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下着雨,天又黑,到处都是泥。
他没翻上去,从墙上摔了下来,在医院躺了几天。
郁风林去看望他,神色肃冷地问,你到底想干嘛。
穆嘉翊浑身动弹不得,像条丧家犬一样躺在病床,唇色发白。
“我把小布弄没了,也把小忧气走了,不能把那两盆花弄没。”
他神色空洞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很可怜。
郁风林从来没见过穆嘉翊这个样子。
他烦得翻白眼,差点就不想管他了。
结果回教室一看。
真是奇迹。
那两盆花还活着,一身的水,很坚强。
他把这件事告诉穆嘉翊。
隔着电话线,郁风林好像听到了对面少年的抽泣声。
第二天。
破天荒的,穆嘉翊出现在了恭益中学的校园。
那两张空空的桌子,重新堆起书籍、练习册和试卷。
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话变得比原来更少,可态度更加端正,雷打不动地开始学习。
尽管时忧再也没回来过。
第77章 梦
跟着时惜莲上飞机那天, 时忧很滑稽。
她身上的行李很少,除了重要证件以及几套换洗衣服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
偏偏, 手里抱着一盆土。
时惜莲见到她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语气嫌弃地让时忧把这东西扔了。
时忧不肯:“这是一盆花,种的是勿忘我,妈妈你看, 它已经长芽了。”
时惜莲是真的觉得有些丢人。
但突然看到时忧泪眼汪汪地抿着嘴唇, 突然说不出强硬的话。
护好了自己的盆栽, 时忧终于松一口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 她才发现, 妈妈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叔叔。
叔叔朝她笑,普通话不太标准, 带着港粤那边的口音。
时忧尴尬地抿唇,勉强露出笑容。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时惜莲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离婚。
说得难听点。
已经找好下家了。
不仅如此, 在等待飞机起飞的时候, 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向时忧介绍这位于叔叔。
离婚,带着一个儿子, 和时忧一样大。
都说母女连心,时忧瞬间明白了时惜莲话语中的含义。
不久之后, 她就要带着她改嫁。
至于为什么非要带着自己, 时忧恐怕也能把妈妈的心思猜得一二。
她一个继母在新家站不住脚, 所以需要一个“娘家人”,一个依靠。
时忧抱着盆栽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敷衍地朝妈妈和陌生叔叔笑着。
短短半小时, 对妈妈产生的亲近变成了戒备。
时忧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叠被小心收藏好的证件照。
抚摸着照片上少年的面容, 鼻尖开始泛酸。
飞机起飞的轰鸣声响起。
她还记得八个月前,自己刚踏入这片土地时的心情。
胆怯,不安,面对这座赛博朋克的山城诚惶诚恐。
后来,穆嘉翊让她爱上了这座城市。
可惜并不幸运,这座城市暂时没有时忧的容身之所。
她酸涩地闭上眼,掩盖住自己的泪水。
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时忧的眼皮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她渐渐进入梦乡。
这个梦很长,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在梦里,她被妈妈带来港城,转到一所国际高中。
新同学都很好,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再也遇不上在恭益中学感受过的友谊。
她在一个陌生地区、一所陌生高中、一个陌生班集体中平平淡淡地进入了高三。
妈妈也顺利地离婚,又再婚,嫁给了于叔叔。
于叔叔有个儿子,比她大,叫于斯盛,时忧应该叫哥哥。
好奇怪,她没了一个弟弟,但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讨厌重组之后的家庭,却不讨厌她,甚至帮时忧摆平过路边欺负她的小混混。
赶走混混的那天,时忧哭得很惨,于斯盛急得焦头烂额,问她是不是被吓到了。
时忧摇摇头不说话,眼尾湿润一片,没告诉他,自己就是突然想起易驰生了。
升入高三之后,学业压力也大。
港城的高考政策和渝城的不太一样,时忧又要重新开始适应。
也幸好,她用这个理由拒绝了好几封塞在她课桌里的情书。
日子平淡无常,她偶尔会冒出找穆嘉翊的想法。
但下一秒又想起他父亲的话,蠢蠢欲动的心又被压制下去。
没事,时忧安慰自己,自己的家庭和出身烂又怎么样呢。
等她读完高中了,就去北京读书,她赚了一点钱,经济独立了,再去找穆嘉翊。
这样的信念一直支撑她读完整个高三。
她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兴奋在家里转圈。
直到录取通知书出来的那一刻,时忧傻傻地呆在原地。
时惜莲未经允许,改了她的志愿,她得继续留在港城。
那是时忧来港城之后第二次流眼泪。
哭得又凶又猛,比第一次还要惨烈一万倍。
于斯盛吓了一跳,不就是不能去北京么,至于这样。
他也算是天才,高二就靠数竞保送,时忧苦哈哈地学习数理化时,他已经享受gap生活在家养老。
这样一对比,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时忧放声大哭,第一次对这个陌生哥哥骂了脏话,泪眼模糊地吼着你懂个屁!
时忧胡乱地说着戳人心窝的话,最后于斯盛也生气了,这场争执愈演愈烈,甚至到相互丢东西的地步。
那一叠被时忧小心翼翼珍藏的证件照,连包装带盒子一起随着于斯盛高扬的一甩手,不偏不倚地扔进了路边垃圾桶,当天运到垃圾场里浴火焚烧。
时忧心如死灰。
她更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高考后的炽热夏天,时忧和于斯盛开始了漫长的一场冷战。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毁了时忧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那盆被她小心翼翼养护一年的勿忘我,还是没撑过八月盛夏,死在了阳光灿烂的某天。
她哭得撕心裂肺,在家里的小花园旁把那住勿忘我埋葬,又为死去的小布挖了个坑,哀悼好久好久。
噩耗一桩桩地压弯她的脊梁,时忧内心所有的想法偃旗息鼓。
她突然觉得,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容易。
……
显而易见,梦境逐渐朝着噩梦的方向发展。
时忧冷不丁被惊醒,抬头茫然地发现自己还在飞机上,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灌了一口矿泉水。
拿出镜子,精致的妆容在睡梦间被蹭掉了点,她动作熟稔地补好,脑子里的画面却还没消散。
冷汗涔涔地往外冒,时忧呼吸错乱地眨着眼,心有余悸地小口小口地喘息。
怎么又梦见前几年的事情了。
她怔怔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很快到达目的地,她随着人流下飞机,“渝城欢迎你”的标语随处可见。
直到真真切切踏上地面,时忧还是不可置信地在心中感叹。
――她竟然真的回到渝城了。
等行李的过程中,朋友打来电话,“到哪了?”
“刚下飞机。”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或许是刚刚经过一次长途跋涉,又或许是昨天那场原本只有四个小时的会议翻译硬生生被甲方拖成了一天,时忧只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复盘起这场同传就头疼,口译果然和吵架一样,每次结束之后都会觉得自己当初怎么没发挥好。”她不知道第多少次和朋友吐槽。
不仅如此,她刚刚在飞机上复盘着复盘着,竟然睡着了,还梦到了八年前的事情,这都多久远了。
“好啦,我早说之前的公司不好,这不是辞职了嘛。你别担心,这段时间适应一下笔译的工作,刚好在渝城调整一下状态――不过,七八年都没回来过了,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时忧停下脚步,在原地驻足环视。
时隔八年,再次来到江北机场。
依旧是来往游客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表情各异,匆匆奔赴属于自己的目的地。
时忧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变化,上一次的记忆太过久远,她脑海里连一个对比图都没办法回想起来。
但不知道是否出自心理作用,她深深吸气又呼出,渝城六月湿热的空气是那样熟悉又陌生。
见时忧半晌没吭声,对方以为她是真的累了,“好啦好啦,你找个地方等一会儿,梁照野已经出来啦,估计马上能到机场接你。”
“嗯嗯。”时忧胡乱地应下。
梁照野是她在大学时认识的同学,名字取得非常有文化,取自苏东坡的诗句“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时忧第一次听他介绍,心中对文化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后来她才知道,这人是个中德混血,从小在欧洲长大,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文盲到连李白的《静夜思》都背不出来的地步。
发现自己被骗了,时忧差点气的够呛。
不过误打误撞,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
而混的另半边血呢,时忧也怀疑是假冒伪造的。
从事口译工作这么多年了,她接触过的外国友人也不在少数。在她印象中的德国人,一向严谨认真,梁照野却是从头到脚都写着非常不靠谱五个大字。
就比如现在,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了十分钟。
偌大的机场,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倒是前前后后来了几个搭讪的。
二十五岁的时忧比十七岁时长开了些。
五官更加舒展,清丽可爱的样貌显得越发大气,一身简单得体的轻职业装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光是在机场大厅坐着的这一会儿,就已经吸引了周围不少的目光。
一个陌生男士突然在她旁边坐下,他轻咳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场白非常之老土,问的竟然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时忧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维持礼貌的微笑,“抱歉,我想我应该不认识你。”
话音刚落,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传来,“这位先生,请问你找我女朋友有何贵干呐?”
眼镜男讪讪摸了摸下巴,没想到鼓起勇气搭讪的女孩名花有主,歉疚地颔首,不动声色离开。
时忧眼皮直跳,转过身对上梁照野那张张扬痞气的脸,翻了个白眼,“我想我应该也不认识你。”
说罢,她提着行李转头就走,梁照野顶着一头翻车银发,远看上去就是个土不拉几的奶奶灰,正屁颠屁颠跟上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别生气嘛Youna,我就是迟到了十分钟,路上实在是太堵了!”
Youna是时忧的英文名,梁照野觉得读起来很可爱,时忧一生气他就爱这么叫她,试图用亲昵的称呼缓和气氛。
时忧不为所动,皱了皱眉,她烦的不止是他迟到的事,“你别总开这样的玩笑。”
“当然当然。”梁照野笑呵呵地应,“作为一个被你拒绝不下五次的追求者,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革命尚未成功,小野还需努力!”
“……”时忧脚步定住,瞪着他,“今天就不该答应让你来接我。”
烦人。
好在梁照野还是会察言观色的,瞧见时忧一身疲倦和烦躁,上车之后就不再开玩笑,根据导航的位置前往聚餐地点。
“祝澄已经在包间等了,我看离目的地还有点远,你要不要先睡一觉?”
祝澄就是刚刚打来电话的朋友,也是时忧这么多年一直还在联系的旧友之一。
时忧揉了揉太阳穴,“我就躺一会儿吧,刚做了个噩梦,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噩梦?又梦到什么事情了?”梁照野小心翼翼问。
时忧一顿,凝眸望向窗外,沉吟片刻摇头,“没什么。”
半小时的车程,梁照野再次展现了什么叫做“没有最不靠谱只有更不靠谱”。
车子竟然抛锚了。
停在路上寸步难行,时忧头疼地靠在副驾驶,“梁照野……你是不是诚心坑我?”
从昨天到现在,她几乎就睡了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早餐也没来得及吃,就赶着中午聚餐填饱肚子。
她是实在撑不住了才答应让梁照野来接。
结果,就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任务,路上还能大事小事不断。
“别急Youna,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我现在联系4s店,你别生我气啊。”梁照野成年之后一直在港城生活,学习到的普通话多少也带了点粤语的口音,着急的时候音调走样,听起来很笨拙,让人生不起气。
时忧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要不,你直接去店里?我解决完了马上过来。”他更加紧张。试探着发问,“聚餐的地点不远的,辛苦你一下。”
对上男人可怜巴巴的目光,时忧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一边推开车门下车,一边嘱咐,“你做完紧急停车的措施就别乱走了,事情弄完了就赶紧去店里,澄澄带着她对象一起来的,别让人家等太久。”
梁照野情绪放松,语气轻快地应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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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下车,比和梁照野同处一个空间让时忧更加感到放松。
倒不是觉得他有多难相处,相反,梁照野很照顾她的情绪,只要时忧皱一下眉头,他都会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只是,时隔八年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她还需要时间和空间独自消化心里乱糟糟的情绪。
港城和渝城太像了,同样复杂崎岖的山势地形,同样高楼四起、灯火繁华。
有时走在港城街头,她甚至在恍惚中以为生活从未发生变故,她从未离开那座鲜活热烈的西南山城,也从未离开她用满腔热忱爱着的那个人。
她都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似乎总是难过。
难过到极致就哭,哭累了就学习、工作。
她想过把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完全脱离母亲为她画的牢笼,这样去找穆嘉翊的时候更有底气。
可事到如今,人生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昨天的这场会议同传,其实是她和前公司对接的最后一次工作。
关系亲近的同事和领导听说她决定从口译转到笔译之后,无一不是震惊和疑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