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相当于清北出身……去当外卖员……太不匹配,浪费资源……”
哪怕水梨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声音依旧源源不绝传入耳廓。
不绝如缕。
面试完。
不需要等待结果,面试官当场拍板,让她现在就上岗。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带着水梨往培训班走。
到了班级门口,和其他几个芭蕾班不一样,水梨需要带的班,孩子人数很多,差不多二十来个。
没开门,吵闹声却从门缝往外扩散。
年轻的女老师尴尬一笑,“小水老师,这个班的人有点多,后面会再给你换的。”
说是这样说,但是彼此心里都清楚,场面话而已。
水梨嘴角往上勾了勾,推开教室门。
而后。
嘈杂声像音浪,席卷全身。
水梨在冲击中,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在往下陷。
一点一点。
-
儿童艺术培训机构的孩子年纪在五岁到十八岁之间,她这个班孩子年龄格外杂乱,高高矮矮的孩子散落着。
水梨根据身高给他们排好队,让他们一个一个记住。
又询问课程进度,按照课程进度,给他们安排了课程。
虽然是临时被安排的,但是水梨依旧把课程布置得井井有条。
上完一节兵荒马乱的课,孩子都走了。
水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没推门,门口似有若无地传来交谈声。
“你们听说没,新来的老师是京舞毕业的,现在在我们培训机构。”
“真的吗?京舞的高材生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和我们一个样。”
“就是啊,这种人不是应该去做她的舞蹈首席嘛,和我们抢什么饭碗……”
交谈声渐远,水梨摸门的手顿住。
好多秒。
才再次试图推开门。
-
收拾好心情,水梨往外走。
时间刚刚趋近五点,天空是半黑不黑的,层层叠叠的树荫半遮后方的建筑物。
依稀可见,培训机构正前方就是一所高中,喧闹声从对面传出来。
稚嫩的孩子像一个个七彩糖球滚来滚去。
哪怕水梨知道自己还年轻,却也被这年轻的活力吸引过去视线。
而后被一声小心翼翼的“小水老师?”拉回心神。
水梨的目光顺势收回,往身后看。
就见一头熟悉的软毛,浅浅软软地挡住,和祁屹周有些相似的眉眼。
如此一算,七年过去了,他也应该是上高中的年纪了。
“慕洲?”
见叫出自己的名字,周慕洲忙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四周,比了个嘘,“小水老师,是我,你可别把在这儿看到我的事说出去了。”
水梨顿了顿:“怎么了?”
周慕洲笑得一脸神秘,“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她在这所学校。”
七年时间,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却没变。
比如小软毛的性格。
既然遇上了,水梨征求过周慕洲的意见后,带他去吃肯德基。
肯德基人不少,小软毛眼睛在点单小程序上滴溜滴溜转了一圈,水梨察觉出他的意图,微微一笑,“没关系,随便点。”
周慕洲欢呼一声,边往购物车里添加,边小声念叨,“小水老师你这么上道,我就原谅你不辞而别,不给我补课的事了。”
水梨握着可乐的手,顿住。
那段时间,她情绪太过于极端,很多该交代的事都没有交代,该道别的人都没有道别。
周慕洲和周姐也是其中之一。
她抬起头,想和周慕洲道歉。
小软毛已经点好餐,笑眯眯地抬起头,“不过哥哥和我说了,让我不要怪你,你有自己的事情。”
“……”
水梨鼻尖一酸。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是她不辞而别在先,却依旧会给她善后。
他这么好,总是这么好。
她却永远地,失去他……
忽地周慕洲一拉她,“小水老师,低头!”
水梨从情绪里抽身,下意识跟着低头。
“……”
过了几秒,周慕洲小心翼翼地直起脑袋,观察落地窗外,吐出口气,“没事了,哥哥走了。小水老师,起来吧。”
心重重一跳,水梨直起身,视线急急往外落。
雪幕中,男人背影宽阔修长,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毛呢大衣,卡其色围巾,锋利的下颚线被挡住,只看见眼睫毛长又直。
冷清又温暖。
很矛盾,却就是他。
过了良久,水梨才回神,“你哥哥……是在那里工作吗?”
指尖往前方的一栋高楼指去。
周慕洲狠狠点头,“对,哥哥是天体研究员,他一直都想做这个,哥哥很努力,很优秀的。”
虽然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谈起祁屹周时,周慕洲眼中仍有星星点点的崇拜。
只是她就算和祁屹周在一起过,也不知道他的追求抱负是什么。
她才发现。
她对祁屹周的了解竟如此薄弱。
水梨缓缓坐下,后知后觉起了点难以描述的无力感。
她这么一个人,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
更别说去关心他人。
失了她后,他的人生像摆脱泥沼,一片坦荡。
而她依旧离自己的梦想,遥遥无期。
现实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高墙,他在攀升,她在下坠。
日后只会越来越远。
虽然水梨已经努力地,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却依旧像被什么东西拉住脚踝,往下拽。
还好,周慕洲刚有手机,跃跃欲试地让水梨加他微信。
水梨照做。
一加上,他就发了很多表情包过来,说要让小水老师感受年轻人的世界。
水梨回到住所,小软毛才刚刚停歇,没再发表情包了,手机失了动静。
房子太空,就算有灯光,孤寂依旧席卷而上。
她打开电视机,声音开着,房子里多了丝人气,视线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电视在说沉没成本,水梨没想认真听,可是电视机的声音却慢慢入耳。
如果遇到犹豫不决的事,最好就要立即及时止损,才能避免扩大沉没成本。
不论是本人,还是和本人相关的人事。
说得很有道理。
水梨眼睑颤了颤,忽然觉得自己疲惫得不成样子,一直支撑着自己得的信念像在这个瞬间崩塌。
她没了去卧室的力气,把自己裹进沙发里。
脸朝下,紧紧的,几乎产生窒息感。
而后右手下意识摸到左手指尖,摩挲一圈,找到个小口,顺着小口,使力,皮肤从表层剥离出来的一瞬间,刺痛和快意一起汹涌而上,露出鲜红的皮肉。
正想换只手这么做时,右手手腕忽地在沙发的空隙触碰到一管冰凉坚硬的物体。
陌生触感的出现,短暂地打断了她的自虐行为。
水梨把这管东西抽出来。
是只金属质地的钢笔,笔帽顶端镶嵌颗蓝色宝石。入手很重,应该是男士钢笔。
从她搬进来以来,她只大致打扫了下客厅,并未认真打扫过沙发间隙。
她给远在伦敦的房东发了消息,询问这只钢笔是不是她的东西。
因着时差,房东并未回复。
水梨放下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沁出了血迹,斑斑点点蹭到枕头上。
这不是个好信号,她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水梨抿紧了唇,拿纸巾把血珠擦干,把纸巾丢进垃圾桶的一瞬间,倏忽想到什么……
那天。
祁屹周过来看房,是不是也坐过沙发。
有了这个想法后,那么一点点猜疑控都控制不住。
水梨点亮手机屏幕,切换到微信界面,再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祁屹周的微信号。
他的头像早变了。
之前藏着暧昧和试探的大眼蛙头像重新变回了斑驳的蓝色球体。
这很正常。
她的也变了。
水梨闭了闭眼,不想再看。
切换到周慕洲的聊天框,问他明天会到培训机构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
再切换回祁屹周的微信。
呼吸止住。
水梨打字得小心翼翼:【你好,我是水梨。不好意思,多有打扰。我在客厅沙发上找到一支钢笔,笔帽上镶嵌着蓝宝石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如果是,可以周慕洲带给你吗?】
指尖顿住半秒,她怕面对红色的感叹号。
她不够坚强,也不铜墙铁壁。
他的任何一点,都足以让她鲜血淋漓。
只是所有的东西终有面对的那一刻,她从来逃避不了。
发送。
很正常地传达出去了。
像他们只是列表里躺着的寻常的不太熟悉的人。
她没有被删。
哪怕这不代表什么,祁屹周本来都不玩微信,水梨却摁灭了手机屏幕,掌心捂住自己的脸。
她知道不该,她知道没必要,她知道不能再把祁屹周拖入到泥沼,他也不想。
只是却不敢下这个决定。
她依旧贪恋着,他给她的好。
她从来没享受过的好。
她卑劣,她贪婪,她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舍不得放手。
-
祁屹周看到消息是在晚上十点,此时霓虹初上,他刚刚从繁重的数字中抽身,指尖夹着根燃着的烟,盯着她发来的这段话。
疏离的,客气的,所有的退路都为他想好的。
和七年前亲密的对话对比,显得格格不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更显得讽刺。
只是,这本来就是水梨的本性。
她从来就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用着温和柔软的皮囊,干着最狠心的事。
从来不顾他人的感受。
时隔七年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她连见他一面,给他送过来都不肯。
祁屹周垂了眼睑,单手掐灭烟,嘴角勾起自嘲的笑。
-
第二天睡醒,水梨拿鸡蛋揉了会儿肿胀的眼睛。
临走前,盯着那只钢笔犹豫片刻。
房东已经回复消息,说她并没有这种钢笔,应该是其他人的。
排除了房东,剩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祁屹周的。
哪怕他并未回复,水梨还是拿了钢笔放在包里。
等着交给周慕洲。
培训机构的工作对于水梨来说并不繁重。
她基本功远远比其他老师来得扎实,加上性格有耐心,又生得温柔,每次跳起芭蕾都好看得惊人。
踮起脚尖,舒展双臂,尽管观众只是一群还不太懂的小孩,水梨依旧跳得认真,把它当成正式演出,娴静柔和,是极致的美。
几节课下来,孩子都喜欢上她,叽叽喳喳地跟着她身后。
课间休息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做着小游戏。
水梨呼出口气,擦干额间的汗水,刚找出手机,就看到屏幕提醒,有一条来自于祁屹周的新消息。
太久没看到这个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水梨恍惚片刻。
想起大学时每次在手机屏幕看到有他消息时,都像发现了惊喜,迫不及待点开,而后上泛出一股甜意。
和现在却完全不同的心境,时间果然能改变很多东西。
点开。
祁屹周:【是我的。】
祁屹周:【能麻烦你送到这个地点吗?】
祁屹周:【定位。】
他说得客气,好像她是真的不小心捡到他钢笔的陌生人。
点开定位,就是周慕洲说的那栋高楼。
离培训机构不远,她下班会经过那儿。
水梨指尖慢了半拍:【好的。】
而后歇了话语。
她一个人盯着手机,四条信息空荡荡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要不是水梨没有失忆,都会以为,他们就是这般生疏客套的关系。
到了俄罗斯不久,旧手机在某一天忽然卡到报废,只能取出电话卡,至于微信聊天记录那些都被清零,失了所有踪迹。
她就算有时候想看看,想通过聊天记录翻找一下曾经的记忆,都没有办法。
毕竟没了就是没了。
水梨摁熄手机屏幕,把手机塞回包里。
视线往外,冬日里,枯黄的枝叶在风中要掉不掉的,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总归于落于泥土的结局不是吗。
她忽地有点感同身受的萧索,有些东西过了就是过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不管是她的聊天记录,还是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