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啊。
而她昂首,看到的不是雨幕中混沌不清的天空。
一方纯色的雨伞遮盖住她的视线,在她立足的几寸之地,雨停了。
时忧愣怔片刻,沾了水的眼睫逐渐往下。
锋锐断眉闯入视线,在水雾侵染过后更显浓黑深邃。
接着撞向少年点漆一般的星目。
穆嘉翊的神色好似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稍微和缓,浑身的冷意逐渐消融。
他怎么会在这。
他……还没走?
时忧的眼眶有些热,在重重心理压力下,她的话音已经带上了比平常更甚的娇柔,“穆嘉翊,你……”
对方紧蹙的眉头松缓下来,那冷白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把雨伞的手柄递给她。
“拿着。”
陡然变凉的秋夜让他的声音也带了点低哑,不似平常清冽,却格外让人安心。
时忧接过,正欲说些什么,穆嘉翊竟脱下了他们白日里穿得那身制服外套。
宽大的男式外套被妥妥帖帖笼在她的身上,时忧浑身僵住,耳边传来穆嘉翊耐心的提醒,“穿好。”
“你会冷……”隔着单薄的衬衫布料,她贴上他的小臂,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年清瘦有力的肌肉纹理。
穆嘉翊却摇头,淡声道:“怕我冷不如抱紧点。”
他语气里没有半点不正经,找不到开玩笑的痕迹,正色问她:“你去哪?”
“……”
时忧猛然抬起脸。
少年重新接过伞,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把人紧紧护在怀里。
这是时忧第一次在狂风暴雨中体会到臂弯的温暖,她一时说不出话。
喧嚣充耳的风雨声之外,他垂眸,接着开口。
“虽然不知道这么晚发生了什么,”少年轻蹙眉,冷峻面容上带着关切,“我陪你一起。”
第48章 生气
穆嘉翊的出现让时忧顷刻间体会到一股安心, 暖意包裹全身,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松懈。
饶是在担心易驰生,看到他出现在这里时忧也未免岔开思绪, “你怎么还在这,你一直没走吗?”
穆嘉翊只点头:“看你开门的时候不对劲。”
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时忧眼眶泛湿,“那你就准备一直等吗?”
“中途预感会下雨, 在巷尽头买了把伞。”
言下之意, 就算是下了雨也是去买把伞继续等。
时忧心一揪一揪的, 登时不知道说什么。
穆嘉翊继续解释, “刚好没看到易驰生。”
时忧哼哼唧唧片刻, 垂头丧气,“果然还是倒霉, 这种几率都让我们碰上了……”
“耷拉成什么样了。”穆嘉翊侧眸看她,跟只无精打采的泰迪似的。
时忧抬起头,就听到他继续说, “就算我看到他出门, 我也不会管的。”
所以不用可惜。
“……”
时忧懊恼地鼓了鼓脸颊,有他这么安慰人的吗。
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 他接着开口。
“毕竟,我可没闲心考虑别人的安危。”
“那你……”话说到一半, 时忧戛然而止。
为什么要在这等她这么久。
或许是那个答案太过明晰, 她一瞬间有些问不出口。
只剩下雨声重重拍打伞面, 时忧闷闷嘟囔,“总是喜欢拐弯抹角。”
穆嘉翊动作僵硬片刻, 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耳尖, 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怎么。
他把时忧拉近了点, 语气硬邦邦,“废话多。”
时忧不满努努嘴,和他一起踏进黑夜。
“我话可是很少的。”
-
渝城每年的十月到十一月都有一段漫长雨季,清冷的秋夜被染上水汽。
易驰生头脑一热出了家门,此刻也是漫无目的不知去向。
他指骨捏着一把顺手从门口拿出来的伞,对即将来临的大雨似有所感。
最终在一个交叉巷口停住,外套大敞的寸头少年吊儿郎当地蹲在路边屋檐下,自顾自含着一根烟咬在齿间。
自从时忧这学期转到渝城,他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
但有时,尤其是在这种和她吵完架的情况下,心里那点逆反的念头就冒得格外起劲。
倒不是非要抽这根。
就是想在某些方面,彰显自己的叛逆和不服。
他自己都觉得幼稚。
易驰生扯起唇角自嘲,还是漫不经心从兜里掏出了个打火机。
“啪嗒”一声响,劣质的塑料打火机没冒出半点亮光。
许是没油了,他甩了甩,好不容易重新点燃,一颗颗雨点突然从空中砸落。
他仰头,雨珠就七零八落坠到他粗粝面颊上,像毫无章法的巴掌。
莫名的,易驰生这会儿被磨得没半点脾气了。
他想起他姐,小时候也会打他巴掌,一下一下的,力道跟这雨点都没啥两样。
本来就是挠痒痒的事,他从来没放在心上,时忧却觉得小男孩进入青春期都有自尊心,再也没打过了。
就像刚刚,就算再生气,她也只是蜷缩一团咬紧牙关无声落泪。
时忧很瘦,脊背躬起来时能见轮廓,全身上下都没多少肉,就像是怎么也吃不胖似的。
易驰生眉目沉下来,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东西。
有什么事情不能待在一起好好讲,他干嘛非要一个人跑出来。
他姐要是担心怎么办,她要是冒着雨出来找他怎么办。
有时候自己真是贱得慌。
狠狠挠了一下寸短的发,他满脸不爽,猛地起身,撑开从家里拿出来的那把格子伞。
抬眸的那一瞬,看到对面街巷的糕点店,一个女孩缩在檐下伸手接雨。
长直发,低马尾,干净整洁,自带一种柔和氛围。
易驰生慢慢悠悠打算移开视线,下一秒却冷不丁跳出来一段记忆。
如果没记错……这是上次运动会,和时忧一起跑接力的二棒?
似乎是隔壁十九班的学委?
易驰生松松散散地穿街而过,在女孩面前停下。
他手伸过去,“给。”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他,清润平和的眼眸晃过一丝诧异,愣神盯了他片刻,还没领会他这句“给”所包含的含义。
易驰生没什么耐心地压了下眉,几乎是强硬地把雨伞塞到她手心。
温芙被迫握住伞柄,再次抬头时,易驰生已经随手盖上连帽衫的帽子,迈步冲入雨中。
她急急追上去,“易驰生!”
“我没时间送你回家。”易驰生自认为好脾气地解释,满腹无奈。
温芙却摇头,“谢谢你,我……不用,你拿着吧。”
这回反倒是他愣了片刻,这姑娘还挺犟。
他这才认认真真打量起面前的女孩来。
典型的乖乖女,却因为模样恬静漂亮,在隔壁几个班被提起的次数其实不少。
但他实在是记不住她名字了。
易驰生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此刻她踮着脚颤颤巍巍举起雨伞,看起来格外费力。
却维持着这个姿势,执意等着他接过。
易驰生微眯起眼,“你一个女孩儿就别和我要强了,拿着伞回家吧。”
“不行,你淋雨会生病。”温芙还是不肯,咬了咬下唇,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实在不行……我送你,再借你的伞回去,可以吗?”
冷冽秋雨中,她两颊微红。
这还是易驰生第一次看着这位素白得如同水墨画的乖乖女脸上染上色彩。
“不是……”他嗤笑一声,让女孩送他回家,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两个人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最后一次重复,“同学,我真的赶时间有点事,你拿着我的伞回去,就当行行好――”
“轰隆隆――!!”
话音未落,一道雷声率先砸下。
浓黑混沌的夜空白光乍现,易驰生脑袋里也传来一声炸响,自小便深种心底的可怖回忆如滔滔洪水席卷而来,噩梦般在身边缠绕。
他一瞬间脸色煞白,声音戛然而止,呼吸紊乱得格外明显。
“易、易驰生,你怎么了?!”
温芙手足无措地凑近,扶住身形不稳的少年。
-
接到温芙电话的那一刻,时忧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谢谢你温芙,实在是太谢谢了!”她握着手机都能对空气连鞠三躬,害得给她撑伞的穆嘉翊都要就着她的幅度而移动。
好不容易赶到温芙所说的医院,时忧的眼泪再次决堤,抽抽搭搭地当面和温芙道谢,接着没好气地锤了下易驰生的病床,“让你乱跑,让你和我生气!”
“诶诶诶真打到猛攘耍”易驰生龇牙咧嘴地叫唤,头别在一边,没好意思看时忧。
心里知道自己错了,当着时忧的面却又低不下这个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烦躁地重新抬起眼,突然看到她身后的男生,脸色垮下来,“不是,你怎么在这呢?”
“不然?”穆嘉翊倚在墙边,波澜不惊地挑眉,“关键时刻我比你靠谱。”
“……”
易驰生气得咋舌,但今天惹事的是他,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温芙看这几个人热络地聊起来,便不打算继续待下去,朝时忧略一颔首,“小忧,我就先走了。”
“也是,这么晚了你早点回家吧。”时忧拍了拍易驰生,把他从床上拎起来,“给人说声谢谢,这大晚上的,多麻烦人呀……”
易驰生这才变得正经起来,规规矩矩开口,“今天谢谢你啊,同学。”
时忧执意要送温芙出门,易驰生不忘在后面提醒,“把伞给她拿上。”
“知道――”时忧自然是点点头。
――同学。
温芙听到这声称呼,不由心尖一颤。
礼貌又陌生。
她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在沉默平和的氛围中,目光短暂地和他交接片刻。
我叫温芙。
这句话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
病房里只剩下易驰生和穆嘉翊。
两个高大少年无声对坐,像极了上次风雨夜,时忧把他们一起带回医院的场景。
易驰生冷哼一声,仗着自己是个病号,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躺下,压根没打算搭理穆嘉翊。
没想到对方会率先开口。
“你还不准备和你姐道歉。”
少年声线浅淡,让人联想到高山雪松,正符合他周身的冷漠气质。
怎么看,穆嘉翊都不像会管这件事的人。
易驰生笑了:“哥,关你什么事呢。”
穆嘉翊也轻扯嘴角,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故意占易驰生言语上的便宜。
“你都叫我一声哥了,你说这事和我有没有关系。”
“……”易驰生不屑,“在我这,哥可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的――”
接着语气陡然一转,“毕竟这个称呼,和姐夫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穆嘉翊的眸光无波无澜,安静地听他幽幽补充。
“所以啊,没事别总教育我。我和我姐之间的私事,用不着你来解决。”
搁在平时,易驰生对穆嘉翊态度还算和煦正常。
只要一关于时忧,他就开始和他犯冲,五句话里四句话都是难听的。
“你姐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了。”穆嘉翊面不改色,对他的阴阳怪气置若罔闻,“如果你稍微长了点脑子,就不会玩离家出走这一出让她担心。”
“呵。”易驰生冷笑,手指关节被捏得咯哒响,“你懂个屁。”
穆嘉翊不恼:“你姐必然是为你们考虑的,她做事没你冲动,也比你周全。”
“易驰生,你是真不知道你们父亲以前做过什么。”
这声话音落下。
安静病房内,易驰生突然定在原地。
他抬起头,穆嘉翊拉了个椅子坐在窗边,抱着拳,英挺的眉目是冷静之态,不似和他开玩笑。
易驰生的心莫名变得空落落,不好的预感袭来,终于问出口,“……什么?”
“你姐不让你和你父亲动手,自然是见过他真正动手的样子。”
穆嘉翊微偏头,睨着看他,语气里又带着点狠劲,“你连保护她都做不到,怎么好意思添麻烦的。”
“……”
少年清冷的声线化成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易驰生的喉咙,他面色白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穆嘉翊没再应声,嘴角轻扯,在他失神的表情上观察片刻。
相必他也应该懂了。
易保万多少沾了点重男轻女,他没被易保万打过,天不怕地不怕,就轻易产生硬碰硬的想法。
那时忧呢,时忧的心理创伤怎么抚平。
穆嘉翊这才站起身,手插兜,单薄衬衫下的身形精瘦挺拔,“你以为我想管你,想教育你?如果不是为了时忧,我压根不会多说一句。”
他们俩的关系,说好听点是同学、朋友、兄弟,说实在点也不过是认识了半年,出于最开始的惺惺相惜才产生交集。
本来就算不上多亲近,他又何必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就连郁风林的家事他都鲜少主动过问。
冷白的灯光下,穆嘉翊微抬下颌,拍了拍易驰生的肩膀,“听话,给你姐姐道歉。”
很明显,病床上的男生身形带了点抖。
他眼神空洞洞的,思绪还停留在穆嘉翊刚刚告诉他的真相上。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时忧会把他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告诉他外面闷重巨大的声响是雷声。
因为她亲眼见证过、经历过那些激烈疯狂的争斗与打骂。
易驰生手中的拳头不自觉紧了紧,因为用力而掐出一片月白颜色。
莫大的心疼和愧疚爬上来,他重新抬头,开口有些艰涩,“我知道了……”
复又执拗地别过脸,“不过,你对我姐的司马昭之心,是不是太明显了点。”
“有问题么。”穆嘉翊坦荡承认。
易驰生更加不让步:“我能认真告诉你,没戏。”
在他笃定的否认声中,穆嘉翊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眉梢,好似听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笑话。
他慢悠悠地倚在墙边,没有半点恼怒。
秋夜风雨萧瑟,他却想起了上次在后山的画面。
午后的阳光穿梭他们之间,少女在遇见他之后,无措又慌乱地藏起两张相纸。
时忧害羞的模样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尖,成为漫山遍野中独一份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