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摆放整齐的食材,未开锅的火锅,和一碗凉了的小面。
他的心猛然下坠,不好的预感袭来。
“时忧去哪了?”穆嘉翊问角落里默不作声的中年妇女。
潇洒姐一个人在柜台前记账,像是刻意隐瞒着什么,一直没抬头。
直到穆嘉翊出声的时候,她手上的笔倏然停顿,抬手按了按眼角,吸了吸鼻子,没由来地抽泣。
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有抬头看穆嘉翊的眼睛。
只是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时忧留下来的。”
穆嘉翊手脚冰凉。
他怔然地看着封面的字迹。
――离别信。
――给“不说话难道在学习吗”、“游荡后山占据巴蜀面庄”、“地表最强恭益F6”中的另外五人。
穆嘉翊多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少年眼圈发红地看着面前的长辈,情绪压抑又失控,清冽的音色变得嘶哑,“我不信……”
想起袁可琦刚才莫名其妙在耳边说的话,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室。
理十九班在三楼,他一层一层地迈步上去,赶到门口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了。
他的手扶在门框处,胸腔起伏,万千情绪在眸中翻涌。
仅仅站在门口,他就一眼望到,他们俩的座位上,属于时忧的东西消失了大半,凌乱的桌面码得整整齐齐。
紧接着,他发现阳台上的那株还没开花的勿忘我不见了。
走向空荡荡的阳台,其他两盆花下压着一张字条,穆嘉翊抽出,和刚才告别信的字迹一模一样,甚至还带着一点泪渍。
「
勿忘我拿走了,证件照还是没给你,这个奖励我食言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很抱歉,穆嘉翊,我要走了。
愿你无忧。
愿你忘忧。
」
作者有话说:
如何才能忘记啊。
刻骨铭心。
第76章 走后
晚上突然下了场雨, 淅淅沥沥的,不大。
春雨都是这样的。
第二天起来,渝城起了一层迷蒙的白雾, 整个城市都变得模糊不清。
穆嘉翊想起来那个梦。
时忧在教室里偶然做的那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看到他匆匆赶往江北机场,下一秒又急急地奔赴渝城北站和西站。
醒来之后,时忧骂他是负心汉,抛弃自己离开渝城。穆嘉翊安慰了好久, 告诉她梦都是反的。
这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 的确是反的。
走的不是他, 是时忧。
而他如梦中一般在整座城市辗转, 失魂落魄地寻找她的踪迹。
他觉得时忧应该是生气了, 所以才一声不吭地离开自己。
她气他把小布弄丢了,所以也把他给丢了。
她不要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穆嘉翊还不肯放弃。
时忧如果生气,是绝对不会走得很远的。
他得去别的城市找她。
跑到机场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个子不高, 但也不矮, 头发柔顺偏棕,额头的胎毛微卷, 最喜欢带着一根泰迪发圈。
“时忧――!”
偌大而嘈杂的机场到处都是来往的旅游,他这一声呼唤不出意外地被淹没在人群中。
穆嘉翊的心猛然收缩, 穿过人流去找。
可是那人也很快消失在登机口, 就像是一滴春雨入江, 转瞬即逝地从他眼前划过。
穆嘉翊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幻觉了。
可是他还是执拗地记下这个航班,去买最近的去往同一目的地的机票。
摸摸口袋的那一刻, 他才恍然意识到。
自己的身份证被王胜仔收走了。
他去高铁站, 高铁票要身份证。
他去火车站, 火车票要身份证。
他去汽车站,巴士票要身份证。
那年的交通发达。
他被困在渝城出不去。
几乎奔走了整整一天,穆嘉翊身心俱疲。
他无力地坐在长途汽车站的候客厅,跟男女老少、鱼龙混杂的陌生人坐在同一排座位。
穆嘉翊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五,他决定打电话给王胜仔。
他需要身份证,他需要去找时忧。
穆梁斌的电话先打过来。
这一次,穆嘉翊没有暴躁地挂断。
他莫名觉得这件事情会和他有关。
按下接听之后,他父亲冷肃无情的声音传来,比巴士站广播里的机械音还要冰凉。
“不用找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已经跟着她母亲离开了。”
-
易驰生从外面训练回来,已经是一周之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的行程太过劳累,他回来的那天总觉得校园里春光的暗淡许多。
下了体育队的大巴,他直奔理十九班。
时忧已经连续几天没有搭理他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难不成是真嫌弃他烦?
在网上气势汹汹和穆嘉翊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神神秘秘告诉他回来再说。
很奇怪。
等他一肚子疑惑赶到理十九,看到眼前景象更加惊讶。
宋熙西和蒋纠在学习,穆嘉翊坐在座位上发呆,郁风林在陪他说话。
这些人的人设都反过来了?
――等等。
他姐呢?
时忧的座位空空荡荡,就连她时常霸占的穆嘉翊的课桌,东西也少了一大半。
他这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屁股坐在时忧的座位上。
“诶,我姐最近怎么这么爱干净?开始追求极简主义了,她东西呢?”
穆嘉翊语气如同一潭死水:“走了。”
易驰生无语:“不是,我问她东西去哪了?什么走不走的?”
穆嘉翊面无表情地多加两个字,重复:“你姐走了。”
易驰生急得要翻白眼:“啥玩意,穆嘉翊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穆嘉翊深吸一口气,太阳穴绷得很紧,下一秒掀起眼皮扫过去。
“你特么出去一趟就听不懂人话了?非得我明明白白指着你脑袋告诉你――你姐,也就是时忧,她走了,转学了,离开这座城市了――你才能听得懂?”
易驰生脑子嗡地一下无法运转。
他呆呆地定在原地,看了看手边干干净净的桌子,又盯着穆嘉翊,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突然,他伸出拳头对着穆嘉翊来了一拳。
“穆嘉翊你别他妈造谣,我姐去哪儿了你能不能说清楚?是不是你把她搞丢的,是不是你把她弄不见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那是我姐!”
结结实实骨肉相撞的声音把周围人吓了一跳。
宋熙西本来就心不在焉,看到这幅场景猛然站起身,抱着脑袋惊呼,“你们打什么?!快住手!!”
穆嘉翊不觉得身上被打的地方疼,这几天的心脏像被人用小刀一下一下地划着口子,感觉浑身已经被四分五裂。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地过了一周,终于等到易驰生来,终于等到易驰生对他拳打脚踢,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触感。
很快,蒋纠摔下笔,和郁风林一起把易驰生拉开。
被扯开的那一刻,留着寸头的黝黑少年还在撕心裂肺地控诉,“穆嘉翊,都怪你!肯定是你把我姐弄丢的!你还给我!”
冷峻落拓的少年偏着头,嘴角带血。
他一声不吭地忍受了好几拳,冷气都不带出一下。
很快,修长的指节覆上唇边的血渍。
他浑身的皮肤冷白,面色极差,眸子却漆黑幽深,颓败地倚在墙边,逆着白得刺眼的亮光,模样像是画里活生生走出来的吸血鬼亲王。
他转回头,大家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
他的声音极淡,带着点干涩和嘶哑,轻声甩下一句,“出气了么?”
“出完气就别特么发疯了。”
“离开的人是你姐,但也是我女朋友,我对象。”
你以为我这几天很好过么。
-
易驰生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打开时忧给他的信。
她给其他人写得东西都很多,洋洋洒洒一长串。
给他的却很少。
信里是一叠钱,一张银行卡,一个公寓地址。
留的话却只有短短两行字。
「情深缘浅。
阿生,很遗憾,我算不上一个好姐姐。」
他在深夜里,咬着牙窝在床上,盯着这左右不过二十个字的纸条,眼泪狠狠地砸落在床上。
如果他姐还在就好了。
一定会骂他很窝囊。
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
高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
不知什么时候起,理十九班已经不再提起时忧的名字。
开始是刻意为之,后来是真的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雁过留痕,没有人会对着痕迹念念不忘。
可是,当痕迹变成烙印。
就成了磨灭不掉的,心上的疤。
易驰生来找穆嘉翊次数越来越频繁。
上次在理十九的教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他,后来回想起来其实特别过意不去。
可也就是那一次之后,他们仿佛就成了惺惺相惜的人。
一起在球场上不知疲倦地打球,一起在江边吹风喝啤酒,一起在拳击场发了狠地碰撞,一起在网吧无声度过睡不着的夜晚。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穆嘉翊彻底回到原来的样子。
时忧没转来之前的样子。
他又开始迟到、旷课、交白卷,老师在台上口若悬河,在他台下蒙着脑袋睡大觉。
王胜仔恨铁不成钢,差点被他气出心脏病,又是打又是骂的,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情绪激动便开始哭。
王胜仔真的是属于感情充沛的那一类人。
这幅老泪纵横的样子,穆嘉翊看过无数次。
他姿态懒散地靠在墙边,一边说风凉话还能一边给王胜仔递纸。
期间却冷不丁听到一句――
“是老师的错。老师不该没收你身份证,害得你们俩分开……”
他抬起那双沧桑粗糙的手,盖在眼前,一点也不介意地在穆嘉翊面前落泪。
穆嘉翊眼眶湿热,如鲠在喉。
突然,他恭恭敬敬朝王胜仔鞠躬,凝噎开口,“老王,是我对不起你。这两年来给你带来太多麻烦了。”
“可是,我最近真学不进去。”
“我一进教室就能想到她,她的声音、气息、香味、笑容,细致到她嘴角酒窝的形状,我闭上眼睛就是画面,睁开眼睛就是幻觉,我真的要疯了。”
那天之后,王胜仔批准穆嘉翊回家修养,没说归期。
年级组长话里话外地提起这件事,语气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这学生到底能不能管,马上就高三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不管他以前给学校争过再多的光,也必须得卷铺盖打包走人!
王胜仔置若罔闻,说什么也要给穆嘉翊兜底。
无论其他老师再怎么说,他都是一句话回绝。
“他想清楚会自己回来读书的。”
-
想清楚。
什么时候才能想清楚。
穆嘉翊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
他每天昏天暗地地躲在那间空旷又幽深的大房子里睡觉,睡醒了就叫几家自己喜欢吃的外卖吃点东西。
可从前无论多爱的餐厅,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他很惊讶,自己竟然也有对吃提不起兴趣来的一天。
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想时忧。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前,端详着对面被他精心打理的照片墙。
寥寥几张照片,全是关于一个女孩。
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加入新的。
这个时候,一个想法就急不可耐的冒出头――他想见时忧。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在喧嚣,在呐喊,在撕裂般地大吼大叫。
一开始他会把错误全部怪到自己身上。
都怪他弄丢了小布,现在好了吧,时忧也不要他了,把他给丢掉了,他又成了一条没人疼没人爱的流浪狗。
后来,听易驰生说,他爸和他妈终于离婚了,他妈在百忙之中过来打官司,时忧被判给他妈,易驰生被判给他爸。
他那一刻知道了,时忧不是生气,她就是单纯想走,单纯要离开,她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这样一想,他就开始怪时忧。
他不服气,不甘心,为什么时忧不守信用,要这样无情无义地把自己一个人丢下不管。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谁也不怪了,怪老天。
他心想,小忧,天若有情,不该让你我分开。
穆嘉翊就这样想着,矛盾又无聊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直到一天,大雨倾盆。
那不是春天最常见的绵绵细雨。
春季已逝,夏天将至。
这声声哗啦哗啦的雨声就是春夏交接的纵横曲。
穆嘉翊面无表情地蒙在被子里,突然,浑身一激灵――
他的花!
他在学校里被时忧拿走之后还剩下的的两盆花。
在阳台相依为命、野蛮生长的向日葵和长春花。
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管过了。
它们不会被这一场暴雨浇死吧?
-
时忧离开之后的一个月,易驰生已经不常回教室了。
穆嘉翊有多颓废,他就有多勤奋,恨不得让自己住在体育馆。
直到这天,他偶然回教学楼一趟。
见鬼。
穆嘉翊怎么会来学校?
他傻眼地隔着窗户往里看,郁风林从教室出来,看到他疑惑的眼神,音色淡淡地开口。
“他第一天回来的时候,我也这个表情。”
易驰生目瞪口呆的表情还没有改变,只是问:“什么情况。”
在易驰生震惊的神色中,郁风林安静回忆着。
最后摇摇头,不知道是惆怅还是欣慰地叹气。
暴风雨来临的那天晚上,穆嘉翊抽风似的从家里跑出来,戴上头盔骑机车一路驰骋到学校。
学校大门紧闭,他冒着瓢泼大雨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