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冷哼:“胡吣!你们伺候得不用心反说主子不曾留意?”挥手问:“当时是谁在跟前伺候?”
这分明是要发作人的模样,跪着的一众丫头怕得瑟瑟发抖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敢站出来。
陆慎见此,重重搁了茶盅:“放肆本侯在这里尚敢搪塞,平日里必定更加乖张。来人拖出去打,无论说与不说,一律先打十杖再说。”
丫头们都在内院,纵使受些打骂,也不过用竹板打手心、打嘴巴,再不济就是二尺来宽的板子挨上几下。而陆慎说的这个十杖,指的却是军杖,这些人哪里受得住。当下连连哭嚎着求饶:“奴婢知错了,求君侯饶恕,求君侯饶恕。”
里间的林容本就是装睡,听见外面陆慎审问声,叫吵得实在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把那散落的芙蓉花瓣归拢到一边,偏着身子点了盏琉璃灯,拿了卷书靠在床头,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本以为陆慎那厮发作一番,不过训斥几句罢了,挨上一会儿,自然能得清净。
不想,听得外头丫头们的哭声、求饶声,竟是要动军杖打人。林容知道这人是故意的,把手里的书重重扔出去,翻了个白眼,骂道:“素质极低!”
陆慎这样的人,金尊玉贵、唯我独尊地长大。他自己心里只要有一丁点不痛快,旁人也要跟着他不痛快。亏得林容还以为刚刚陆慎知情识趣,见自己装睡便悄悄走了。哼,他哪里会这么好心,简直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一惯的可恶,一惯的可厌,一惯的可恨。
林容又哪里忍心这些丫鬟,因她之故,受这些无妄之灾呢?她披衣下床,因扭伤了脚踝,又走不快,只好慢慢朝门口挪去。
林容在内间门槛处站定,透过朦胧的碧纱窗,果然瞧见沉砚传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拿着军杖站在廊下,一副要行刑的模样。
那些丫头吓得匍匐在地上,不住磕头:“求君侯开恩,求君侯开恩。奴婢们日后伺候夫人,必定一万分小心,再不出差错。”
陆慎端坐在那里,一只手轻叩着桌面,余光瞥见里面亮了灯,却不见人说话,也不见人出来,混当外面无事发生一般。他一时梗在那里,沉砚上前问:“爷,已传了人来行刑。”
陆慎嗯了一声,道:“拖出去打。”翠禽、凤箫是跪在最前边,自然也就是第一批被拉出去的,翠禽倒不大慌,凤箫急得直哭,一个劲儿唤林容的名字:“县主,救我……县主,救我!”
林容再也忍不住,猛然推开门,走出门外,冷着脸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这是在吵什么?”
林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里衣,青丝散在肩上,一副睡容。沉砚见状,立刻低头,弓着身子退出门外,在阶下候着。
林容发问,丫头们都叫陆慎吓得说不出话来,自然也不敢答,沉砚退到外边,自然也不能答。屋子里能回她话的,便只有端坐的陆慎了。偏他得逞了,自然不肯再激怒林容,因此端着茶,也并不说话。
整个屋子突然默了片刻,林容挥手,没好气道:“都散了。该当差的当差,该睡觉的睡觉。”
丫头们偷偷抬头去瞧陆慎,见他正捧着茶盅吹上面的浮沫,良久开口:“都下去吧!”
丫头们顿时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君侯开恩,谢夫人开恩。”
立时,丫鬟们都散了个干净,屋子里只剩下林容、陆慎二人相对。林容只当陆慎是空气,转过身子,扶着墙沿,慢慢往回踱步。
陆慎上前,把那女子拦腰打横抱起,放置在床榻之上,说的话关心人,语气却生硬地仿佛在训斥人:“扭伤了脚踝,怎么还下床行走?平日里也要看着路才是,丫头们不当心,扭到了疼的可是自己。”
林容照旧冷着脸,理也不理,转身安置下,拉了绣被到胸前,床帐也放下了。陆慎叫垂帐隔绝在外,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他这样的人,即便有心讨好,伏小作低的耐心也十分有限,掀开帷帐,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崔十一,女人可以有些小脾气,但是太有脾气,只会伤人伤己。”
林容侧身躺着,听见这句话很想笑,淡淡喔了一声,道:“多谢君侯教诲,要不是君侯,我崔十一这辈子都听不到这样高深的至理名言呢?也就是跟了君侯,糊涂的人,这才明白了几分呢?”
这样阴阳怪气、软硬不吃的话,刺激得陆慎太阳穴突突地疼,道:“你不想着你自己,也该想想崔氏一族,你的父母兄弟。”
林容回:“生死有命,我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哪有余力去管旁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夫妻都如此,何况父母兄弟。没准,我自己都只有三五日的活头了呢?”
陆慎气结,一时梗着,半句话都说不出。
忽地外间有丫鬟端了托盘进来,跪在床帐外回禀:“君侯,夫人晚间说,今日是重阳节,该饮桂花酒的。因着医嘱,院里便没备酒。现在厨房温了一壶送来,不知夫人要不要饮上一杯再睡?”
林容是说过这话,不过后来翠禽、凤箫劝她病中不要饮酒,便算了。这时候,怎么又送了一壶来?
林容坐起来,撩开帐子,狐疑地望了望陆慎。
陆慎沉着脸负手立在一旁,见林容望过来,哪里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呢,气得咬牙道:“崔十一,本侯还没那么下作!”
林容偏头喔了一声:“君侯是行伍中人,雷厉风行,催情酒这种慢吞吞地东西,又哪里有性子呢?其实大不用这么麻烦,叫丫头进来按住我的手脚,君侯想叫我怎么服侍,我自然就怎么服侍。喔,君侯不喜欢丫鬟伺候,把那日药铺外的军士叫来,也无不可。”
陆慎不知女子竟可以伶牙俐齿到这种地步,他揉了揉眉心,喝道:“崔十一,纵使你没有身孕,可你弃家而去是真,流落在外是真。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可有半点妇容妇德,崔氏满门诗书,便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么?”
林容立刻回道:“是啊,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君侯。那么就请君侯你休了我吧,也不必送我回江州,只当我死了便是。”
两人话赶话,谁也不让谁,说到这个地步,都没法再接话了。
陆慎梗了梗道,吩咐丫鬟:“夫人病中神志不清,说起胡话来了,明日一早请了大夫来诊脉。”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奉酒的丫头,已经被两人这通吵吓得瑟瑟发抖。林容笑着招招手,唤她过来,问:“这时候各处都下钥了,哪里来的桂花酒?”
小丫头便道:“是翠禽姐姐听见夫人同君侯在里边吵起来,吩咐我拿进来的。说是去年在宣州酿的桂花酒,带了一小盅给夫人尝尝。”
林容倒了一小杯,品了一小口,果然酒香幽远,她捏捏那小丫头的脸蛋,宽慰:“没事了,不用怕,回去叫大家都歇下吧。”
只是这个没事只是说说而已,陆慎说她病中神志不清,那便是神志不清,虽深夜来不及请大夫来,但是凝神静气的药是常备着的。
立刻便有丫鬟去温了药来,跪在林容床榻前:“请夫人服药!”
那药林容已吃过一回,黑乎乎的一大碗,药方里不知加了几倍的黄连,喝一口便苦得人头疼。她皱着眉摆手:“倒了吧,太苦了,我不喝。”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眼生的婆子,奉上一叠杏脯:“夫人喝一口药,便吃一块儿杏脯压一压,便不苦了。君侯吩咐了,要看着夫人服药,一滴都不能剩下,这才有药效!病好了,自然也就不说胡话了。”
林容颓然,陆慎那厮折磨人的手段可真多,她端起药碗,直把陆慎骂百十遍,这才闭着眼睛,一饮而尽,苦得她直欲干呕。
翠禽、凤箫忙替她抚背、漱口,好半晌这才缓过来,劝道:“县主,这是何苦呢?”
林容本没有什么,听见翠禽这样问,反涌出无限心酸来,有气无力地瘫在床褥上,一行清泪滑下来,缓缓流入发鬓之中,望着帐顶痴望道:“我哪里知道呢?”
一时,众人皆默默不语,只闻灯烛声。良久,林容挥手:“再过两个时辰,天都亮了,你们也都下去眯一会儿吧。”
翠禽道:“奴婢陪着县主。”
林容闭着双眸,摇头:“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想一想……”
众人退了出来,翠禽也跟着默默垂泪半晌,凤箫却不懂:“往日杭卿设局,叫君侯迁怒于县主。现如今君侯消气转圜过来,怎么县主却不肯下台阶呢?闹得太僵,伤了情分,终究不好。”
不说传到雍州去,便是江州的长公主知道了,也是不好的。
翠禽叹了声气,问:“什么才叫好呢?以后这话可乱说不得,尤其是在县主面前,知道么?”
二人一面说,一面退出来,见内厅左廊房净室里竟然掌着灯,有小幺不时抬了井水进去,狐疑地互相望了望,心里惊呼:“君侯竟还没走么?
第55章
陆慎自然是没有走的!
这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庭中又不知添了多少落叶。陆慎从净室出来时,沉砚仍候在廊下阴影处:“爷!”
陆慎吩咐沉砚:“你去查一查。”
翠禽、凤箫二婢的悄悄话陆慎是并没有听见的他只是对林容抗拒厌恶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在宣州是她有错在先,未能约束江州家将部曲,又插言外朝事宜,自己命她闭门幽居也不过是从轻发落罢了她竟然要跳崖轻生?
这次接她回来,仍旧是赌气不愿意,口不择言说了许多胡话。陆慎感叹这妇人气性颇大之余又想起宣州的事来。
在江州军士犯命案自己发落她之前,这妇人服侍自己也颇恭谨柔顺,与今日之模样天差地别,叫陆慎不得不思量起来,宣州之事莫非有一二自己不知的内情,当真冤枉了她。
具体查什么陆慎没说,沉砚却已心领神会。翠禽、凤箫二婢的话,陆慎没有听见,沉砚却听了个一清二楚问:“杭卿姑娘当日在宣州总管内院各处事宜,是否也要讯问?”
陆慎皱眉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吩咐:“尽快,一概核查确实,立马来报!”
说罢,陆慎转身进了里间,见那女子蜷缩成小小一团,满鬓青丝散在大红鸳鸯锦被上,朱唇微张,星眸低垂,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旖旎风情。
陆慎掀开床帐,把雨淋淋的夜隔绝在外。他试着去揽那女子的细腰,盈盈一握,见她只茂睫微微颤动,一副顺从并不反抗的模样。俯身过去,下颔抵在那女子颈窝处,立时闻得一阵幽秘的女儿香,那阵馨香勾得他立时又心猿意马起来,不能自持又不愿自持,手腕也慢慢收紧,拢了她的身子,抱了个满怀。
一只手也不老实,探进小衣里,拥雪成峰,迪阕髀叮香浮欲软,恰似玉山高处,一对儿小缀珊瑚。
陆慎惊诧于这女子这样顺从,还当她发作一番,已然消气了。只未来得及暗喜,便听得耳边女子小声隐忍的啜泣,顿时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那哭声才止住,林容无力地问:“你就是恨我、厌恶我,因为我是崔氏女,我不顺从你,就要折磨我,羞辱我?”
恨?这世间能叫陆慎瞧得上的人不过二三人,能有资格叫他恨的也不过一二人。厌恶?陆慎厌恶人,轻微一点的,只会把人打发得远远的,连话也不会多说。倘若厌恶得多了,那就用不着打发了,直接杀掉便是了。能叫他厌恶而又又有本事活在这世上的人,实不算多。
陆慎覆身上去,握着那女子的皓腕,幽潭般的眼神游移,从那丁香似的玲珑耳垂,直至含泪的双眸。
陆慎微微发怔,良久抬头,定定道:“你听着,我待你,不是恨,也不是厌恶。”
不是恨,也不是厌恶,那是什么呢?陆慎说不出来,只觉得此时一颗心轻飘飘发软,他低头,瞧那女子眉间若蹙,一双眼睛仿佛蒙着薄雾,欲泫欲泣,不由自主道:“你不愿意跟着我,也不愿意回江州崔氏,我成全你。可我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我才是。”
成全?成全什么?不过是哄骗她罢了,但就算明明白白知道是哄骗,林容又能做什么呢?千古艰难唯一死,可这里又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呢?也许,从那山崖上跳下去并不会回去,只有真真正正在这个世界结束了,才能回去。
林容默了半晌,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还有力气出言讥讽,开口周旋。可是现在她哭了一场,想明白了,只觉得浑身无力,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林容抬头,望着陆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这夜注定无眠,直闹到天亮时分,床帐里这才风雨渐歇,自是浴罢先遮,裙松怕褪,背立银红喘未苏。
直到晌午时分,林容、陆慎二人还未起身。翠禽同凤箫候在外间,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刚开始时二婢尚有几分羞赧,站得远远的,后面便渐渐发急起来:“县主怎么受用得住,不说别的,怎么说也该用膳了?”
怎么弄这样久?县主还在病中呢,吃螃蟹受了寒不说,便是扭伤了,传来复诊的大夫也快到了。
凤箫也点点头,忧虑道:“那脚踝也该上药了,昨儿晚上还肿着呢?”
翠禽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再等一刻钟,倘若里头再不传人洗漱,我便端了县主的药进去。”
两人正说着,那边月洞门下一身褐衣的沉砚急匆匆而来,问二婢:“君侯还未起身么?这是洛阳的急奏,君侯前日吩咐,一到便要立刻呈递。”
凤箫摇头:“还没呢,早膳、午膳食都未曾用。”
倒是翠禽一把抽过沉砚手中的急奏,道:“我送进去。”
这两个丫头都是未经过人事的,跟在林容身边,又叫二人避着这些,纵在江州时叫嬷嬷教导过,那不过是走马观花地纸上谈兵罢了。
翠禽实在担心林容的身子,壮着胆子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偷偷打量屋内的光景。幸好除了地上胡乱丢着些衣衫,并没有瞧见什么叫人难为情的。
听见推门声,那销金帐微微抖动,一只女子素手攀缚在金钩上,有男子慵懒沙哑地问:“何事?”
翠禽站在门口回:“回君侯,才刚沉管事送来一封洛阳的急奏。”
又问:“什么时辰了?”
翠禽低头:“回君侯,午时一刻了。”
接着便听得帐中人轻笑:“倒是误了时辰。”
……
对于陆慎来说,这样乖顺的林容,虽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沉迷在久违的温柔乡之中,毫无察觉。
对于林容来说,一个人的心气散了,病来自然就如山倒了,自然就了无生机了。
林容开始时还如平常般起居坐卧,甚至白日里还比往日多用半盏燕窝,只是夜间渐渐开始发起低热来。一入夜便发低热,白日里倒十分正常。
她自己不说,丫头们便不知道。陆慎是男子,冬日里身子本就暖和,温存之间,偶有疑惑,伸手去摸:“怎么这样热?额头都是汗?”
林容并不当一回事,推开帷帐,拾了地上散落的衣衫披上,敷衍道:“快立冬了,犯懒罢了,略动一动就出汗,我去洗一洗,你先睡吧。”
瞧她云雨之后,脸颊绯色,水光潋滟,尤为明艳动人,陆慎兴致颇好:“净房地滑,我抱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