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庄的嫁妆丢了,黄河镖局找了这些天也没有结果,周月蕊应该是过来商量赔偿的事了。
李清露的手上都是泥巴,不方便接,张嘴啊了一声,小师妹便把糖喂给了她。
李盈穿着之前在风陵渡买的新鞋子,怕沾上了泥,不肯下地来干活。李清露也快干完了,便没叫她帮忙。李盈毕竟年纪小,对门派之间的事不怎么关心,只觉得师叔来了就有好吃的了。李清露道:“师叔自己来的么?”
李盈吮着手上的糖渣,道:“周师叔在前头跟掌教说话,姜大小姐没来,他家二公子倒是来了。”
李清露喔了一声,也不知道玉泉山庄给了什么答复。她放下了锄头,去一旁的小河边洗了手,想去前头看一看。
这时候一个少年人往这边走过来。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衣袍,不太长的头发束了个马尾,发梢毛刺刺地朝四下炸着。他一双剑袖扎在牛皮护手里,腰间束着革带,穿着一双小牛皮的靴子,十分精神利落。
李盈捅了捅她道:“师姐,你青梅竹马来啦!”
李清露认出了姜玉明,小声道:“别胡说。”
李盈便哈哈一笑,道:“你们有悄悄话说,我不在这里讨人嫌,先走了。”
她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这种半大孩子最喜欢拿男女之事开玩笑,李清露让她说的脸上有点臊得慌,心里也跟着不自在起来了。姜玉明走到田边,见了她眼睛便亮了起来,道:“清露妹子,好久不见了!”
上次李清露去风陵渡的时候,姜玉明在银川,跟她错过了。这回姜玉明随母亲来了玉虚观,拜见了掌教真人。他不爱听长辈寒暄,找了个借口便出来见心里惦记的人。
姜二公子穿的光鲜整齐,李清露却浑身都是泥巴,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有点局促不安。她解下了襻膊,把胳膊藏在了袖子里。姜玉明却不在乎这些,过去拿起了锄头,道:“你在干活儿啊,我来帮你吧。”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已经干完了。”
姜玉明喔了一声,看田间的土地刚翻过了一遍。大白菜长得整整齐齐的,叶子肥嫩,再有半个月就能收了。姜玉明四下环顾,想帮她做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事做。
几年不见,他待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丝毫没变得生疏。跟李清露站在一起,他的身量高了一头。他的体格随他父亲姜成豪,身板很厚实。模样也是大眼睛、方脸庞,像一头年轻的雄狮。这些年他跟着父亲押镖,天南海北都去过,西域大漠也走过好几趟,性格渐渐锻炼的开朗坚毅,俨然已经有少镖主的派头了。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想不到他小时候是个哭包。
李清露走到田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姜玉明站在她面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清露道:“你坐么?”
姜玉明便靠着石头的边坐下了,显得有点拘谨,又觉得能跟她坐在一起很高兴。男孩子长得真快,前两年还是根豆芽菜,一会儿功夫已经长成了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就像一堵墙,让人很有安全感。
李清露还惦记着丢了镖货的事,道:“你们去过玉泉山庄了么,他们怎么说?”
一提起这件事,姜玉明的心就沉了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道:“我和母亲刚从玉泉山庄来,乔家的人还算通情达理,说遇上这样的事也是没办法。金刀门的人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清露松了口气,她先前还怕乔家的人对黄河镖局的人大加责难。不过她之前跟玉泉山庄的人接触过,他们家的小少爷脾气很好,家里的长辈应该也都是讲道理的人。她道:“然后呢?”
姜玉明道:“他们说损失的部分加一成赔偿就是了,毕竟婚期快到了,缺的东西只能加急置办。但是玲珑锁天底下只有一件,是花大价钱买的,必须在大婚之前找回来。”
李清露道:“乔大小姐什么时候成婚?”
姜玉明道:“八月初十。若是在这之前找不回来,镖局就得按合约赔双倍,玲珑锁是他们花三万两白银买回来的,翻倍之后再加上其他部分的赔偿,总得七万两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显然十分苦恼。他带着兄弟们走上一个月的镖,也挣不了几百两银子,要是赔起来真的亏死了。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传开了,大家都在看姜家的反应,丢了货物不光是要赔钱,还对他们的名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现在大家都质疑黄河镖局的本事,不敢让他们接活了。
姜玉明越想越气,觉得金刀门那帮王八蛋真是该天打雷劈。他攥紧了拳头,道:“若是当时我在,一定把他们都打跑!”
李清露亲眼见过花如意和石奴的本领,知道那两个人不好对付。姜玉明就算在,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道:“那些人的武功怎么样?”
李清露不想让他更加心烦,道:“也就那样,他们不过是趁了姜叔叔不在的空子,这才得逞了。”
姜玉明这便舒服了一些,挺起了胸膛,觉得那帮卑鄙小人必然没什么真本事。李清露觉得他有点盲目自信,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气盛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心中有个疑惑,跟长辈不敢说,此时问道:“黄河镖局得罪过金刀门的人么?”
“没有啊,”姜玉明道,“我们一直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
李清露道:“那金刀门为什么要劫你们的镖,不至于只图钱吧?”
姜玉明沉默了片刻,好像还真的知道些什么。他道:“金刀门的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测。他们的主人叫姚长易,脾气有点古怪……”
李清露道:“怎么个怪法?”
姜玉明叹了口气说:“那人也不缺钱,就是性格扭曲,爱捉弄人取乐。别人越是难受,他就越开心。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也都是一群损人不利己的疯子。被他们盯上了,算我们倒霉。”
金刀门这一抢镖,把黄河镖局、业力司、玉泉山庄和荆州苏家都给卷进去了。现在所有人都被搞得焦头烂额的,金刀门的主人要是想寻乐子,现在想必已经乐开花了。
李清露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有点困惑。姜玉明已经放弃思考了,摆了摆手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也想不通的。还是赶紧把东西找回来要紧。”
距离苏乔两家大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黄河镖局要找回玲珑锁必须尽快了。李清露道:“你们派人去找了么?”
姜玉明道:“我爹已经把人派出去了,到处打探花如意和石奴的下落,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李清露嗯了一声,姜玉明道:“玉泉山庄的人答应等三个月。母亲在那边谈妥了,怕掌教和诸位师伯师叔担心,就过来跟你们说一声。”
说完了正事,他看着李清露,道:“你最近好不好?”
他的神色真诚,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炽烈。李清露笑了一下,道:“我挺好的,你整天在外头走镖,很辛苦吧?”
姜玉明道:“现在辛苦一点没什么,多积累点江湖经验,以后才能把镖局经营好。我爹娘年纪也不小了,我得早点独当一面,让他们省心。”
他家就他一个儿子,家业必然是让他继承的。姜玉明从小就有这个自觉,想做身边人的依靠。李清露微微一笑,说:“嗯,你可以的。”
她这么一笑,温柔而又清丽,就像一泓湖水在阳光下动荡。姜玉明的目光微微一凝,仿佛看的怔住了。
李清露有点不好意思,把身子转开了一点。姜玉明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看很不妥当,脸也有点红了。他转开了眼,看着别处,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蝉在头顶的树荫中嘶声长鸣,叫的人心浮气躁。姜玉明坐在她身边,闻得到她身上的气息。她身上带着一点湿润的泥土气,又有些修道熏染的檀香气,还有几分清淡的药香气,融合在一起就像刚下过雨的黄昏,清凉而又安宁,抚平了他心中的躁动不安。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腰包里拿出了一根发钗,递给了她。
“喏,送给你的。”
李清露接过来,见是一根水滴形状的钗子。钗子是黄金混着铜炼成的,成色有些发赤。上头镶嵌着一颗莹红剔透的石榴石,做工精巧,颇有一番异域风情。
姜玉明道:“我在西域跑商的时候看到的。我当时就想起你来了,觉得你戴着一定很好看,就买回来了。”
他大老远带回来的,总是一片心意。李清露不好拒绝,轻声道:“谢谢。”
姜玉明见她收下了,登时心花怒放,道:“那我帮你戴上。”
李清露摇头道:“师父看见了不许的。”
姜玉明道:“那只戴一小会儿,就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他还像小时候那样风风火火的,想什么就做什么,拿起钗子要往她头上戴。李清露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露出了手背。姜玉明看到了她手上的疤,皱起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她的手白皙纤长,就像玉雕成的一般。可这么漂亮的手上却有三道红色的疤痕,周围的皮肤也红肿着,看起来挺疼的样子。
李清露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记号,被小姜看到了,心里就更不好受了。她道:“你觉得难看吗?”
姜玉明的性情虽然粗糙,却也知道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疤看,定然是伤了她的心。
他挠了挠头,道:“不……也不算难看,就是有点特别。我看都肿起来了,疼不疼?”
李清露摇了摇头,道:“已经不疼了。”
姜玉明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清露不想瞒着他,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姜玉明听了,登时就恼了。他道:“那些魔教妖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连一个小姑娘都欺负,还要不要脸了!”
他关切地看着她,道:“他还伤你哪儿了?”
李清露眨了眨眼,道:“没别的了,那人就是性格古怪了一些,本性应该不坏。那天他出现在风陵渡,还是为了帮黄河镖局去的。”
姜玉明想起刚才过来时,她绑着襻膊,右臂上还带着一点朱红的守宫砂。他松了口气,顿时觉得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心眼儿好,但也没必要替那些人说话。业力司跟金刀门半斤八两,都好不到哪里去。若是让我见了那魔头,一定让他知道我姜家刀法的厉害!”
他这么说,李清露便沉默下来。如今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性格也跟从前不同了。姜玉明常日跟兄弟们在一起,总是被人少镖头、二少爷地叫着,多少有些刚愎自用了。江湖中山外有山,他总是不把别人看在眼里,日后恐怕要吃大亏的。
眼看到中午了,李清露道:“咱们回去吧。”
姜玉明便站了起来,帮她拾起了锄头。李清露拿着竹篮,和他一起回了道观。
周月蕊跟掌教璇玑师太说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掌教知道黄河镖局的处境不易,说若是有需要,玉虚观的人随时过去帮忙。在这种时候,能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周月蕊松了口气。
姜玉明从外头回来了,周月蕊见儿子跟李清露走在一起,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这两个孩子从小关系就好,如今长大成人了,走在一起十分般配。
她轻声道:“我看他们两个很有缘分,多处一处也无妨。”
璇玑师太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顺其自然吧,少年人心性都一阵一阵的,说不定这会儿好,过一阵子又闹起来了。”
周月蕊笑了一下,道:“也是,这种事急不得,看他们自己吧。”
周月蕊在这边住了一天,次日一早要回黄河镖局去,家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姜玉明有别的要紧事办,就不跟着回去了。李清露早晨来客房给他送饭,发现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道:“你要去哪儿?”
姜玉明肩上背着个蓝色的包袱,手里提着一柄蝉翼刀,道:“我去洛阳一趟。”
李清露道:“去那儿干什么?”
姜玉明道:“金刀门的总堂口就在洛阳。若是他们的人拿到了玲珑锁,早晚要交给他们主子。我打算过去埋伏一段时间,想办法把玲珑锁拿回来。”
他说是拿,应该就是趁人不备偷回来。反正那帮人抢走了玲珑锁,还打伤了黄河镖局不少人,手段也不光明正大。
秦招娣在一旁听了,也有些惊讶,道:“金刀门的人凶得很,你敢在他们的地盘上钻空子?”
姜玉明的刀法是跟父亲学的,姜成豪交游甚广,认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有个外号叫鬼影子一阵风的侠盗跟姜成豪的关系不错。他在黄河镖局住过一段时间,期间传授了姜玉明一套轻身的功夫,叫清风步法,姜玉明一直引以为豪。
他挺起了胸膛,傲然道:“我的轻功师父是鬼影子一阵风,论起轻身功夫来,年轻一辈里没人比我更强。就算打不过金刀门那帮人,大不了我拿到了玲珑锁就跑,他们能奈我何?”
秦招娣总觉得小姜有点爱吹牛,大约是他在外头走镖久了,跟人染上了侃大山的毛病,凡事有三分就要说成七分,让人半信半疑的。
“我不信,”她皱起了鼻子道,“那帮人简直长了八条腿,你真能跑得过他们么?”
李清露噗嗤一声笑了,每个人都长着八条腿,是捅了蜘蛛窝么。
姜玉明最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放下了包袱道:“那咱们来比一比!”
秦招娣也没什么事,便道:“好,让清露看着。咱们两个去河边摘一枝石榴花,谁先回来谁就赢了。”
姜玉明扬起嘴角一笑,自信道:“这个容易,我让你先跑一丈。”
秦招娣嘁了一声,道:“不用,直接来吧!”
这两个人都十分好胜,凑在一起就总起争执。姜玉明小时候总是撩闲似的喊她招娣姐,秦招娣一脸不高兴,不准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姜玉明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是就叫招娣么,你爹娘给你生出弟弟来了么?”
秦招娣气的要命,举着拳头打他。姜玉明那时候个头还小,被打的鬼哭狼嚎的,跑到了掌教面前告状。秦招娣为此被罚在三清祖师面前跪了一下午,反省自己欺负弟弟的错误。
从那以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大部分时间姐友弟恭,有时又一下子就翻了脸,为了一点小事争执半天。
两个人站在屋门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李清露站在屋檐下,悠然道:“三,二,一——跑!”
秦招娣像箭一样蹿了出去,几个起落便翻出了院子。姜玉明说让她一丈,便真的等她动身之后才轻身一跃,追了上去。秦招娣铆足了力气奔跑,不想被这个臭小子看扁了。她掠出院墙,发足向前奔去。河边生着几棵石榴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连鸟儿都不吃。好在开花的时候浓艳艳的,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
秦招娣刚来到石榴树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风声。她回头一望,就见姜玉明凌空而起,浅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舞动,姿态轻盈,十分好看。
他踢着树干一跃而起,折下了一枝石榴花,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