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时问:“你来做什么?”
不欢迎都溢于表面了, 宋诗谙又不傻,她才不会听不出来。
换做以往她也不会多想, 毕竟她早就习惯他这副臭脾气了,他又不是对谁都好脾气。从前能得他好脾气的是逢夕, 逢夕走后,不仅没什么人能得到,他的脾气还更坏了。
但是今天, 他这个举动,俨然是在坐实她的猜测。
她愣了又愣,好半天才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这是合法的吗?”
宋卿时:“……”
他刚一抬手, 她下意识一躲,一脸慌张,又来一句:“但但但是!杀人灭口肯定是犯法的啊!!”
宋卿时忍无可忍地一吸气,压着声:“闭嘴。”
宋诗谙可怜巴巴地看向逢夕,却不见她怜惜之色, 从他身后探出来的小脸上只有好奇和探究。
宋诗谙心更凉了, 斗胆指责道:“哥,虽然你是我亲哥, 但我这个人一贯帮理不帮亲哦。你不能藏着人,还掌控住她, 不让她和我说话吧?你这样真是违法的,这个是非法囚禁……”
在他越来越沉的眼神中,宋诗谙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她深吸一口气,示弱道:“你让她跟我说说话吧?”
——在她的理解之中,逢夕不理她、不跟她说话是因为宋卿时不让。
宋卿时根本不知他现在在宋诗谙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是什么,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
他忍着气,但被他藏在身后的人已经主动探出头来与她说话:“你好哇。”
宋诗谙:“……”
她如遭雷劈,再度震惊。
“哥,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在兄妹俩的氛围进一步奇怪之前,逢夕率先解释:“没有没有,我就是记性不太好,跟他没关系。……也不是囚禁。”
倒也没有玩得这么开。
宋卿时侧开身,放她进门。
他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太多,宋诗谙已经看见了坐在里面吃早餐的小尼。她眨眨眼,扭头找她哥:“这又是?”
“逢夕朋友,一起在我这住两天。”
“朋友?什么朋友?”
“宋诗谙,停止你天马行空的想象。”
宋诗谙讪讪闭嘴。
宋卿时乜她:“大早上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面色忽然一紧,“我差点被你吓忘了……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妈就在我后面,她来找你算账。”
宋卿时这个人,是真不讲情面,即使是亲妈,也被他设了陷阱套住。一环连一环,岑兰凌没玩过,手里的股份被稀释了百分之六十,终于忍不住爆发。外人不知他们在内斗些什么,都不由觉得唏嘘。
宋诗谙今天是亲眼看见岑兰凌怒火滔天地拍桌而起,也亲眼目睹她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连旁边的大伯母都来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是真叫母子俩杠起来,一个烧着火一个拎着油桶往下浇的,那还得了吗?
她提前赶来,通风报信,催她哥离开。无论如何,反正不能对上,就他们这脾气,对上以后这个世界都能被他们炸了。
她说得紧张,可宋卿时听完以后神色却还是淡淡,只是问她:“你吃早餐没有?”
宋诗谙气得跺脚,“你赶紧跑行不行?”
他扬了下唇,“我就是在等她,跑什么。”
“你……”宋诗谙气到舌头打结:“你是没看见她有多生气!很吓人的生气哎!”
她的焦躁被他不紧不慢地抚下,他示意她去沙发那边自己坐。
宋诗谙见他对自己的警告完全不放心上,又气又急,瞪他一眼,拉过逢夕就去沙发。
逢夕被拉得措手不及,脚步已经跟上。
在等待岑兰凌到来的时间里,宋诗谙如坐针毡,而一扫那即将要被怒火浇个满身的人,那可真叫一个云淡风轻的淡定。她气到不行,索性决定不管了,就任由他被打去吧,被骂去吧!白费她好心。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逢夕身上来,“怎么回事?阿夭,你怎么了?”
逢夕一见她就觉得熟稔,脑海里有个模糊的身影,也有很亲近的感觉,都能与她完全贴合上。她笑着与她解释着这一遭。
——其实算是很离谱的遭遇。照他们生活的环境而言,他们应该很难想象被原始部落的人追赶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们生活在原始森林深处,自成一个小世界,生活得好好的,不喜外来人打搅。……而她就是那个打搅的外来人。
宋卿时坐在另一侧,靠在椅背上悠闲地坐着,目光沉静,始终凝在她身上,听她说话。
宋诗谙不经意间瞥见他,心中啧啧,她刚才那猜测……倒也不怪她,而且也不算完全给他扣锅。
瞧他这黏腻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很偏执且强硬地想将逢夕锁在身边。
她会误解也是正常。
宋卿时没理会她,他只是看着逢夕在想,如果她没有失去记忆的话,那他很想告诉她,当年那些欺负过她、算计过她、利用过她的人,都已经被他收拾了。一个两个的,他一一算账,谁也没放过。不知道她知道的话,会不会少一分对他的埋怨与怨恼,心里的位置多给他一分宽容?或者,能高兴一下,他也觉得值了。
明面上的有沈家,暗地里的有岑兰凌、宋昱时……
他在心里一一念过这些名字。
——他全都没手软。
阿夭,我一如曾经的许多年那样,站在你这边,为你撑腰。
不用怕有人欺负你。
即使有人对你很好,叫你不忍,我也不愿意你被道德枷锁困住而选择原谅与成全他们。
他们不该得到成全,该得到成全的人是你。
你被枷锁困住,那就由他来将枷锁劈开。
他望着她的眼眸里逐渐深邃,有些旷远,好像在透过她,与从前的“逢夕”对话。
逢夕一偏头,在对上他这个眼神时,不由一愣。
但他唇角轻勾,朝她淡淡地笑了笑。
他怎么会吓到她?
他总能用冷静与沉着抚平她。
十分钟不到,门铃再次响起。
逢夕刚好经过门边,顺手就将门打开。
已知来者是谁,宋卿时原本准备自己去开,但已经晚了一步,他眉尖蹙了下。
岑兰凌连骨血里都在燃着怒火,甚至门一打开,她的一巴掌都已经准备挥上去——不管他躲不躲,她都想先泄口气。
然而,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只感觉身上滚烫的血液倏然冷却。
岑兰凌彻底僵住,手落下,怒火褪去,眼里的愤怒转作惊讶:“逢夕?”
又被念了名字,逢夕点点头:“是我。”
她怔怔,往常不知有多灵活的大脑这会子僵硬住一般,说出口的话已经不经过它思考,全凭自然反应走,讷讷地问:“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极了。
那一瞬间她的冲击太大了,几乎是将这几年里所有出现过的念头全都重新复现了一遍。
刚刚还盈满怒火的眸中,先是惊讶,很快,又涌上一股浓烈得不可控制的情绪来,竟有些泪然。
她微蹙着眉,怀念与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想了整整三年半的孩子,鼻尖酸意再也控制不住,眼底已经涌起泪来,“逢夕、逢夕啊,你终于回来了吗?”
她愧疚太久了,也后悔太久了,这三年多里没有一刻好过,歉意只有越来越深,从来不曾消失。但是没有人来接收她的道歉与弥补,只任由她自己一日一日地在懊悔中度过。
直到此刻再次看见这个孩子,这个优雅雍容了几十年的人,情绪彻底决堤。
“我、我。”岑兰凌无措,有太多话想说,一时间竟是捋不清该说什么,她太激动了,自责又愧疚,“逢夕,逢夕,都是宋妈妈不好。”
你把我当妈妈,我到底是……没对得起你。
“你过得怎么样?你这几年还好吗?”她很想抱抱逢夕,却又担心她并不想自己靠近,“你回来了就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一直想跟你亲口说句‘对不起’。”
情绪转变太大,她心痛地捂住心口,难受在加剧。尤其是当对上她平静的眼神,与对待自己的漠然时,她才发现原来真正到来的这一天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过。
她到底无法承受一个,当初满心满眼对自己都是亲昵的人,现在的漠然和无视。
——她还不知,逢夕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生气,她眼中的“漠然”,仅是因为现在的逢夕面对这些纯属只是旁观的心态。
但这就已经足够伤人。
最锋利的利刃莫过于如此。
岑兰凌不停掉着泪,见她没有给自己任何反应,到底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孩子。你都不知我有多想你,回来了就好,以后别再走了……”
她握的力气有些失控的用力,逢夕也不习惯,她讪讪地拿下她的手。
岑兰凌更是愣住。
她怔怔地想,所以逢夕到底是怨怪她的,已经与她这么疏远了吗?
宋卿时冷眼旁观,简单解释一句:“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岑兰凌哪里还记得来这里的目的,只扭头看他:“什么不记得?”
“她忘记你了。”
岑兰凌再次看向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从她眸中的平淡里,能够印证他所言非虚。
逢夕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局外人,淡漠地看着她情绪波动、再逐渐到失控。
她对于自己所说的话无动于衷,仿佛眼前的人与她无关,她们不过只是陌生人而已。
岑兰凌现在没有空闲去追问更多,她只知道,在这样的眼神里,她近乎绝望。
所有的道歉全都没用了,也都给不出去了。更不必提原谅一说。
等了这么久的人,好不容易见着了,但是她仍无法得到宽恕。人就在眼前,只是她们之间横了一道天堑。
她被困在里面已经这么多年,而现在却只见,她永远见不到光明了。
几瞬之后,她已经落寞地垂下眸,突然无力地蹲了下来,将脸埋入膝盖里,哭声渐次大起来。
她心里的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就如同触礁一样,整艘船都翻了。
宋诗谙倒是想做什么,但她也不好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看看宋卿时,看看逢夕,再看看她妈妈,一时间只能无奈叹气。
早知道的话……当初又何苦呢?
这几年她妈和她哥闹成这样,无一日安宁,她妈心里恐怕早就后悔了吧?而且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也是怀有愧心的,明明也很不好受。
到头来,谁又得到了什么呢?
逢夕的手被宋卿时牵住。他担心她被这个场面吓到,便用这种方式无声地给她力量。
她的注意力从岑兰凌身上转到他身上,扯了扯唇,示意自己没有事。
而他自己。
看着岑兰凌哭,竟有一丝痛快。也是这几年里,很难有的“痛快感”。
大概遗忘就是最好的报复了吧。
所以其它方式的报复都没能达到这种效果。
道歉无路,回头无门。
而且眼看着从前与自己最亲昵的孩子如今待自己再陌生不过,再无眷恋与喜爱,这亦是一种绝望。
岑兰凌离开了。
她不要宋诗谙陪,只是自己沉默地离开。
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垂着,很无力。
回去的路上,司机开车,她坐在后座。
她还叫司机升起了挡板,只想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小空间里待会儿,吹吹风。
车子行驶了多久,她就望着窗外发了多久的呆。从脸上能看得出来她在放空,就连眼神里都是空洞。
一会儿后,她拿出手机,给宋卿时发消息:[如果你们现在还能和好的话,我祝福你们。]
她没有通天的本领。
她到底只是一个,无力的母亲罢了。
这场争执之中,她最终失败,主动退让,最终选择的还是成全。
结果仍然如此,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失去了太多。
岑兰凌闭了闭眼,泪水从眼角滚落。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是有什么意义。
宋卿时很难得地、也很耐心地给了她一段平静的回复:[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不是简单的和不和好的问题。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事情很复杂,我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岑兰凌连看着都觉得不忍。不由得想,如果还能回到从前的话,还能重新再来的话……那就好了。
从前,他们之间多简单呀。
是硬生生地……被他们搅复杂的。
三年半过去,到底是回不去了。
她有一瞬间,也有一股与他道歉的冲动。
还未来得及想什么,宋卿时下一条消息也进来了:[我们现在也不需要你的祝福。]
早就不需要了。
她点不点头,向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她的祝福与否,自然对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岑兰凌将手机丢去一旁,怔愣两秒后,仰头任由泪水肆意地淌。
她只庆幸,刚才就提前担心过自己可能会失态,所以叫司机升起挡板。她最后的一丝体面,能维持多少是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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