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先生是个近视眼,把药方子凑在眼前细细瞧了一通,道:“改了桃仁、五味子、官桂这三味药,温和了些,倒是通药理的。”又劝道:“我看你身子还算康健,又是良家,生下来就是了,做什么吃滑胎的苦头?”
林容只好信口胡诌:“老先生,我有我的苦衷,不是我心肠歹毒,非要了这胎儿的性命。实在是这孩子的父亲已有了妻室,不肯娶我,也不认这孩子。我一个妇人,养活自己都难,实在养不了这孩子的,还请老先生帮帮我。”
黄先生坐馆以来,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张大嘴巴,太过震惊以至于说不出半句话,自然也不好再劝林容了,抚须摇着头叹息,好半晌才向外唤那伙计:“小五子,给这位娘子照方抓药!”
喊了四五声,外边静悄悄的,都没人应,气得那大夫一拍桌子站起来:“小五子,又死到哪儿去躲懒了?”一面绕过屏风从内室甬道里出来,一面疑惑:“这才什么时辰,怎么街面上静悄悄的,连叫卖声都没了?”
他掀开帘子出来,见堂屋两旁数十甲胄在身的兵士手持刀剑,肃穆林立,当中一位玄衣锦袍的公子正沉着脸坐着,却是陆慎无疑。
再往旁边一瞧,自己的伙计小五子被人堵了嘴巴,强按在地上,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黄大夫唬了一大跳,喝骂道:“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在这里做强人?”
陆慎端着茶,瞧也不瞧,挥挥手:“叉下去。”
顿时便上来两个军士,把这药铺里的二人堵了嘴,押出门外。那黄大夫开始时还不服,挣扎了一番,脖颈上挨了两下,哎呦哎呦地躺在地上。
他一面不住呼痛,一面瞧见不知什么时候街面上竟然已经被清空了,平日里热闹的集市,现如今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得站着军士。
那内间的诊室同外面隔了些距离,又有许多正在熬药的药炉子,一时火大了,咕噜咕噜沸腾,一时注意力又不在外边,竟然不知不觉来了这许多大兵,黑衣黑甲,黄大夫心里惊呼:是雍州君侯的亲卫铁甲军!
林容本在收拾药方,听见那位老先生在外面的呼喊声,忙绕过屏风,掀开帘子出来。
第51章
其实林容晌午一进城消息便已经被送到陆慎的书案前了。
沉砚进去禀告时,陆慎正在发作青州诸将:“尔等四万兵马,却任由千骑匈奴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一番而后扬长而去,上负君恩,下负黎民,该当何罪?”
匈奴南下侵袭边镇这是自前朝时便常有的事。倘若是堂堂正正摆兵布阵两军对垒,青州诸将自然是不把那几千骑的匈奴放在眼里的。可这些匈奴人行无定踪,不敢去青州这样的重镇便去抢下面的县城、乡镇不过三、四日便退回草原,无处可寻,颇有千般力,也无处使。
加之近一年来,雍州军南下屡战屡胜,尽收江南之地威名直传朝野,大有与洛阳平分天下之势。匈奴自然也不敢随意侵袭,可是今年匈奴生了疫气,牛羊不知死了多少也顾不得雍州军的威名,铤而走险点了三千快骑,南下抢掠粮食布匹铁器。
那县令派人冒死报信,等援军到的时候,匈奴已经全部撤走,踪迹全无。领兵的守将冯翼飞是雍州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连追了三四百里,斩杀了一千五百骑,这才回师青州。本想着不算大功一件,也能将功折罪,谁知被发落了好一通。
诸将知道陆慎的脾气,跪着受训,半句话不敢辩驳,都在心里嘀咕:主公这样动怒,莫不是南面战事不顺,以至于迁怒我等?
独独那位前去追击的冯翼飞年轻气盛,受不住陆慎这番话,当即握拳道:“请主公给标下调五千兵马,倘若未能带回那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末将誓不还军。”
陆慎冷哼一声,眼见就要处置了那冯翼飞。德公摇着羽毛扇,坐在一边,见此赶忙打岔道:“主公,沉砚在议事厅外候了多时了,想来是有什么要事禀告。还是先召他进来,莫要误事才好。”
沉砚是陆慎的贴身总管,这些日子来了青州,陆慎只吩咐了他一件事。此中隐秘,旁人不知,德公却能猜到一二,当下站起来拱手:“主公,臣等告退。”
陆慎瞥了一眼,果见沉砚侯在廊下,当下挥手默认了:“尔等先退下,此时稍后再议。”
诸将鱼贯而出,沉砚等人都走尽了,这才近前禀告:“禀君侯,夫人晌午时自城北入青州……”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陆慎赫然截断:“什么夫人?是崔氏贱妇!”
沉砚头皮发紧,实不敢这样称呼,接着道:“崔……崔……夫人入城时候,随行的是小青玄冠的女道士,服饰打扮确如水月庵女尼所说,出家做女冠了。”
陆慎闻言,当即冷笑一声,按下手里摆弄的虎符:“出家?”那妇人跳崖前说的话言犹在耳,叫陆慎一想起来,太阳穴便隐隐刺痛,出家做女冠?哼,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
沉砚觑了觑陆慎的脸色,接着禀道:“二人去了商行采买了些朱砂,跟着的人回禀说,夫人把同行的道士支开,另换了俗家妇人妆扮,要去药铺抓药。”
沉砚禀完,便默默立着,不知等了多久,这才听陆慎吩咐:“点二百黑甲。”虽没明说去何处,但除了夫人去的那药铺,再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黑甲卫训练有素,不过片刻便肃清了街道,等陆慎在药铺坐定时,林容正同那黄老先生说话,毫无察觉。
陆慎耳力不错,诊室内林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开始尚坐得住,待听见里面那妇人嘴里说着什么“滑胎”“嫁人”之类的话,咬牙冷笑,几乎就要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他这样的人,从小学的便是喜怒不露形色,越是震怒,便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屈指轻叩桌面,仿佛闲暇时临水听戏一般悠闲模样。
沉砚侯在旁边,他不比陆慎,是没听见里面说了什么的,见陆慎起先冷着脸,这时却笑起来,当下大骇,心知:夫人今日只怕要吃足苦头了。
黄老先生掀帘出去,林容也站起来把案上的药方子理好,接着便听到黄老先生的喝骂声,起先还以为是遇见来闹事的,免不了吵闹一番,谁知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声响,便知不好,外头必定出了事,赶忙掀帘出来。
此时正值黄昏,陆慎又临窗坐着,整个人隐在一片金灿灿的夕斜碎光里。
林容抬眼望去,好半晌这才瞧清陆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吓得连连后退,碰倒药架子上的白瓷药瓶,顿时响起一阵碎瓷声,犹不敢相信,慌乱间只想着往回逃去,却不想已经叫人把守住了,转身扶着桌角,颤着声道:“陆慎,是你……是你……你不是南征江州去了,怎么会在这里?”
陆慎脸上仍挂着笑,仿佛林容只是如寻常女眷一般出门了一会儿,或礼佛或看首饰:“你出来的日子久了些。”
一面说一面慢慢踱步过来,握着林容的手腕,揭掉她戴着的帷帽,露出白瓷一样精致的眉眼来:“听人说,正月里你生了一场重病,现时还偶有咳疾发作,这劳什子就别戴了。”
那声音如同鬼魅一般,说着关心人的话,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叫林容无端激起一阵寒颤,她略挣了挣,手腕却叫陆慎越箍越紧,疼得眉尖微蹙。
她刚来古代的时候,万分不愿,抱着渺茫的希望,宁可从山崖上跳下去,也要回去。现如今明白是回不去的,冬日生的那场重病叫她惜命,可惜命也并不是怕死。
叫林容自己来选,扭曲自己,一辈子跟在陆慎这样喜怒无常的人身边,服侍他顺从她,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古代女子,那恐怕比死更煎熬、更恐怖。
林容转头,忍着手上的剧痛,定定望着陆慎,声音虽发抖却十分坚决:“君侯富有四海,威加海内,为什么不肯成全一个弱女子呢?”话虽恭维,也承认自己就是崔十一娘,只不过,不想回去的意思却十分明白了。
陆慎敛了敛笑意,指着窗边的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不答反问:“这样的菊花,装在雍州侯府的琉璃樽里,才适宜。你说,是不是?”
林容的手腕此时已经痛得过去了,开始发麻,心知陆慎暴虐,今日恐怕难以善了,终是郁气萦胸,不吐不快,冷笑道:“君侯沉迷床笫之事,岂不知这样的事,要你情我愿才好。”
你情我愿?她跟谁你情我愿,叫她肚子里怀着孽种的奸夫?都怀上孽种了,自然是已经不知你情我愿多少回了。药铺临河而建,窗户开了个小缝,晚风袭来,吹散那妇人额前散落的几缕青丝。陆慎恨恨地想,这青丝也必定叫那奸夫你情我愿地抚过了,这远山眉也叫那奸夫吻过了……
你情我愿,你情我愿,好一个你情我愿!
陆慎此时脸上已瞧不出丝毫笑意来,那妇人的声音仿佛都变得缥缈了,一时远在窗外的水面,一时轻抚在耳旁:“况且我如今已经出家,尽弃尘缘往事,难道君侯要强逼世外之人么?”
陆慎冷笑两声,放开林容的手腕,后退几步:“好一个你情我愿,又好一个世外之人,哈哈!出家的世外之人,跟谁你情我愿地有了肚子里的孽种?”
孽种?林容不知他何意,此时又悲又怕又怒,哪里还能想起‘滑胎药’这一节呢,又见陆慎挥手:“尔等退下。”
沉砚跟随陆慎多年,不说明着吩咐,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哪里不知他要做什么呢,叹了口气,命人黑甲卫都退出门外,瞧着对面是绸缎铺,命人抱了数十匹,把那药铺四周统统围了个遍。
林容见兵甲都退出去,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渐渐黑了下来,只透着些微光。犹自惊疑,又见陆慎把药铺角落里供奉的一尊黄铜观音移到当中的桌上,吓得连连后退,推开临河的窗户,就要跳下去。
陆慎一把拉住,顺势勾到怀里,冷声道:“妙玄法师既是出家之人,就在这大慈大悲的观音像下,叫本侯领略一下,什么是法师口中的你情我愿吧。”
说着把药柜上的医书、药材、称药材的戥秤统统抚落下,解开腰带,一步一步逼近。
在林容做君侯夫人那几个月,只有她百般顺从陆慎的份儿,这床笫之事,只要陆慎一时来了兴致,也不管是在内室,还是在书房、马车上,只要他要,林容就得给。
可那好歹是无人之处,现在这药铺外站着数百黑甲卫士,但有动静,便会叫人听得一清二楚,陆慎……陆慎竟要如此羞辱她?
林容叫他逼到墙角,抵在一副昏黄的画卷前,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奋力挥手过去:“陆慎,你不是人!”
这一巴掌,林容使足了力气,陆慎也并不躲闪,顿时脸上浮出红痕,嘴角也流出一丝鲜血。
他不怒反笑,俊美的脸上带着血丝,形如鬼魅,已经入了魇,哪里还能听进林容的话呢?
陆慎伸出大拇指,不知往林容脖颈什么地方轻轻一按,林容嘤咛一声,顿时全身毫无力气,瘫软在他怀里。又不知从哪里寻出一枚红色药丸,强喂着林容咽了下去。
林容开始时尚不肯,药力催发出来,便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浑身燥热,昏昏然不知何处,偏着头依偎在陆慎肩上,罗衫尽退,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
自是:
纱橱月上,并香肩相勾入房,顾不得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
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站着的铁甲卫具点起来火把,里间这才渐渐云雨渐歇息,林容强撑着从药柜上坐起来,额间后背具是一片冷汗,一脸衰败的苍白,语气仿若死亡般空洞,定定望着陆慎:“陆慎,我恨你。”
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恨你!
第52章
连着几日阴雨绵绵恰好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王美人在榻上歪到下晌才醒迷迷糊糊听见外间有婆子问:“美人还没醒吗?”
贴身丫头小鹃正做绣活打络子呢摇摇头:“昨儿君侯在前头发了好大的脾气夜间便召了美人侍寝,直到天明时分才出来。美人受不住,一回来,便歇下了连午膳也不曾用。”
那婆子就笑:“君侯十日里有八日召幸美人这样的盛宠,那是旁人再没有的。我瞧着美人身子弱了些,这些日子瞧着没什么精神也不大吃东西莫不是有了?倘若真有了身孕,生下一儿半女,那真是连君侯夫人都比下了。”
小鹃摇头:“嬷嬷说什么呢,君侯夫人不是殁了,谁跟死人比?再说了美人前儿才来月事呢?”那婆子心里疑惑,怎么身上来红了君侯还宣去宠幸呢?
小娟放下手里的绣绷子,从博物架上取出个黄花梨的漆盒来:“昨儿美人伺候君侯的时候,恰好雍州府里派人送东西来,外头也送贡品来沉管事奉了礼品单子上来,君侯没什么兴致不过略瞧瞧,就丢在一边去了。拇指大的珍珠,就赏了美人一大斛。新贡上的秋海棠、玉簪花,连外头那些重臣都还未赏赐,先赏了美人四盆。”
那婆子垫着脚尖去瞧,果然个个匀圆莹洁、大如龙眼:“这样大的珍珠,连见也未见过。”
小鹃一面笑,一面取出两颗,用帕子包了递给那婆子:“美人说了,从前微末时,妈妈很是照抚她,这是赏你的。”
那婆子大喜,郑重揣在怀里,又不知说了多少句奉承话。
说着说着,两人又说起府里传的闲话来,小鹃重新坐下来,另端了点心来吃,问:“听说了么,七八日前,君侯从外头接了个姑娘回来,还是一路亲自抱进来的,就住在养悟斋里。养悟斋虽离君侯寝院近,却是封起来,许久没住人的,听人说,院子破败得很呢!”
婆子吃了一面吃一面道:“怎么不知,接回来当晚就把全城的大夫给请来,那边院子亮堂堂闹了大半宿。我干女儿在那院子伺候茶炉子,我听了几嘴,原是养在外头的,谎称有了身孕,这才叫君侯接回府来。谁知道,大夫一把脉就露馅了,惹得君侯震怒,就此冷落了,这七八日从未去瞧过她呢?”
小鹃吃惊:“假孕?怎么这样胆大?这样的事,也能说谎?”
那婆子一副见惯了的样子:“你年纪轻,不知道这深宅大院里,为了争宠,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还得是咱们美人,得君侯宠爱,不需做这些事。养悟斋那位被君侯禁了足,关着呢。这人呐,关着关着就忘了。”
王美人在里面听了一通,偏过身子,蒙着手绢假寐起来。过得一会儿,小鹃送走了那婆子,掀开帘子进内室来,挂起帷帐:“美人快醒醒吧,这时睡足了,晚上便睡不着了。”
王美人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小鹃回:“申时三刻了!”
王美人坐起来,施施然在镜前理妆,好一会儿,见满头珠翠,富贵非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走,去瞧瞧养悟斋那位,把秋海棠戴上两盆,云缎带上十匹。今儿君侯要同陆氏子弟宴饮,我好容易得空。再不去瞧瞧那位,实在失礼。”
王美人跟在陆慎身边半年了,见他除了自己,便别无内宠,此时抱回来个女子,自然是好奇得很。
养悟斋不过六七间屋子,一过月洞门便见有两婆子站在那里把守,见着王美人,当下福身行礼。听了她的来意,一个踌躇不敢随意放人进去,另一个却道:“沉管事虽吩咐了,不叫人进去打扰。但美人自然又不同,又带了礼来,是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