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来的只有灼烧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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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梨到俄罗斯是第二夜。
一下飞机,一股浓重的寒意席卷而上,毫不间断的雪,落在莫斯科的夜色。
路灯朦胧、街上人很少,她站在莫斯科的地面上,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找酒店的这点时间,她的肢体被一点一点冻僵,疼痛之后是麻木。
好不容易到了酒店。
她把行李随意地丢在一旁,拉开窗帘,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落下的雪。
很难想象,她已经离京城5843公里。
京城和莫斯科,似两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多少距离才会交汇在一起的线。
那么。
他和她,现在距离多远呢。
除了那5843公里以外,心的距离还有多远?
远得她想他,都只敢偷偷的。
在俄罗斯的日子,很难熬。
高纬度带来的寒冷,对她来说,是一道很难克服的障碍。
她的手常年都是僵直的,每一次弯曲都像敲碎冰面。
她克服了时差、克服了语言、克服了饮食差异,唯独克服不了寒冷。
寒冷带来很多负面影响,她夜间经常地睡不着觉,空调一断,她就被冻醒,反复来回。也影响到她的课业,她站在练舞房,不是母语带来的天生劣势,以及失眠带来的思维慢半拍。
往往他们很快能学会的东西,她得用很久。
站在空无一人的练舞房,她一个人旋转、跳跃、展臂。
在他们学新的内容时,她还在旧的内容上打转,一天的训练结束,她觉得累,不是单纯的身体累,而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可能是她站得太久,挡了别人的路,肩膀被人撞了下,力道挺大,她控制不住地身子前倾,好不容易稳住,一声“都拉”从身后传来。
水梨回头,撞她的人从她身侧走过,眼神毫不掩饰的轻蔑。
来时的第一天,早她一年交换过来的学姐警告她,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她们终究是外国人。
外国人这个词带着枷锁,每次见到学姐,她都是孤单一人,蜷缩在最角落,像低伏的草,所有在国内的光芒都湮灭。
水梨站在舞蹈房前,回头看,第一次觉得舞蹈房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困着怪兽。
她亟待被吞噬。
夜晚,她照例待在宿舍,一遍一遍地读着绕口的俄语。
是真的太绕口了,好像这辈子所有的智慧用在上面都不够格。
水梨控制不住地拿了手机,点开朋友圈,一条一条往下翻,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有可能她已经被删了。
有可能他没发。
他本来就是个不发朋友圈的性子,不是吗。
她也可以点开他的微信,转账试试,她还在不在他的列表。
只是她不敢,她从来都是胆小鬼。
她只敢在路灯昏暗,无人走过的夜晚。
一遍一遍在朋友圈里翻找,想得到他的蛛丝马迹。
看他是否安好。
又一次在练舞房,因为她的进度落后,被老师叫停,所有人都等着她学会,可是越这样,她越是着急,心跳似擂鼓。
老师皱着眉头,她一贯是和善的,有些圆润的脸蛋,可是此刻却面色严肃得可怕。
课程结束,所有人都走了,水梨落在最后,很慢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上教室门的那一瞬间。
她感觉自己唯一依仗的,最后值得骄傲的东西,也被自己亲手打碎。
她缓步走在校园里,偌大的校园里,只有练舞房和宿舍一点,是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可避免地觉得孤独,也不可避免地觉得难过,更不可避免地起了自厌心理。
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破坏得干净。
……
回到宿舍,天没黑,应该是学习俄语的时间,可是她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想动。
生理期如约而至,在国内不算明显的反应,在俄罗斯,却像台风过境,她痛得感觉自己支离破碎,浑身发抖,阴霾压在她身上。
那个临近傍晚不算黑的夜里,谁也不知道有人痛得几乎晕厥。
她抱着手机,跌到床下,像找到最后的救命稻草,一遍一遍地拨通水国进的电话,无人接听。
又打爷爷的电话,漫长的嘟嘟嘟嘟之后,失了动静。
本来就不可能有动静。
只是一直慢半拍的大脑,在此刻却很清楚地感觉到渴望。
她真的想有人抱,有人安慰,有人给她一句鼓励……
只是她没得到。
思维斑驳陆离的那一刹那,眼前的世界一片雾色。
她想到,祁屹周把她的生理期当成什么大事,给她煮红糖水的那个瞬间。
其实没必要的,她其实没那么痛,只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她有点受宠若惊。又像第一次看见宝藏的人,不想拒绝。
那红糖水很甜,很暖,里面还有热乎乎的鸡蛋,她当时还吃不下。
明明也没有多少不是吗。
就那么一个小碗。
她怎么就吃不下呢。
痛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痛还是不痛,所有的感觉都趋向麻木。
意识昏沉到黑暗。
她以为自己会痛死过去。
可是再睁眼,难得一见的阳光晒在她身上,校园里的人多起来。
她撑着胳膊从冰凉的地面爬起来,才发现她竟然熬过了一晚。
任何人不知道,任何人不在意。
她照例地去练舞房,照例一个人回宿舍,照例地形单影只,时常打工去赚钱。
只不过,她多去了一个地方——医务室。
她依赖上了布洛芬,也依赖上了安眠药。
莫斯科的年味很淡,大年三十那天,她给自己准备了蛋糕和蜡烛。
火光点亮的那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在等待什么。
明明已经是稀巴烂。
她没许愿,吹了蜡烛,揣了安眠药,在校园走。
已经半年了,校园却依旧陌生,她在里面,依旧格格不入,不知道它不愿意给她打开进出的大门,还是她自己从心底里就不认可它。
她这次想好好地看它一眼。
她缓慢地走,人生短短二十载,她从现在往过去推拉,好像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亮色。
没什么可以提起。
一片贫瘠。
而后她想到,幼时吹来的风,快活的自由的,总有人站在她身后的,她有无限可能的。
他们是不是在等着她去找他们。
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她千百次地想过,要是世间没有她会不会更好。
方清会如愿。
爷爷会原谅她。
她自己也能解脱。
皆大欢喜一场。
只是在那个转角。
她似有若无地抬眼,却瞥见一个背影。
像一场意外。
挺拔的,高大的,千百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的。
只是背影而已,她的心却漏了一拍。
那一拍坠得重,她感觉到几乎窒息的濒死感。
控制不住地,追上去。
却在下一个转角,失了踪迹。
分明是,没有追到。
她却捂着自己的脸,蹲在路边,哭完再笑。
寒风刮在她的脸上,冷凝的,刀割的。
没人知道,就那么一段路,她像是在生死中走了一遭,光却往下照。
她像攥紧了一点希望。
假如她好一点,没这么烂,没这么脏,没这么破碎。
会不会还有一点,他会再爱她的希望……
第55章 [VIP] 55
水梨是五天前回的国, 熟悉的土壤给她带来久违的心跳起搏感。
“水梨……不错,履历挺好,”面试官捻着那一张薄薄的简历,目光透过纸张上端扫到水梨脸上, “就是空窗期有点久, 有大半年。”
水梨顿了两秒, 点头,“是的。”
见她未给出解释,面试官敲着桌子,思忖片刻。
空旷的房间里, 厚重的绸缎窗布隔绝掉三分之二的阳光,只零星泄了一点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女人生得瘦,长发温顺地披在细弱的肩膀上。肤白, 在浅淡的阳光下更是,白得几乎要融化。眼眸是茶色的, 唇色也淡,工笔画一样的人, 看着线条柔和而干净。
很有眼缘的一个人。
面试官轻而易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他再问了些其他问题, 水梨话不算多,但是条理清晰,能看出有很好的专业素养。
面试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在他说“结束”的前一秒,房间门被推开。
身着职业装的年轻女人, 扭着腰身进来, 眼尾狭长, 看了水梨一眼,俯身和面试官小声说着话。
在她的视线中, 水梨指尖下意识收紧。
毕竟当时,这事闹得挺大……
果然。
面试官再抬头,脸色冷淡下来,在他疏离的“等待通知”声中,水梨缓步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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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刺骨的凉意往身体表面浸透,雪花飘扬往下落。她撑着黑色大伞,目光越过伞的边缘往外落。
世界像分割成两部分。
半空中,是皎白的,温柔起舞的雪,地面上,却是一道道被车轨、脚印压黑的潮湿泥泞。
不好看,甚至可以说丑陋,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回国已经五天,给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舞团投过简历,石沉大海得多,稍有动静得少。
偶尔有面试的,也都止步于最后。
就像刚刚那样……
经过家咖啡店。
暖风从半开的玻璃门往外扩散,这么一点温度却足以诱惑她驻足。
收了伞,进门。
在琳琅满目的饮品中,难得放纵地点了一份热可可。
捧入掌心,暖融融的可可香,热乎乎的触感,让她不期而然地想到了,那段熟悉又陌生的时光。
熟悉是,因为它深入骨髓,怎么都忘不掉。
陌生是,已经过了七年,再怎么妥善保存,它都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它就像被深埋树下的木匣子,里面装满糖果和金灿灿的铁币。
很宝贝,但是被深埋的那段岁月,它被泥土侵蚀了,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宝贝还是否完好。
门口的报铃声响起,很喜庆的“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和国外不同,让水梨的视线不由自主转向报铃器。
可下一秒。
目光触及到落到最后的男人,水梨浑身一僵,空气似乎被抽离,她不能呼吸。
夜深人静的晚上,她想他,想到泪流满面。
像攥住最后希望的小孩,她总幻想,和他的重逢会是个什么光景。
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天,这么一个下午,这么一家咖啡店。
空气中飘动着柔和的轻音乐,咖啡香若隐若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捉迷藏。
店内灯光是暗色调的,但是依旧能看清。
他褪去少年轮廓,五官更显深邃冷感,身材笔挺高大,和大学比,没那么单薄,多了几分成年人才有的笃定宽阔。
似乎在思考什么,脑袋微垂着,落后同行人半步,但是同行人经常会无声地注视过来,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和年少时一样,依旧来得众星捧月。
却也和年少不一样,七年让他成熟,失了从前才有的玩世不恭。
他好似察觉到什么,一直半垂着的眼睑缓慢往上抬。
水梨听到胸腔传来的一声很大的噪动,大出窒息感。
他的目光越过空气质地,落到她的身上。
一切似慢动作。
周围的一切褪去,只有他的存在被放大再放大。
男人眼眸依旧黑,如墨般,唇线拉直,下颚到颈脖的线条绷得很紧,能看清脸颊上的肌肉。
是个很不悦的姿态。
水梨捧着热可可的手不受控制地僵了僵,心脏急剧往下坠落。
下一秒,他已经收回目光,和同行人点好咖啡。
步伐走动间,光影流动,她只匆匆捕捉到他的腕骨,冷白削瘦,骨骼感明显,青筋脉络分明,佩戴着腕表。
这双手,在她提分手那天,被他近乎自虐般,砸上墙壁,鲜血淋漓。
他们已经拿到了咖啡,似乎没有在店内用餐的打算,转身往外离去。
水梨控制不住地站起身,却在他们的问话中僵在原地。
“祁哥,店里有个很好看的女人一直在看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他的声音传来,很低很沉,突破了所有,准确无误地被水梨的耳朵接收到。
他道:“没兴趣。”
冷冷淡淡,三个字。
水梨鼻尖发酸,依旧是那股暖风扫在身上,她却浑身冰凉。
创口很简单地被他一句话,撕开。
他早已不是那个,曾经喜欢她的男生了。
七年的时光是多少个日夜,时光的车轮无情碾压一切,更别说,还是她对不起他。
他们终究,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