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自己领了那王美人往里边走去,斋前石墙以东,有数十竿竹子,迢迢而去,凤尾森森,尚饶碧韵。
王美人瞧得新奇,从未见过这样的竹子,道:“这片竹林倒是别致,青州行辕里只得这一处有么?”
那婆子点头,笑:“美人是北地之人,不知南边的物什,南人种竹如种玉,这竹子又叫黄金间碧玉。是君侯一年前命人从江南移植而来的,一大船的竹子,就活了这么几十竿,别处是再没有的了。”
王美人点点头,心里不大欢喜起来,绕过水磨粉墙,绿柳低垂,遥遥瞧见六、七间清厦,及近又见庭前满院子的秋海棠、玉簪花,台阶上立着个小丫头,见她抱着一怀抱不住的西瓜、手臂粗的新藕、一大篓的金毛螃蟹,兴冲冲道:“夫人说,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叫我把这些送去厨房,分于我们吃呢。”当下惹得一阵起哄声。
王美人下意识忽视了‘夫人’这个称呼,她出身市井,不知这瓜、莲藕的珍贵,倒是问起来那螃蟹来:“那螃蟹瞧起来个个一斤来重,这时节怎么还有这样肥的蟹?”
那婆子倒是个懂行的,道:“美人不知,咱们北边天气凉,霜气早,七月底八月初就讲究吃螃蟹了,江南吴越之地的螃蟹,要九十月经霜之后,才满黄膏厚。这是用军中四百里加急的驿道,快马运来的。”
王美人听了心里更是惴惴,她随军半载,深知陆慎的脾气,是最不喜用这些公器去办私事的,如今竟用军中的骑兵来送螃蟹?
门口丫头见她来了,忙福身行礼,掀开五蝠捧寿纹猩猩毡帘,又奉了茶来:“美人稍候,主子正在午睡,容我等回禀。”
王美人点了点头,抬头瞧见正厅上高悬的牌匾,她是自跟了陆慎才开始读书的,认字不多,可偏偏那四个字她都认识――宜家受福,宜家乃出自宜室宜家,宜者,和顺也;室者,夫妇所居,家,乃一门之内。
宜家受福,取的是夫妇和睦之意。她细细瞧了会儿,才发觉是君侯的笔墨,心里越发不舒坦起来,夫妇……夫妇……那女子同君侯,在君侯心里是夫妇么?
丫鬟转身往里间去,抚开软帘,见美人榻上卧着个女子,这几日瘦了些,越添了三分不甚罗衣之态,她小声道:“夫人,王美人求见。”
见那女子手持着半卷书,瞧得津津有味,只淡淡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要见的意思,丫鬟怕她无意得罪了人,提醒道:“夫人,王美人这半年来独得君侯恩宠,君侯在何处便把她带到何处,连军帐中也不例外,如今她有意交好,拒之门外岂不是不好?”
林容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懒懒问道:“小玄青观的小荷姑娘好些了没有?”
丫鬟回道:“夫人叫送的药材都送了上去,小荷姑娘已吃了四五日了,今儿早上去的人说,已经能下床行走,想来快好了。太玄真人另叫带一句话给夫人,说方外方内,本无定数,望夫人珍重。”
林容听了,默了半晌,良久道:“请王美人进来吧。”
时近深秋,天渐渐黑得早了,林容这里便早早上了灯。
王美人一进内间,便见梁上悬着十来盏琉璃彩穗灯,整个屋子恍若白日,正面美人榻上半卧着个静态极妍的女子,通身无佩饰,发鬓上只插了一枚碧玉簪,冰肌玉骨,难掩绝色,一双秋水目静静望过来,虽不说话,却别有一番气度,叫她不自觉屈膝福身行礼。
她半蹲着,却不是该如何称呼林容,总不能随着丫鬟胡乱叫什么‘夫人’,吭哧了一会儿,道:“妹妹见过姐姐了,前些日子听闻姐姐身子不适,不好打扰,不知姐姐身子好些了不曾?”
林容道:“劳烦你来瞧我,不要紧,昨日扭伤了脚而已,并未伤到筋骨。”
王美人笑着搭话,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不过多数是她说,林容只偶尔回应几个字。过得会儿,王美人便知趣地站起来告辞:“妹妹没什么好东西,带了几匹云锦来,姐姐或裁衣裳,或做了别的小玩意,也算妹妹尽心了。”这样的话,她本不善说的,这半年历练下来,也说得这样顺了。
她送了礼,林容自然是要回礼的,偏头瞧了瞧,指着紫檀高几上的一个匣子,吩咐丫头:“这盒子南珠,你带回去吧。”
王美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这里颇有些拘谨,接了那匣子,赶忙退了出去。转过回廊的时候,见外院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幺正提着几桶水过来,旁边的嬷嬷念着提醒:“当心些,这可是玉山上的泉水,洒出来半点,仔细你们的皮。”
青州玉山上泉水,烹茶天下闻名,只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君侯嫌弃耗费人力,不肯靡费,从不派人进山取水,如今,倒是破例了。
走出养悟斋,小鹃把那匣子打开,顿时一阵惊呼:“美人,是一匣子上贡用的珍珠,比昨儿晚上君侯赏赐的还多呢。”
王美人抓了一把,比她的那匣子更大更圆,她视若珍宝,旁人却随手赏人,她淡淡嗯了一声,挥手:“回去吧,我倦了。”
来时满头珠翠、神采飞扬,回时垂头丧气,满是落寞,仿佛心里堵了一块儿大石头。
王美人这日早早睡了,翻来覆去好半晌睡不着,忽地想起什么,半晌坐起来,唤了丫头进来问:“君侯这些日子,当真没去过养悟斋么?”
小鹃整日守在主子身边,又人生地不熟,不过今日听那婆子闲话,又哪里知道呢,睡眼惺忪道:“大概是没去的吧,大伙儿都这么说。”
王美人叹了声气,忽地灵光一现,抚开葱绿仙鹤纹官绸绣帐,急切地问:“你觉不觉得,养悟斋的那位说话的嗓音,同我有几分像?”
叫她这么一提醒,小鹃想了想,恍然点头:“是有些像,不过也不太像,养悟斋那位听着发冷,美人的声音又柔又暖。”
像又不像?那到底是像,还是不像呢?
王美人望着帐顶,怔怔发愣,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一夜未眠。
第53章
王美人如何辗转反侧林容这里是自然不知的,她连陆慎都不在意,陆慎这些莺莺燕燕便更加不在意了恰似水过无痕。
她近来食欲不佳晚膳时不过进了小半碗胭脂米便放了筷子。她脾气和软,这几日贴身伺候的丫鬟便壮着胆子道:“今儿是重阳节,要插茱萸、赏菊、吃螃蟹,夫人再怎么吃不下也得应应这节气才是。奴婢替夫人剥开夫人略尝尝蟹黄吧。”
林容摇摇头,惫懒见人,打发养悟斋的丫鬟候在外面独自在里间整理从前的草药图鉴。不过略写了一会儿便听见外头丫鬟在门边禀告:“夫人,沉管事求见,说是接了夫人从前在宣州服侍的旧人过来,不知夫人是这会儿见,还是明儿再见?”
旧人?林容还能有什么旧人呢无非是从江州跟着的那几个丫头罢了。她闻言一喜,立刻站起来要往外而去。却不曾记得自己扭了脚顿时钻心地疼,扶着桌子吩咐:“立刻请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翠禽、凤箫二人,凤箫还是急性子,一进来便扑倒在林容膝前双眼含泪,抿着唇说不出话来:“县主您……您还活着……”
翠禽依旧沉稳,不似凤箫失态,却也流泪满面:“县主……”
林容哎了一声,把二人拉在跟前,见两人虽身着云缎,服饰新洁,但是细细一瞧,便可见头发枯黄,皲裂的双手长满了冻疮。那身衣裳也并不合身,想来是临时拿了旁人的过来应急――这一年,两个人过得并不好!
林容默了默,喉咙发痛,有些哽咽:“我连累你们了,对不住……”
二婢连连摇头,一个道:“还能见到县主,还好端端的,便是叫我立刻去死也甘愿。”
一个道:“是我没劝住县主,叫县主吃了这许多苦头。”
主仆三人均是克制不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好半晌,这才止住。又见她们二人连夜赶路,并不曾用饭,便命厨房送了一桌螃蟹宴来。林容虽没什么胃口,但陪着两人,算下来也吃了三四只。
凤箫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吃饱喝足拍拍肚子,笑:“一年了,从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饱过。”
翠禽怕她勾起林容伤心,忙打岔说起别的来,只叙了小半个时辰,见林容脸上有了倦意,这才拉着凤箫告退:“县主倦了,我们身上不干净,没得有些跳蚤小虫的,等明日收拾干净了,再来县主跟前伺候。”
林容难得这样高兴,当下无有不允,忙吩咐人收拾屋子,抬热水来二人沐浴。
凤箫心思浅,这时便只有高兴了,在廊下迎着月光叹:“这下,总算是雨过天晴了。以后咱们总算又能在县主身边了,我刚瞧这几间屋宇虽朴素了些,但里面各处的帐幔帘子、陈设古玩皆是不俗,想来君侯待县主不错。”
翠禽摇摇头:“才吃饭的时候,你没瞧见么?县主手上的薄茧,还有道伤痕,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现时被君侯接回来了,我瞧县主的脸色,也未必见得有多高兴。你日后说话当心些,不要勾得县主伤心。”县主那时要走,是深思熟虑过的,并不是同君侯一时意气。
翠禽这样忧虑,凤箫却道:“你这是瞎担心,上次县主从洛阳回江州,惊了马坠崖,去相国寺上香,那老和尚说县主是有福之人,将来必定夫妻恩爱,儿女成群。”
二人实在性情不同,一个想东一个想西,各自好生洗漱了一番,忙到半夜,这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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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重阳佳节,陆慎白日同将士登高望远,遍插茱萸,夜间同文武宴饮,歌舞娱人。自酒宴上离席时,已是下半夜了。他慢慢踱步回寝院,见沉砚已经候在哪里了,略停了停,却不开口问。
沉砚回话道:“回主子的话,今日下晌王美人求见夫人,夫人同她说了会儿话。”
陆慎依旧没开口,往里而去,沉砚接着道:“听丫鬟说兴致不错,赏了王美人一匣子南珠。翠禽、凤箫两位姑娘是今儿刚上灯时到的,夫人见了,很是高兴,连带着多用了几只螃蟹。只是夫人肠胃受不住,半夜起来叫丫鬟服侍着进了一丸药,这才睡了。”
沉砚说完便低头听吩咐,那日接到夫人在药铺的消息,他转头便命人提前半日打扫庭院,果见君侯抱了回来。
一进养悟斋,沉砚就本能觉得危险,把大夫们请了来,只在外间候着,就听见里面君侯问:“这脉象,当真没有身孕?”
大夫商讨了一阵,这才共推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出来:“夫人的脉象,确无身孕。”
床帐后的女子抽回手腕,冷笑:“陆慎,你真是可笑。”
屋内诸位大夫不知这女子什么身份,竟然直呼君侯名讳,还这样语出讽刺,都低着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慎沉着脸挥手,大夫们如蒙大赦、提着药箱鱼贯而出。
接着说话的声音便小了些,也不知里头具体又说了些什么,沉砚猛然听见君侯怒喝:“崔十一,你这样的疯话,本侯只想听见这一次!”
沉砚知道后面的话不是自己该听的了,立刻挥手,示意外间的大夫、仆奴都退下,未曾想还是听到里面女子的大声冷笑:“陆慎,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只知道为难女人。我宁可委身草莽匹夫,也不愿伴在你左右……”
沉砚听了这么半句,便赶忙退了出来,未过一会儿,里面便传来一阵脆瓷声,哗啦啦响了半晌。
末了,陆慎出得门来,站了半晌,吩咐沉砚:“命大夫开几幅凝神静气的药,叫丫鬟熬了给她服下。”顿了顿,又道:“另再去查,她没有身孕,买滑胎的药做什么?身边又接触过什么外人。”这个外人,自然是指的是外男了。
沉砚道了声喏,另去吩咐丫鬟熬药。过了好一会儿,丫头来回禀:“夫人服过安神药,已经睡下了。只是高几上插花的汝窑美人觚、一整套宣窑瓯瓷、几个装佛手的大盘,统统叫脆了个干净,连帐子也叫撕了个大口子出来。”
沉砚不耐烦挥手:“缺什么东西,往库房里去领。你只记住一点,好生服侍夫人。”他办好差事,回去回禀的时候,陆慎照旧在书房里,瞥了一眼,发作道:“你瞧瞧你的样子,形容猥琐,毫无精神,成何体统?”
沉砚哀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又是被迁怒了。他上回受了鱼池之殃,这一回便学聪明了,该说的说完便闭紧了嘴巴。
陆慎站在那里等了好半晌,见他木愣愣跟个河蚌一样,踢了一脚,问:“怎么不舒服,还服了药?”
沉砚道:“是吃的螃蟹太寒了,君侯不必担心。”末了觑着陆慎脸色,改口道:“夫人身子弱,想是懒得惊动大夫,便是疼也不会说的,昨儿崴了脚,肿得那样厉害,也是不叫请大夫。君侯要不要去瞧瞧?”
陆慎不做声,斜睨了沉砚一眼,往内间踱步而去,呵斥:“多嘴!”
陆慎自书房坐了半晌,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终是站起来推开门吩咐:“掌灯,去养悟斋。”
时至下半夜,养悟斋上上下下具已经歇下了,只两个看守的婆子立在门前。陆慎还未到,那婆子远远瞧见,连忙唤人起来,顿时灯烛亮了一片。
那婆子嗓门颇有些大:“君侯!”
陆慎皱眉:“噤声。”
里间,丫鬟在帘外回:“夫人,君侯到了!夫人,君侯到了!”连唤了三四遍都不见里边回应,着急道:“夫人,君侯好容易来了,咱们是不是起来梳妆打扮一番?”
林容转了个身子,只做未闻。
陆慎进来的时候,丫头、仆妇们跪在廊下,并未见林容的身影。翠禽遮掩道:“君侯,夫人晚晌进了三只螃蟹,有些不舒服,奴婢便没叫醒夫人迎驾。”
陆慎不置可否,转身进内间,见只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烛映在缃色虫草纹销金帐上,行动间带起了点风,那烛影便在帷帐上此起彼伏地疯长。
陆慎坐在床沿上,轻轻抚开床帐,见女子静静睡着,喘息间脸颊浮现出一对儿浅浅的梨涡,一张玉颜是他从未见过的恬静悠然。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双远山眉似蹙非蹙,仿佛盛满了江南的烟雨缠绵。
床头的小几上摆着个汝窑花觚,插着几支秋芙蓉,再下便是一霁蓝釉无杂色的小杯,里边盛着半杯剩茶。陆慎伸手拿过来,见茶还是热的,人并没有睡,或者说并没有睡多久。仰头入口,便知是宜兴阳羡茶。
陆慎在床沿便坐了许久,见那女子茂睫微微,却无一丝要醒来的意思,他伸手轻轻一抚,那花觚的秋海棠便纷纷落下,散在枕上青丝之中。
陆慎伸出食指,轻轻勾了一缕青丝在手中缠绕,不知过了多久,微微叹息,这才起身往外而去。
第54章
陆慎出得门来屋檐外已下起了蒙蒙细雨,略在阶前站了会儿,雨势陡然变大渐成瓢泼大雨之势狂风吹得花木乱倒。
沉砚手里只拿着一曲柄黄伞略往檐外站了点,便被那狂风吹得湿了半边身子,凑上去道:“爷,雨实在太大了等雨小一会儿再走吧。”
丫头、仆妇还跪在廊下这时也全在淋雨。陆慎点点头,转身进了外间,问:“好端端的夫人是怎么扭伤的?”
下边人便回:“院子里有一树桂花今年开得极好,这时节了还不曾凋败。夫人那日在门口赏花,一时没注意踩空了,跌了一跤,这才扭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