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治好一个, 另一个又出事了。他们一直奔波在看病的路上,就好像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我不用看病,我一切都好。除了忘掉一点东西外,别的什么都不影响。”
她声音乖软,像极了最初时候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身上什么棱角都没有,实在是乖极了。
可是那么乖有什么用呢?外面没有棱角去扎别人,刺就都长在了内里,扎向了自己,将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沈昼的眉心始终不曾松开。他现在也无余力再去跟宋卿时计较隐瞒的事情,闻言,只着急地问说:“那总要想起来的?有办法想起来吗?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得看机缘,机缘到了就能想起来的。”她笑了笑,梨涡浅浅,“而且,忘掉一些东西,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尼跟她说过,她失去记忆以后,看起来比以前开心多了。以前她总是心事重重,也不太开心,现在的样子截然不同,与她相处过的人都能感知到她生命的活力。她能够勇敢无畏地往前冲,去攀爬更高的山峰,去闯荡更险要的难关。
她的天赋是被肯定过的,后天的努力又肯付出,她在这条路上才刚刚开始,她还有广阔的未来在等待着她。而她对她的未来充满信心。
所以她很释然。
只想去拼搏她想要的,适当放手一些该放掉的。
在外面的时候,她看过数次大海。有一次的景色最令她感到震撼,且至今难忘。
那片蔚蓝色的海洋无比宽广,与天空融为一色,放眼望去,根本寻不到边际。何为“海天一色”,她见到了实景,受到了视觉上的冲击。
她总希望,自己能如这片海一样,宽广些、再宽广些,执着的东西少一点,放过自己,宽待自己。
而她后来,一直在履践。
沈昼在看见她的眼神时,心渐渐凉下去。她的双眸一片澄澈与清明,是陌生,也是毫无眷恋。看得出来,她很释然,在意与执着的只有他们。
逢夕的视线又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可能女性的情感比较丰沛,也比较容易受伤,所以她的反应是最大的。逢夕迟疑了下,看向她的眸光中隐有探寻:“你是我妈妈?”
戚榆连连点头,她擦着泪水,以为女儿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逢夕却是笑了笑,轻松地道:“但是好奇怪,我没有什么很亲昵、很依赖的感觉。”
这明明是叫人心要钝痛的话,可她说出来的时候,神态轻松,仿佛只是简单的陈述一句话那样轻松。
戚榆怔了下,咬紧了唇,竟是接不住这句话,神色晃然着。
好像有把钝刀子,在她心头慢慢地磨,鲜血直流,但是那把刀停不下来。
这明明是她亲生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顺产生下来的孩子,今日却同她说,与她没有很亲昵、很依赖的感觉。
世界上最亲的关系,本应是母女。
而现在,她们对面不相识,而且她对自己全无需求与依赖。
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母亲了吧?
逢夕没有恶意,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他们都说是她的家人,但是她对他们确实没什么亲近感。
可能是在野外待久了的缘故,她一直很独立,从身到心,都是如此。
而此刻,她明明是被家人包裹,身心的感受却半点没变。她依然是孤身一人,孤孤零零。
看来,从前她与他们的关系当真是不好。
逢夕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犹豫地看了宋卿时一眼,而在对视之后,她看见他朝自己轻点了下头。
这是一个准许的讯号。
她这才有了“勇气”——不怕踏错的勇气,朝他们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准备回去了,你们也回去吧?”
刚才他们来的时候,她与小禾已经用完餐,正准备离开。现在虽然中途出现了个小插曲……但是场面僵持不下,好像也得不到什么变化与进展,于是她便想要离开。
一是她与他们确实不熟,又有了宋卿时这个人了解一切的人的点头,她知道可以离开,所以才敢提出。
二是他们一群人在这里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她担心影响人家做生意,便想赶紧结束,都散开来。
从头到尾,才给了他们寥寥几分钟,他们甚至连事实都还无法接受,而她就已经准备离开。
沈经垣的衣袖已经给妻子拭泪,戚榆的情绪已经失控,现在的场面只能靠他来稳。他的目光亦是深重地看着他的女儿,藏满了太多难言的情绪。
相比之下,他要平静许多,也能冷静平和地开口询问:“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呢?有地方住吗?和我们回家去住好不好?我们准备好了一个很大很宽敞的房间,每天都有打扫,随时可以住,住起来应该还不错的。”
宋卿时并不允许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挖他的墙角。他好不容易才将人哄骗到自己家去,这才住了一个晚上。
她还未答,他就已经开口,声音里是浓烈且不容置喙的占有欲,听起来很冷硬:“她住在我那里,住得挺好,不劳操心。”
沈经垣看向他,目光一下子沉下去。这是一个父亲对于觊觎女儿之人的防备。
宋卿时拧了下眉,“我那里房间很多,她以前也经常在我那里住。”
并非是头一回。
这么些年里,她在他那里住的还少么?
——而这也是在彰显着,他们有多不尽责。
大概是因为从前她还小,大家才没想那么多,只当做他是在带个孩子。而现在人都大了,且他的心思已经袒露,众人皆知,所以才会让人多出防备与思考。
沈经垣身侧拳头紧握,紧了后却又无力地松开。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顾得了一头,就顾不了另一头。
一碗水不可能端平,这个道理,只有自己尝过了才能苦涩地承认。
他们从前,当真是疏忽了太多,也亏欠了她太多。
几乎错过她一整个青春期。
“不要欺负她,麻烦你……帮我们照顾好她。”老父亲的声音恍若最粗的砂砾,沉而沙哑。
宋卿时牵着逢夕的手,带她离开。
她在经过沈昼身边时,手臂却忽然被他拉住,脚步也不得不停下。
重重阻挠,彰显着这家人的不甘。
宋卿时偏眸看向他手,沉声:“我养大的人,你没资格不让。”
沈昼无言以对。
因为这确实是事实。
在之于她的事情上,他们在他面前,是最没有底气的。
沉默之中,他缓缓松开手,动作僵硬而缓慢。
眼看她就要被他带走了,沈清鹤气极,恼着家人在他面前竟然这般无力,只能自己来上。他就如刚才那般快速而敏捷地拉住逢夕衣服,又弱又低地喊了声:“姐……”
他试图唤醒她点儿什么,试图不让她就这样走掉。
可她就如三年半前那样,仍然不选择要他,也不会为他停留。微微朝他一笑,拉开了他的手,和宋卿时一起离开。
步伐与背影,也如当年那般坚定。
被她拉开的手,在空中呆立两秒后,手掌才慢慢收紧,最终紧握成拳。
找到了。
但是没有找回来。
本以为是三年半后终于实现的惊喜,不曾想,到最后空之又空。
小禾将刚才买的东西交给宋卿时,她和逢夕挥挥手,先行离开。
本来打算下午再逛一会儿,但是中途出现了这档子事,也没什么心情再继续逛,索性决定回家。
宋卿时扫了眼手里桃夭品牌的袋子,将它们放进后备箱。
她果然是逛到了桃夭。
这几年他大肆扩张版图,发展桃夭,终于派上用场,让它们走到了她的面前。
逢夕心不在焉地扣上安全带,看上去心里好像藏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着急启动车辆,只是看向她:“在想什么?”
逢夕垂下眸,如实回答:“在想刚才的人。”
“不开心吗?”
“……也不是。”她在脑海里找着词语来形容,蹙了下眉,轻声喃喃:“就是觉得,灵魂好像有一块空白。”
看见他们,他们在提醒着她她忘记了什么。而遗忘的那些记忆就是现在她所觉得的灵魂里的那一块空白。
她有些迷惘,指尖搓了搓衣角。
她无奈地一塌肩,说:“真的好奇怪,我跟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我现在很好奇那一段的记忆。”
他忽然朝她微倾过身来。
逢夕下意识僵住。就那一秒,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刚才因为被其他人和其他事情打断,她竟然一时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差点就忘了。
可他一靠近,她很容易就又回忆起了昨晚的危险。
宋卿时对她的僵硬恍若未觉,只是抬手将她揽进怀中,侧头亲吻她的头发,“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没有关系,他们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是我的珍宝。”
最后一句他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几个字,声音压低,如在耳旁响起的低音炮,勾人撩人到难以抵抗的地步。
这一刻极尽的温柔与耳鬓厮磨,很容易叫人误入一个虚构的梦境之中。在这个梦境里,他们有着最亲昵的关系,是最亲近的人。
灵魂深处不经意间露出的脆弱可击的空白,被悄悄填补而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没有觉得那么空得慌了。
逢夕推开他,“知、知道,你快开车吧。”
不能再沾染下去了,会上瘾。
他刻意的编织与吸引,她想,应该没有人能逃过。
宋卿时并没有强制继续地做什么,而是很顺从。
到家时,他取出刚才放进后备箱的袋子,与她一边上楼一边聊说:“今天买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吗?”
逢夕想起了「桃夭」。
“还真的有,逛到了一家很喜欢的店。有一瓶香水,待会给你闻闻味道,我觉得特别好。”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眸光渐深,“好。”
——要怎么闻。
可以是,先沾在她身上,他再闻么。
第48章 [VIP] 海啸
在等逢夕拆盒子的过程, 其实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因为他不知道,她会挑中「桃夭」里的哪几样。
——他在等她拆完手中的盲盒,而盲盒里的东西, 原本就是他为她而做,全都经过他手。
即使是工作最忙的那段时间, 根本腾不出多少空隙,他也都会亲自处理这些事情。将时间压榨到极致, 三天里只睡几个小时都是常事,偏他甘之如饴。
他好像将某些空出来的心神, 注入在了这里面。
逢夕拆完以后,他拿起来看。
她买了两条项链, 都是刚出的新品。
他拿过其中一条,把项链拆出来,走到她身后为她戴上。
“这一条是以森林、自然为主题, 最中间这一点是绿松石。”
他动作很自然,叙述也很自然,仿佛对这一切都再熟稔不过, 她都没来得及思考太多,就已经撩起头发,方便他佩戴。
而当他在扣上小扣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动作与姿势,很像是夫妻之间、情侣之间、爱人之间……
她垂下长睫, 略去那些想法, 等他戴好后,才将头发放下。
宋卿时却没有收回手, 而是捋了捋她的头发,将它捋好, 问说:“头发剪短了?”
很自然的一问,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他多深的探究欲。
他总是想多知道她一些。
不管是从小尼那里,还是从她这里。
“对……本来更短,因为比较方便嘛。野外活动多的话,长头发不方便。这半年出去得少,就没再剪,稍微养长了一点。”
宋卿时抿紧唇,摸了两下她的发尾后,才将手收回。
以前她有着一头绸缎般的、乌黑的长发,养得很好,也很漂亮,铺在身后,充满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