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这里。
别在他面前。
别在周阿姨面前。
她会学乖一点,主动和他分手,求求别用这种来惩罚她。
包厢门被推开,服务员推着车上菜。
随着服务员的到来,话题歇了,目光短暂地移到服务员身上。
却不包括水梨,她就坐在门口,却仿佛听不到周围一切动静。
只死死咬着唇,眉毛紧蹙着,分明是暴雨的夜晚,她却出了很多汗,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眼里也一片泥泞的水渍。
她像被极大的痛苦击中,拿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越抱越紧,力道大得要锁死自己。
“小水……小水……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周慧琳看过来,担忧地问。
水梨慢半怕感受到,周阿姨在叫自己,却做不到回应。
因为随着她的询问,在他们面前,她仿佛从个正常的人变成一只狰狞的蜘蛛,畸形奇怪,她的不正常,可以清晰地被他收入眼眶。
她勉强控制住牙齿磕碰,说,“我、我肚子疼……去……卫生间。”
她顾不上他们怎么想,直了身,生硬地跑开。
甚至还没到卫生间,水梨就绷不住了。
泪水淌了满脸,她失了所有的力气,仅存的力气,让她蹲下抱住自己。
她确定地发现,她没有幻觉,而是她真的在抖,手在抖,人在抖,世界在抖,牙齿一声一声磕碰。
他们肯定看见了。
他们怎么能看见?
这样的她,怎么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有病?
她又怎么面对他们。
她好难堪,她好恶心。
为什么她是这种人。
路过的人,把异样的眼神投射在她身上,像她是个随时随地就能暴起的奇怪生物。
水梨不敢抬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等着时间将一切平息掉。
还好这次不算特别漫长,她得到一点消耗殆尽后的力气,想重新回到包厢,将一切粉饰太平掉。
她知道她不应该贪得无厌。
她知道她不应该得寸进尺。
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
她不能再把他们对她最后一丝好形象都粉碎掉。
她不要做怪物。
怪物是没人喜欢的。
腿刚抬起,还没落到实处,眼前却一闪而过,疑似方清的身影。
七年来,她的身影一遍一遍印在她的脑海里,成了最为致命的疮口。
她在良心谴责和无比的恨意中反复拉扯。
她讨厌这样扭曲,只知道报复的自己。
却也恨着带来这一切的方清。
她知道自己要说清楚,只是却不是由方清之口,她还是要个念想的。
仅剩的危机意识骤起,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追了出去,撞到了不少客人,却连道歉都没时间给。
……
菜已经上齐。
周慧琳等了等,却始终没等到水梨的身影。
她刚想出声询问,祁屹周已经站起了身。
他到了卫生间门口,等了半晌,没见她人影,又给她打了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回复。
她像消失在这间餐厅里。
天空忽地一声轰雷,照亮整个暗色的天际,刚刚才停下的雨,转眼瓢泼般得落下,力道大得近乎轰炸苍穹。
在极致的嘈杂和极致的亮光之下,祁屹周抬了眼,往窗外看,却捕捉到了水梨的身影。
她一身白裙,被雨水打得湿透,黏在单薄得的身体上,她却好像不知道冷一样,只往前跑,湿透的长发和白裙在朦胧的灯红酒绿中,划出一道锋利的线条。
她像只即将扑向冷火的苍白飞蛾。
祁屹周心脏猛得一跳,下意识追了出去。
雨幕在她脸上打出刺痛感,水梨睁不开眼,只凭着最后的方清的前进方向的记忆跟过去。
她会说的。
她不会不说。
她没有心存侥幸,觉得这样的她,可以让祁屹周喜欢上。
只是,她真的需要一天或者两天时间,给自己一个缓解和想理由的时间。
也留给祁屹周一个最后的不算太糟糕的印象。
所以。
她真的已经做好准备,她不会言而无信,只要方清不告诉祁屹周,她还是那么个水梨。
像春天一样。
她一辈子都没有祈求过上天,却真的希望,方清能放过她一次。
再给她几天。
到了下个街角,她隔着人山人海、连成线的雨幕以及成片的伞的海洋,看见了方清的身影。
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跟了几步,却硬生生止了步。
因为她眼睁睁看见,方清在笑。
挽着一个面目敦厚的中年男人在笑。
她不再年轻,脸上有让人不喜的戾气,却依旧在笑,他们往前走,步伐走动间,男人臂膀里抱着的,尚在襁褓中的小孩被露了出来。
他们是最幸福的三口之家。
不算特殊,也不算特别。
只是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咔嚓咔嚓碎了。
有良心的人一辈子接受良心的拷问,在愧疚不安中辗转反侧,认定自己是伤害他人的恶魔。
没良心的人却肆意生长,什么都能被翻篇,不论是水国进,还是叔叔。方清都可以再找到一个新的,全然不顾带给一个又一个家庭的伤害。
她真的会当妻子,会当母亲吗。
她真的不会觉得愧疚吗。
她真的不用接受接受良心的拷问吗。
她真的不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问题吗。
心在这个瞬间裂成了两瓣。
为什么有良心的会这么痛苦。
为什么没良心的却不会痛苦。
这个世界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坏人却逍遥自在。
上天是不是根本不睁眼,放任这扭曲的世界不管。
雨幕大得出奇,浇打在她身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皮肤被打出红点,她却看都没有看一眼。
无言伦比的恶心占满她的思绪。
为什么她要活在这么恶心的世界上。
祁屹周好像叫了她一声。
很可能是幻听,她经常耳鸣,但是她却依旧回了头。
越过雨幕和如斑斓幻影般的车流灯带,她在对面的街头真的看到祁屹周的身影。
他正在说话,神情急切得厉害,她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周围应该是嘈杂的,她却什么都听不到。
存在湮灭在世间。
她没有和祁屹周挥手打招呼,因为她真的没力气。眼前一片灰蒙蒙的雨幕,暴雨中的光线很美,是种被反复浇灭的凄厉。
她没什么意识,只知道耳边好像有刺耳的汽车刹车声临近,而后是铁质物体重重撞上她的身体。
她不觉得痛,身体甚至是轻飘飘地飞起,只下意识往那边街头看过去。
光线斑斓中,祁屹周脸色忽地白,失了血色,目光是空茫的,像个被砸碎的金属雕塑。
思维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秒,她想。
她这个人。
怎么能这么扫兴。
明明他们还特地约她出来吃饭。
怎么能这样呢。
但是。
最后一次了,希望他们不会计较。
第78章 [VIP] 78
这个世界给她的感觉太过于破碎, 她时时刻刻都困在良心拷问和自我厌恶中。
她不知道哪些是该做的。
不知道哪些是不该做的。
时时刻刻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停反思自己。
她偶尔能痊愈,对自己产生认可,但大多数时候都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真的活得好累、好痛苦。
世界很嘈杂, 鸣笛声刺耳。
路过的人身不关己地分享、拍照, “街口这儿有车祸,流了好多血,真吓人……”
意识渐渐陷入黑暗,她却仿佛看见了白昼。
十二三岁的她, 坐在爷爷的自行车,爷爷努力蹬车过桥,她晃着小腿笑, 说,“驾——”
爷爷喘着粗气, 蹬上桥头。笑骂,“又不是马, 驾什么驾……”
时光是如此鲜活地流动, 有无数琐碎的瞬间,不用想,就已经知道。
这个时候, 水国进已经回到家,穿着那件紫色碎花围裙, 在厨房切菜, 稀稀松松的切菜声响彻整个厨房, 从门外也能听到。
她到了家,爷爷去停车, 她直奔卧室,会先写完作业。先写英语,再写语文,最后写数学。又会把所有的作业挪到水国进的桌上给他检查。
写完作业的时间她都是自由的,像只蝴蝶一样飘来飘去。
给爷爷展示新学的舞动动作,又叽叽喳喳地围着不停忙碌的水国进,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习惯这种日子。
快乐又简单,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好,从来也不会担惊受怕。
她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会失眠。
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可以毫不顾及地让水国进和爷爷为她干任何事。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怎么变成这样。
物是人非。
她一无所有。
她感到抱歉。
不对这个世界。
仅对在这个世界上关心过她的人,她或许还得占用一下他们的时间和情绪,因为她的离去。
她确实很自私,她只想离开。
她在这个恶心的世界被撞击得千疮百孔,只不过这次她再也不会被伤害,她不再是谁的孩子,不再是谁喜欢的人,她连水梨都不是。
一旦她脱离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所有的善恶美丑、应该与不应该、能与不能的道德命题都和她无关。
有可能她的死,会被无数看客看笑话,觉得她如此矫情,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但是只要她能死去就已经足够。
她动了动身子,身体好像被折叠成不可能的角度,超越普通人可以做出的极限,她呼吸一口,就有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但是很快连呼吸都不能了,血液从鼻腔流出,堵住她呼吸的渠道。
她张开嘴,像离了水的金鱼,小口小口呼吸着酸涩生锈的空气。
有人叫她,“水、水梨……”
声音很耳熟,让她稀薄的灵魂产生震动。
她费力地睁开眼,对上祁屹周的脸。
他脸上是不是染了血,眼圈通红,整个人像要碎了。
她努力地想勾起唇角,告诉他,别哭别哭,她不痛,她挺快乐的。
她永远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也永远可以不用管所有,她要和水国进、爷爷相见。
他们应该很想她了。
虽然他们可能会觉得她没用,不能给他们出气,但是他们一定会原谅她。
世界逐渐空茫,意识在流失,她好像被托运到一个密闭的空间,眼前尽是一片白色,她问,“……是天堂吗?”
没人回复。
意识在消散,她却依旧问,“是……天堂……吗?”
有人说话,声音很飘远,他说,“保持意识清醒……”
和她问得问题毫不相关。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的肉、体站在一起,享受着同一片天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灵魂却各有千姿百态,恶意、冷漠、排斥、嘲讽、背刺、背叛。
无数。
她如何能在这般斑驳的世界中生存。
还好她可以离去。
意识跌入黑暗,她感受到解脱的快感。
-
周慧琳冲到医院,她衣着狼狈,连呼吸都来不及喘,问祁屹周,“小水怎么样了?”
他坐在铁质长椅上,拿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青筋暴起的痕迹很明显。
他身上一层混着泥沙的斑斓血迹,他却没管。
他好似死寂的、快被要肢解的岩石。
良久,才有一句沙哑的,“在抢救……”
这一切近乎一场飞来横祸,周慧琳眼眶也湿了,“怎么会这样?小水不是去卫生间吗?怎么会到马路去了?怎么会是小水,她那么……”
柔软……
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迁就别人。
但是命运专挑苦命人。
越是柔软,外界越想挤压,从来都不会因为她的好多给她一丝容身之处,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自私者的国王游戏。
时间慢慢过,鲜红的时钟滴答滴答响。
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却依旧没打开。
祁屹周动了动,他像是一个经久未修的生锈玩具,每一个动作都干涩,花了全身力气。
声音哑得像含了沙,“妈——”
周慧琳听到声音,立马紧紧地抱住他,眼泪如泉涌,“没事的没事的,小水这么好的孩子,不会有事的,老天会保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