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山沉下脸道:“乔家的嫁妆被劫了,总得有个交代。既然别人都跑了,那就请你留下来吧。”
花如意冷笑了一声,道:“你让我留就留,凭什么?”
她说话声中长鞭一扬,卷住了不远处李清露的腰身,猛地一发力把她拖到了身前。李清露刚才被她抽了一鞭子,手腕还在疼,这会儿本来站在一旁想瞧个热闹,没想到又被卷了进来。
“你干什么?”她扭头看那女子,脖颈却被一把捏住了。
花如意挟持着李清露,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想让她死,就别过来。”
她稍一用力,李清露被迫仰起了头,喉咙被人捏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怀山微微皱眉,一迟疑间,花如意拉着李清露轻身一跃,飞踏两步上了停在河边的一艘乌篷船上。
周月蕊想要去追,奈何她轻功一般,其他留下来的镖师更是无计可施。那妖女外号荷花娘子,就是因为她的轻功十分高明,不光疾走如飞,还会蜻蜓点水的功夫。涉水时就如同一枝荷花开在水面上,让人叹为观止。
河面上有几艘乌篷船经过,花如意踏着篷顶,几个起落就到了河中央的一艘大船上。那船是一座朱漆彩绘的画舫,上头有两层小楼。花如意一跃落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十分得意。她的身姿轻盈,自忖论轻功,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自己的。
船上的人感到了动荡,抬头向上望去,纷纷道:“哎呦,这是做什么!”
四盏白纱宫灯挂在屋檐下,在风中不住摆荡。花如意一身红裳站在船顶,衣裙在风中轻轻飘动,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李清露被她挟持着不得自由,往下看去,见河水滔滔,登时有点眼晕。
秦招娣急了,大声喊道:“喂,放开我师妹!”
花如意留着这丫头也没用,笑了一声道:“好,你说放,那就放了她!”
她一掌拍出,把李清露往水中推去。此时黄河中的水颇深,水流又急,十分危险。李清露不识水性,猛然间往下坠去,失声喊道:“救命——”
她闭上了眼,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要被大水冲走了。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觉身子一轻,一人将她拉了起来。原来是徐怀山使轻功追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攥住了李清露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
他一身黑袍在风中猎猎而动,凌空飞旋而下,抱着她落在了一艘乌篷船上。艄公诧异地看着那两人从天而降,小船受到冲击,在水面上不住动荡。李清露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勉强站住了,徐怀山却站得如履平地。
他低头看着她,神色冷淡,好像跟抱着一袋大米没什么区别。李清露头一次跟男子靠的这么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这人不但内力深厚,轻功也十分高明。他身上有酒味、尘土味、薄汗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融合成一股男子的气息,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黄河上波涛汹涌,滚滚向东边奔去。方才自己差一点就要跌进去了,万一被水冲走了,那些人想救她都没地方打捞。
她惊魂方定,道:“谢谢你。”
徐怀山放开了她,神色淡漠道:“你这小道姑怎么这么能逛,哪里都有你?”
李清露一怔,看来他是认出自己来了。她还以为这样身份的人,不会记得自己这种无名小卒。她小声道:“不是乱逛,我来给师叔过寿……”
徐怀山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冷冷道:“武功不行就好生在家里待着,别出来给人添乱。”
李清露没想到这人说话这么难听,有点生气了。徐怀山看了艄公一眼,吩咐道:“送她回去。”
他说着轻身一跃,上了远处一艘乌篷船的顶子,几个起落便到了黄河对岸。他身为一派的教主,习惯了对人发号施令。艄公一时间有点茫然,道:“姑娘,怎么走?”
李清露想着他毕竟是来帮忙的,刚才又救了自己一命,就这么扔下他有些不讲义气。她道:“去对面吧。”
第七章
徐怀山使轻功过了河,四下望了一圈,已经不见了花如意的身影。
他低头看岸边的足迹,岸边的土地潮湿柔软,泥土上有些轻浅的圆形印子,是她足尖点过的痕迹。徐怀山沿着踪迹追了上去,往南边走是一片树林,离潼关越发近了,眼看就要到无量山的地界了。
她若是误打误撞地进去了,业力司的人布下天罗地网追踪起来,饶是她轻功再高明,也难以逃出生天。
远处的无量山缭绕在云雾之中,敢唆使手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撒野,金刀门的人是越来越猖狂了。徐怀山走了片刻,觉得气息有些阻滞,停下来深呼吸了片刻。
自从登上教主之位后,他便开始修习天罡无上真气。起初进境神速,但近一年来他总觉得气息不畅,似乎陷入了魔障。
天罡无上真气极其强大,若是能练到第七重,天下无人能敌。但此心法亦正亦邪,若是练不好,便如同修行走入了邪道,眼前常会出现幻觉,有时是白骨观,有时是群魔乱舞,而且总是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
徐怀山耳中一阵嗡嗡作响,那种噪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找不到源头,眼中看到的东西也微妙地扭曲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妙,扶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
“又来了,偏偏在这时候……”
他尽量想让自己静下来,将真气沉下去。就在此时,忽听一阵风声呼呼作响,几枚飞镖破空而来。
徐怀山就地打了个滚避开了,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花如意站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枝上,红色的衣裙和飘带从绿叶丛中垂下来,看着他的眼里藏着杀意。
方才她上了岸便向南逃去,忽地发现再往前走就是无量山的地界了,只好又退了回来。徐怀山已经追过来了,她无处可去,便躲在一棵大树上,屏住了呼吸,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
她远远地见徐怀山朝这边走过来,步伐有些踉跄。片刻他扶着额头停了下来,好像在晕眩。她有点诧异,心道:“怎么回事,他身上有伤?”
徐怀山半闭着眼,坐在一棵大树边休息。花如意心中一动,意识到他的状态确实很不好,若要偷袭,最好就趁现在。
若是能杀了他,可就立下一桩大功劳了,主人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反正他的气息不稳,就算偷袭不成,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悄悄地摸出飞镖,猛地朝他打过去。徐怀山听见风声躲了过去,抬头发现了她。他的目光阴冷,花如意心中一惊,就像被毒蝎盯上的猎物,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暴露了行踪。她一跃跳上了另一棵大树,像猿猴似的纵跃了几回,红色的身影在树林间甚是显眼。徐怀山提气去追,耳中嗡嗡的噪音越发杂乱。花如意回头望了一眼,越发觉得奇怪,他与平时的模样十分不同,好像有些虚弱,又仿佛被什么困扰着,意识已经不甚清醒了。
她不确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决定试上一试。她一跃下了树,手中的皮鞭一甩,朝徐怀山抽过去。徐怀山眼中的山林已经扭曲变形了,密密麻麻的树枝像是一只只手,枯瘦而又僵硬,从四面八方伸过来要抓他。草丛里到处埋伏着碧磷磷的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伺机要咬他一口。
就在这时候,前方窜过来一条漆黑的毒蛇。徐怀山闪身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花如意的鞭子抽到了他身上。徐怀山的衣襟被撕裂了,腰间挂着的串珠哗啦一声崩落下来。蜜色的琥珀珠子纷纷掉下来,噼里啪啦地滚进草丛里、落到低洼处。
徐怀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满眼都是珠子滚落的情形。一片黑暗当中,仿佛有无数珠子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脑海里传来轰鸣的雷声,闪电撕破夜空,照亮了眼前的一切。蜜合色的珠子变成了血红色,无休无止,滚得到处都是。
嗡——嗡嗡——嗡嗡——
耳中的噪音达到了顶峰,他的理智也在一瞬间被撕扯到了极限,啪地一声断了线。
他拔剑出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只要杀光一切,这个世界就清净了!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变得通红,浑身透出一股炽烈的杀气。花如意没想到他会忽然变得这么疯魔,往后退了一步,道:“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徐怀山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持剑朝她掠了过去。
花如意大为骇然,转身就跑,却不及他的动作更快。一道银色的剑光划过,斩破了花如意的衣袖。她的手臂受了伤,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却不敢停留,拼了命向远处逃去。
徐怀山见了血,心中越发烦恶,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视线越发扭曲。
花如意不敢再捋虎须,早已逃之夭夭了。他的气血翻腾,内息在经脉里乱走乱撞,意识一时清醒,一时又十分混沌。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再这样下去必然会出事,不是伤及无辜,就是可能被敌人趁这空子杀了自己。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一会儿,熬过这一阵子再说。花如意虽然走了,难保不会再回来。他往南边走去,只要进了无量山的地界就没事了。
树林渐渐稀疏了,前头有个缓坡。过了这个山坡,往前再走十里地,就是无量山了。
过了这里他就安全了。可他的姐姐当年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去。
空气越发潮湿,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大量的雨水落下来,把血迹冲下山坡。当时的泥沙地都被血染红了,到处飘散着潮湿的血腥气。
他看着那个山坡,眼前浮现起了当时的情形。他的身体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狠狠地战栗起来。
他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有人追上来了。徐怀山提着剑,下意识转身指过去,喝道:“什么人!”
他的神色狰狞,整个人透着一股强烈的杀气、疯癫气,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让人不寒而栗。
来人吓了一跳,连忙站住了脚,小声道:“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吧?”
来的不是敌人,却是玉虚观的那个小道姑。她停在一丈之外,担忧地看着他。徐怀山的意识回来了一线,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不想误伤她,沉声道:“我没事,你赶快滚得远远的,别跟着我!”
他还剑归鞘,往前走去。李清露见他步伐踉跄,跟刚才在码头上简直判若两人,心中实在不放心。他是被正道人士忌惮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若是被人发现他这个样子,恐怕要一拥而上杀了他。
这人的名声虽然不怎么好,毕竟救过自己两次。李清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能看着他身陷险境不管。
她跟了上去,道:“你这样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就糟了。你哪里不舒服,我这里有药……”
徐怀山耳朵里嗡嗡直响,这小姑娘却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简直是不知死活。他心烦意乱,想让她闭嘴,头却疼得厉害。
恍惚间,好像有人拿着一根烙红的针从天灵盖扎进去,把他的脑子搅得翻江倒海。他疼的实在受不住,把头往树干上撞去。眼前浮现起无数幻觉,姐姐躺在血泊中,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杀了他……帮我杀了他!”
徐怀山哑声道:“阿姐……都是我不好,我没能杀了他,我对不起你……”
李清露吓了一跳,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发疯就疯起来了。他的头好像疼得厉害,又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想要逃避又逃不开。他把头用力往树上撞,口中不住道:“阿姐,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来的再早一点,不,如果那天我拦住你,不让你来……”
他说着疯话,已经泪流满面了,不但头疼得厉害,精神也十分痛苦。李清露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徐怀山半闭着眼,哑声道:“我一直在想办法逼他出来,可他就是不肯露面……再给我点时间,阿姐……啊啊,我头好疼……啊啊啊!”
他头上撞破了皮,一线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撞成个傻子。出家人慈悲为怀,总不能见死不救。李清露把心一横,把他抱在了怀里,说:“喂,你别撞树了,要不然就撞我吧。”
她从小遵守清规戒律,一心向道。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深山老林里,像这样紧紧地抱着一个疯男人。
刚才他还强大的不可一世,此时却变得这么脆弱。徐怀山陷在痛苦当中难以自拔,不住挣扎。李清露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轻轻地拍他的背,温声哄道:“别哭了,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没事了……”
她虽然没带过孩子,却见过师父哄捡来的弃婴。孩子在襁褓里哭的震天响,师父便这样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慢慢地摇晃,温柔地哄道:“没事了,好孩子,别怕,不哭了啊。”
徐怀山眼前昏天黑地的,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他在她的怀抱里生出了一点安心感,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这样一个八尺多的大男人折腾起来,李清露自然是按不住的。好在他先前那几下撞树撞得十分瓷实,大约是把自己撞晕了。她抱住他没多久,他就昏过去了。
徐怀山额头上的血淌下来,把李清露的衣袖染红了。她替他觉得疼似的,嘶地倒抽了一口气。这人也没长了个铁脑瓜,怎么就想不开,非得拿头去撞树。她想反正衣裳都弄脏了,便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血迹,又把他脸上沾着的尘土擦掉了。
这人疯起来虽然吓人,但睡着的样子又十分沉静。他的头发散落下来,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点忧郁的感觉,睫毛密密地垂着,鼻梁高挺,轮廓也十分鲜明,还是挺好看的。
李清露低头看着他,倒没有十分害怕,反而有种平白捡了个好大儿的感觉。
这念头一闪而逝,她随即打了个寒战。这可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丧胆的大魔头,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敢在心里占他便宜,整个玉虚观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她摸了一下他的脉搏,感觉内息乱的很,大约是练气走岔了路。像这样的大魔头练的功夫都是旁门左道,虽然厉害,也冒着极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变得疯疯癫癫的。李清露想起了师父平时教导自己要踏踏实实地练功,不要想那些一蹴而就的事,如今见了他这模样才知道师父说的不错。
她从怀里拿出一瓶治疗内伤的合气丹,往他嘴里塞了两颗,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叹了口气,觉得这么好看的人,却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太可惜了。
天色阴沉沉的,头顶上聚拢着一层乌云,似乎要下雨,却又一直没下。
她待在树林里,也有些不安,万一又仇家杀回来就糟糕了。她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喂,你怎么样了?”
徐怀山没有反应,李清露便伸出手去,掐了他的人中片刻。徐怀山的眉头一皱,倒出了一口气,终于醒过来了。
他睁眼看着头顶,天空灰蒙蒙的,周围到处都是大树。李清露松了口气,道:“你醒啦。”
他这回安静多了,任李清露抱着自己,不但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反而觉得十分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