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男人打量她一下,“……你是?”
没想到能得到肯定答案,时忧双眼亮了亮,急匆匆说了两个字后又突然停顿,“我是――”
对这样的介绍感到无比陌生,过了好久才终于说出口,“我是他姐姐,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蓝领男人讶异一瞬,似乎听说过这事,没再怀疑,也收回了打量的目光,“他这几天没回来,应该去外地了,我帮你打个电话。”
他的答案让时忧在心里坐了个过山车,情绪大起大落,不过好在也是有转机的,她松一口气,莞尔,语气明显激动很多,“那谢谢您了!”
中年男人看上去严肃寡言,但应该也是个热心肠的。他很快在手机上播了个号码,外放。
嘟声响起,进入第二场漫长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对面还是无人接听,时忧沸腾的血液慢慢冷下来,嘴角的笑容变得牵强。
“我们邻里联系少,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个手机号。”中年男人看她一眼,笨拙地安慰,“幺妹别着急,他应该过几天就回来。”
时忧也知道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强撑着应下,“谢谢您了,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等他回来之后告诉我一声呢?”
“行。”男人答应之后就退回家门。
时忧还留在原地,一个人平复心绪。
她没想到易驰生真的还住在这里。
门已经关了一扇,带指纹的密码锁。这样的智能家居和老旧筒子楼简直格格不入,看来他安全意识和防范意识都很高,生活质量也不至于很差,大概不是因为拮据才被困于此。
难道……他仍然居住在这,是为了等她回来?
――又或者有其他原因。
时忧不好下定论,疑惑却一个接一个往外面跑。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工作了吗?是从事什么行业的,会和体育相关吗?生活过得好吗?当初的伤病对现在还有影响吗?
她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姐姐。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易驰生就算还在生气也没关系,是她不好。
时忧复杂地想了很多,站在紧闭的门前,目光流转。
长叹一口气,终于收拾好心情打算离开,视线落在某处,脚步突然定住。
门边与上次之间存在一小截留白,是当初建楼时就有的白色粉墙,极容易掉灰,也极容易留下刻痕。
然而,就是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堆刻字。
时忧脑袋叮地响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这里没人管,一向是灰蒙蒙、脏噗噗,但也平坦完整。
什么时候变得干净洁白,又多了这样的印迹?
她茫然地凑近去看,清楚地辨认出这并非易驰生的手笔。
那是……
脑海中闪过的名字让时忧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忘了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去辨认――
4月25日,小忧离开的第三天,小布离开的第四天。对不起,都没找到。
4月26日,第四天,拿到身份证了,可该去哪找?
4月29日,第七天,易驰生和我打架,他怪我。对,是我的错。但我也不好受。
5月12日,第二十天,偶尔会有幻觉和幻听,以为小忧还没走,老王让我别去学校。
5月23,刚好一个月,小忧没回来。
5月31,昨天下暴雨,花竟然没死。是老天看不下去了?我打算回学校,不然小忧也会生气的。
……
她一条一条地往后看,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呼吸放慢,心跳乱拍,不敢相信穆嘉翊当初来这里一笔一划刻下这些时的心情。
他那个时候每天都来吗?一个人在门外傻傻地等吗?他怎么刻的,用指尖会不会痛?
时忧的身子开始发抖,鼻尖酸得彻底,眼眶湿润,胡乱地擦去,模糊的视线才得以变清晰。
这片留白的墙面几乎被他写满,一直到最底端也不放过。
最后一条停在了七月份,再无新的日期,实在没地方写了,时忧也不知道他之后还有没有来,上一次来是之前。
唯独看向最后三行字迹,失声哽咽。
「7月11,不知道第多少天,小忧18岁生日。」
「最近好了很多,但还是想你。好难过,没法陪你一起成年。」
「小忧,天若有情,不该让你我分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重逢
从筒子楼回来的这几天里, 易驰生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
时忧心里复杂万分,她一直认为自己此前的人生是极具割裂性的,利刃在她春光大好的十七岁的某天骤然降临, 硬生生将她的二十五年分成了两个阶段,形成了两段独立而相斥的时光。
就像是经历了两世。
上一世的人她再也见不到,上一世的轨迹在天意中不断消逝,只留下一条孤孤单单的羊绒围巾容她回忆。
可现在, 她总有一种马上就能回去的错觉。
回到这座城市, 从前的人和事恍若近在咫尺。
相见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尚未整理好心绪, 只能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渝城新视界》第一期成功交稿, 制片方对她的翻译稿很满意, 有意和她展开接下来的合作。
从口译转至笔译,要重新学习和适应的东西太多, 能得到对方这样正向的反馈,时忧受宠若惊,终于松一口气。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加上了导演的微信, 是位四五十岁的文艺中年大叔, 短短的几次线上聊天就能看出来为人随和慷慨,没什么架子。
甚至还问要不要参加纪录片剧组这周的聚餐。
想到还要合作一段时间, 时忧没犹豫太久,从善如流应下。
更何况, 和制片方多交流, 理解影片传递的精神和思想, 对她的翻译工作也有帮助。
聚餐时间在这周五。
时忧枯燥空洞的生活终于透了点社交的光,她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 作息慢慢规律起来。
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的时候, 也罕见地和陌生人搭了几句话。
心情似乎正因为这几句话舒畅不少。
要知道, 从前的她可一直是靠社交续命的人,人际交往几乎融入到了生命脉络中,成为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发生巨大变故之后,她就突然寡言许多,也不似以往的自信大胆了。
如今重新尝到与人交往的乐趣,时忧总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地复苏。
这才是真实的她。
惬意地在超市的生活区逛,漫无目的,却也不需要目的。
时忧的嘴角无声上扬,经过一个转角,一道清亮女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也朝着这个方向走。
“这什么?易驰生在群里发什么?从哪里来的电话?没见到你们就敢确定?是她回来了吗?她还好意思回来,她怎么不再狠心点,一辈子把我们甩了?”
无比熟悉的声线,无比熟悉的语调,恍若穿过漫长时光直直地撞击她的心灵,就连每一个重音、每一个停顿都和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
时忧脑袋一片空白,忘了那人也在朝这边走,身子不经意相撞,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宋熙西拿着电话本来就不方便,亟待证实眼下事情的真实性,心里急得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莫名的相撞就突然成了导火索。
没看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她当即不耐烦地抬起脸,“道这么宽,你有没有看路――”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掌间的手机失了力,“砰”的一声摔下去,砸在刚刚散落在地的那堆东西上。
时忧眸光晃动,眼底情绪复杂,无措地抿了抿唇,默然同她对视。
太快了。
她真的还没准备好。
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扬起一个笑。
嘴角的酒窝仿佛把两个女孩带回了当年,时忧弯腰把她的手机给捡起,轻声唤她,带着一点歉疚和讨好,“西西……”
宋熙西定在原地,身体发抖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强撑着接过手机,重新挂在耳边。
宋熙西哽了哽,“不用告诉我了。”
“我见到她了,”她抑制不住地抽气,盯着时忧的眼圈发红,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见到时忧了。”
-
时忧记得这家奶茶店。
刚转来恭益中学时,他们六个人曾在同一张桌上七嘴八舌地聊天说地。
她在这见证了穆嘉翊那封不肯承认姓名的检讨、易驰生找不到创口贴而只能裸露在外的伤疤、青春期少年之间的明争暗醋、还有属于他们之间聊不完的话题。
事隔经年,她本以为这些早已尘封在了记忆之中。
然而,再次和宋熙西面对面坐着,画面却抽丝剥茧地重现在脑海。
桌上摆着的还是她们从前爱喝的饮品,可叙旧的话题却不知从何说起。
时忧捏紧杯壁,去冰的奶茶周身还是渗着一圈的水珠,滴滴汇入她的掌心,同此刻的气氛一样薄凉。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她用最老套的话题开场,试图让彼此之间重回热络。
宋熙西僵硬地看着她,半晌无言。
正以为就要陷入无限尴尬时,终于听到她冷哼着开口,“我是没想到我们之间已经生分到这种程度。”
时忧一愣,慌乱解释,“我没这个意思……”
当年她不告而别,实在是迫不得已。重新面对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了愧疚和自责。
不敢以任何热情的方式,生怕对她而言是一种冒犯。
宋熙西看出她什么意思,嘴唇微张,艰难地叹口气,眼圈又红起来。
她别过脸,声音很闷,“好不容易再见面,还一副这么陌生的样子……我又没怪你。”
时忧想起刚刚在超市里听到的话,小声嗫嚅,“你不是说,我怎么还敢回来。”
“那都是气话!我不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宋熙西嗔怪地看着她,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凑近去抱她,脸埋在颈脸放声地哭,
“你反而还问我,你自己过得怎么样?你竟然一点都不肯说,你也不肯回来告诉我们一声,呜呜呜……我现在完全不了解你,变得好陌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经历、发生了什么,我们错过了好多好多……”
时忧鼻子很酸,闭上眼睛,泪水就从眼角划过,轻拍她的背安抚着,一边慢吞吞地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等两个人彻底平复好心情,已经是半小时以后。
宋熙西擦了擦脸上的泪,“都怪你,我今天的妆都白化了,眼睛都肿了……”
她五官本来就好看,上学时就经常爱打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妆容和服装都更加精致,越发明艳漂亮。
哭过一场倒像个小花猫。
时忧弯唇笑了笑,“那你呢?现在能说说你怎么样了吧?”
宋熙西吞吞吐吐,“就那样……”
“我学习太差了,高考连本科线都够不到。本来觉得自己就要这样烂下去,老王看到我夹在漫画书里的素描,问我怎么没学画画。”
“我大概真的是破罐破摔了,没什么可怕的,退学去报名了艺考班。”
“可艺考哪有说得那么简单,我本来就是半路出家,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最后的成绩还是很不好。”
“当时不知道哪来的意志力,咬咬牙继续。我复读了两年,那段时间都不敢和从前的同学说话,生怕大家问我最近的情况。”
时忧没想到宋熙西最后经历了这么多,担忧地看着她,心疼道:“后来呢?”
“后来啊,考上央美了呀!”她说到这里,语气终于轻松一些,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日子也慢慢变好了,最近在画漫画,是我喜欢的事情。”
听罢,时忧为她感到高兴,轻声喃喃:“真好。”
宋熙西惬意地点头:“这么多年过去,其实大家都熬出头啦,每个人过得都不错。”
“你弟当了大学体育老师――你不信吧?开始我也不信,就他那样的还能教学生,这不搞笑呢嘛!
蒋纠开了家火锅店,我的妈,真被他当时一语成谶给说中了,没想到他的梦想实现得这么顺利,从此有了聚餐自由!
郁风林……我和他联系少啦,听说在学医,现在还在读博呢,也不知道找了对象没。
对啦,还有老王!他都开始带实验班了呢,八年过去,头发更少了,地位更高了,手下学生从理科班倒数变成理科班第一,你不相信吧?”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旧友和师长最近的动态,说到好笑的八卦都合不拢嘴。
唯独对一个人只字不提。
时忧眉眼温和地笑,安静听完,还是没有获悉那个人的任何信息。
不由抿了抿唇,在宋熙西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很轻地问出一句――
“那……穆嘉翊呢?”
宋熙西似乎正是在等她这句话。
她说了那么多,故意不提任何与穆嘉翊有关的话,就是要等时忧主动问出口。
回想这么多年或是听闻或是眼见的一些事,她心里怅然感慨。
宋熙西握紧她的手,认真说:“如果你想知道,不如当面问问他。”
-
见过宋熙西之后,时忧只和她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
其他人她还没主动去找,也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找。
甚至有时候会冒出,没必要了,就这么算了,干脆把这种陌生关系下去的想法。
去参加剧组聚餐的这天气温很高,闷热难耐。
时忧过来的时候接到了梁照野的电话,他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有事走不开,不然肯定亲自送她,并且预约了在返程的时候接她回去。
上次在路上抛锚的经历还近在眼前,时忧完全不信任他的做事能力,总觉得不靠谱。
但梁照野话多且密,还特别犟,时忧被他说烦了,最后只得答应。
今天要去的是一家江湖菜馆,听说味道正宗地道,最近在社交平台上很出名。
时忧好久没吃过渝城本地菜了,香气钻进鼻腔,几乎是一进门就被刺激得吞了吞口水。
走到剧组预约的包间,导演吴至清很热情地把她介绍给其他同事。
“这是我们新招的翻译,时忧时小姐,之前是很知名的口译员,国内比较大的金融峰会她都参加过,很了不起的!”
时忧礼貌地微笑,一一朝其他几位颔首致意,“谢谢吴导,大家叫小忧就好,我在影视翻译上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希望能尽自己所能为剧组做出贡献。”
纪录片团队一般不大,地方性的影片需要的人手更少,并且大多都是一人身兼多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