宁的得道高僧, 今日宫中还特意派了人去景华寺。听说今日去寺中的行列中, 还有五公主。”
“宴雅琪在宫中多年未见亓明蕙, 此番景妃出了事,她年纪也到了,自是不会继续待在月华宫。再者说, 亓明蕙本就是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皇帝心中有愧, 如今叫他们母女相见,也是情理之中。”
訾颜深以为然,她踢了踢石凳前的石子儿, 转头去瞧宴朝书房的方向。
“以前, 我总不明白,为何人总说世事无常, 如今再回头看去,才觉得这一路走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还当真没有定数。”
“訾姐姐何来的这般思量?倒是不像你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还很小的时候,在军营见到的朝哥哥他们,我们一块儿长大,本该是最亲密的,可是你看现在, 有人成了陌路, 有人已然生疏。”她笑了笑, “可是,到底也不过才几年过去罢了。”
“我许久没听你叫他朝哥哥了。”
訾颜便就收回目光:“就冲他还记得军营的事儿,他便就还是我朝哥哥。”
说完,她忽得起身:“我今日还带了一坛酒来,不如,今晚我们四个坐下一起喝一杯?”
“我们……四个?”
“等着,我去拿酒!”
訾大小姐干事风风火火,人已经除了院子,问小厮寻自己的马车。
贺思今狐疑回身,正见宴朝与贺思楷一并走进院子。
兔崽子走在男人身边,也不知道说的什么,说得兴起时候脸都红扑扑的,很是激动。
约是瞧见她,宴朝便就径直走来。
“我爹说了什么?”
“阿爹说了要保密了。”贺思楷插话,欠揍极了。
贺思今对他晃了晃拳头,被兔崽子躲在了男人身后轻易隔开了视线。
宴朝倒是站得笔直,不偏不倚地瞧着她:“訾颜呢?”
“她说带了一坛好酒,今晚要与我们一起喝。”
兔崽子这才探出脑袋来:“啊?姐夫不能喝酒,他不是病了,还得吃药呢!”
贺思今噎住,刚要再说,便就见宴朝伸手将人从自己身后拎出来。
“你回去替我谢过岳父大人,还有,请他老人家替我去一趟镇国公府。”
贺思楷这才乖巧下来:“好,我省的了。”
接着,宴朝才满意抬眼:“我先送他回去。”
“怎么送?”
不是不能出府么?
这个问题下一刻就有了答案,在兔崽子张牙舞爪的叫唤中,这人直接提着人,脚下一点就上了墙,比来时那爬了半晌的梯子快多了。
贺思今也总算是明白了刚刚这小子兴奋什么,怕是以为能体验一回什么叫飞翔的快乐吧?
等男人重新落回自己面前时,贺思今才打趣道:“轻功原来是这般用的。”
“他到底是我小舅子,总不好这点小愿望都不满足。”
这一声小舅子叫贺思今差点没反应过来,片刻才噗嗤笑出声来:“也罢,叫他快活快活吧。对了,你知道訾老太太病了?”
“师父辞官的折子中,便就提了要回家侍疾尽孝。”
原来如此,贺思今见得他垂在身畔的手,便就过去轻轻牵了:“訾姐姐心情恐怕是不好,我们今晚,陪她喝一杯吧?”
收了掌心将她的手指反握,宴朝点头:“把廿复也叫上。”
这个提议终于叫贺思今恍然。
原来,訾颜口中的四人——
也是,那是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的四个人,如今,便是面目全非,却尚且还有机会坐在一起,哪怕隔着面具,哪怕前路未卜,总归还是他们四个。
看着面前坐下的三个人,廿复一点也不意外,他如今已经能够娴熟地用手语与宴朝说话了,所以只对着他一人比划。
“你别比划了,喝杯酒而已,就当是缅怀一下我那不堪一提的年少时光了。”訾颜丝毫不客气地将倒满的酒盏跺到他面前,“往后,你们想见我,怕是也不容易了。”
“姐姐要走?”
“笨哪,你们现在说是养伤,实际上与禁足无异吧,我爹虽是辞了官,到底也曾是大将军,我今日能来,下次可就不一定能来了,咱们见面的时候,实在是不多了。”
贺思今觉得听得惆怅,率先那杯盏碰了她:“那就为了下次的见面,喝一杯?”
“行!”訾颜举起杯子与她碰了,又去瞧对面两个。
廿复倒是没再说什么,一饮而尽,也没看人,伸手又替自己满上。
宴朝跟着喝了,看了一眼小姑娘。
小姑娘却是笑了笑,叫他安心一般,而后,也抬头干了。
四个人默契地没再说什么,光是拿酒祭了月光。
只是这一杯接一杯的,贺思今自是比不得,她喝得极慢,却喝得实诚。
宴朝也没有拒绝。
这酒,便就一杯又一杯地满上。
四个人倒像是在这一晚,突然都卸下了担子,独独是为了这一坛子酒而相聚。
安静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訾大小姐突然就站起来开始指点江山。
“你小子,一天天的风骚得狠,我真想给你脸撕烂了!”她说着摇摇晃晃往廿复那边凑去,喷着酒气,手指已经抓住了男子脸上的面具,“怎么,现在学乖了,还知道捂脸了?你招惹黄姐姐她们的时候,怎么不捂?”
她说得有些大舌头。
廿复没动,似乎也不介意她揭了这一层面具。
訾颜却也只是攥着,下一瞬又觉得无趣般撒了手:“哼,懒得看你。”
“……”
她又抱着酒盏仰头看天上,吃吃笑了:“贺思今,你看那西边的星星,是不是好亮啊?”
“姐姐,指错了,那是东边。”
“西边,就是西边!”訾颜回头瞪她,“只有我能看见的星星。”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贺思今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要去拉她,不想自己先是一歪,被宴朝扶住。
“嘘!”訾颜突然回头,“我没骗人,那是星星自己说的,他给我说,只为我亮,嘻嘻嘻嘻……你知道,星星的西戎话怎么说吗?”
闻言,一直喝酒的人抬眸。
而后,廿复便就听着那月色下手舞足蹈的女孩笑得肆意:“叫虢邕。”
且不论西戎话是不是这么说的,可听着话的几个人,都沉默极了。
贺思今只觉一股酒气喷来,是自己被訾大小姐一把抱住了:“嘻嘻,贺思今,我要远走高飞了,我要去追星星了……”
身子是被她禁锢了,贺思今脑子却是清楚了不少。
也是这一瞬间,她一低头,瞥见訾颜红了的眼。
哪里是胡话,哪里是醉了,不过是年少的心思压了千般久,终于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全是自言自语,又全是对着那一人。
即使从未有过回应,也当要好好告别。
告诉他,喜欢的热烈的曾经已经画上了句点。
哪怕那个人,他从不理解。
对面的杯盏被轻轻搁下,宴朝看过去。
廿复目光一闪,比划道:“她醉了,我送她回去。”
“好,訾家的马车应该已经到门口了。”宴朝点头。
那一坛子酒,将将见底。
廿复轻易就从贺思今身上将訾大小姐扶了下去。
后者先是抵抗了一下,站也站不稳,廿复无法,最后微微蹲身,将人背到了背上,任她锤着肩头要下来也没放手。
往府门的路并没有多长,廿复却觉得似是走了很久。
久到不知道何时,这一条廊道上,便只剩下他二人。
身上原本挣扎的力道也卸下,后颈处的呼吸慢慢平缓,似是睡着。
“谢谢,”张了张口,喉头牵扯,他听见自己说,“祝你幸福。”
府门口,訾家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丫鬟匆匆迎上来接了人,小心扶进了马车。
廿复立了一会,瞧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他伸手一抹,不知什么时候,竟是落了雨,独独落在了颈畔。
第122章 提弓 ◇
◎灼人心烫◎
马车颠簸, 訾颜睁开眼,素樱正拿了水壶回身,差点被自家主子吓一跳:“小姐?”
不想, 原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突然跃身而出。
与此同时, 朝王府门前的人回身。
廿复的眸光冷漠, 静静看向带刀禁卫。
余光一闪,他转过头来,正见方才上车的女子立在不远处。
只一眼, 他便就收回, 只瞧向为首的人。
“圣上有旨, 还请廿复护卫随我等入宫一趟。”
訾颜抬脚欲上前,却得那人一眼递来,脚步生生刹住。
“小姐。”素樱赶上来, 悄声拉她, “小姐,老夫人今夜一直念叨小姐, 还是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