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物是人非。
穆嘉翊插在裤兜的手指微蜷,摸出手机,脑海中似乎在思考什么。
开口的前一秒,突然听见时忧问他:“你现在会抽烟么?”
穆嘉翊很轻地蹙眉。
他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
时忧回想那天的场景,总觉得火锅店外的矮墙旁,那个挺拔落拓的人就是他。
她不仅想问这个,就连那家火锅店――听说是蒋纠和他一起开的,她也想问问。
如果当初取名的时候和她有关,那么现在的女朋友,难道不会生气吗。
还没来得及问出声,一辆蓝色敞篷停在门口,戴着茶色眼镜的男人抬手搭在车窗,顶着一头奶奶灰笑得张扬,“Youna!”
时忧喝饮料的动作一顿,看清梁照野的脸,不禁尴尬地收了收眼。
怎么又换车了。
她提起包要走,抬步之前想起什么,回头看穆嘉翊。
通过他目前的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在他的认知范畴里,他们应该算是“从前很熟,现在搭得上话,站在一起尴尬又礼貌”的普通朋友。
既然他抹去了那些亲昵的过往,她也只能适应这样的新身份。
至于那些问题,或许也没那么重要了。
职场礼仪让她微微颔首致意,虽然笑不出来,但终于能用平静的语气和他讲话,“走了,谢谢剧组款待,希望以后合作愉快。”
经过吴导那堆的时候,他们还不忘打趣,“小忧的男朋友吗?郎才女貌啊!”
时忧摇摇头,这才笑了,“不是,很好的朋友。”
解释一番才朝着梁照野走过去。
出门之前弄了很久的发型,她完全没有吹风的兴致,让梁照野把敞篷收起来。
重新坐到车内,他兴致勃勃地问她今天开不开心。
时忧找不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心境实在是太复杂了,只能模棱两可地回。
“就那样吧。”
他也没再多问,倒是突然提起,“刚刚站你旁边的是新同事吗?”
“算吧,不过应该没什么交流。”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挺帅的。”梁照野啧啧感叹。
穆嘉翊的长相确实是男女通杀的帅,尤其是眉间的断痕,更增加了一份独特的韵味。
时忧讶然挑眉,借着后视镜看他。
梁照野还在夸,“说真的,要是你之前那白月光和这位一个水平,我绝对输得心服口服。”
时忧中学时代有一位恋恋不忘的白月光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虽然从未听她完整地提起,大家也都在各种真心话大冒险中拼拼凑凑出了一个故事。
梁照野一直挺膈应的,时忧从不提起这人,可这人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她心里。
不说别的,大一那年通过社团活动认识时忧以来,没见过她和任何男生暧昧过,就连几位异性好友,他都算是其中最过界的一个了。
他一直很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白月光真人,结果听说于斯盛把照片扔了个一干二净,心里又是遗憾又是庆幸。
但这也是他第一次把路边帅哥和时忧那位白月光比较。
此话一出,车内空气安静了好久。
时忧手指抵着旺仔牛奶的易拉罐瓶身,慢吞吞接话,“巧了,是他。”
“……”
梁照野差点没稳住开车的手。
他突然停在路边,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吗?”
他脸上的慌乱太过明显,时忧小声回答,“不然还能是假的。”
梁照野可怜巴巴地凑过去:“Youna,你让我怎么安心,要不你把这工作辞了吧,我给你开个翻译公司?或者工作室也行!”
“你这人怎么总是孩子气。”时忧叹口气,“有什么安不安心的,人家都有对象了,没看我们俩刚才都没话聊吗。”
梁照野这才松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
“……开你的车。”时忧推开他,“你怎么还这样想?不管我遇到谁,咱们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点零零零……数不清的零,再加一个一。”
“都说了做朋友,你还总把话题往这儿带。”她义正辞严地申明,“你要是不想,咱们干脆保持距离好了,你回港城去,别跟着我胡闹。”
梁照野藏起落寞,勉强地弯唇笑,“哎呀,开玩笑嘛。什么时候我们Youna连这种玩笑都开不起啦?”
“我本来就开不起这种玩笑。”时忧认真瞪他一眼,把脸别到另一边看风景。
……
饭店门口,穆嘉翊看着那辆蓝色轿车消失在视线中。
抬起手机,申请添加好友的页面被他摁灭。
上半身倚在墙上,太阳穴突突地跳。
“时忧,心真狠。”
他低声,气笑。
-
六月的夜晚已经变得闷热,开着空调的车里还算舒适,一路上徐徐从风口送着冷气。
穆嘉翊坐在后座,眉眼深邃冷峻,一截断痕更显不羁。
车刚停在路边,手机就开始震动。
长指一滑按下接听,声音传来,“喂,阿翊,在干嘛?”
对方的情绪有点怪,带着小心翼翼和谄媚,要么是有事相求,要么是有事隐瞒。
穆嘉翊没立刻应声,等那头的蒋纠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响动,疏冷散漫的声线才传来。
是略带不耐烦的,稍微拖长音,“放――”
蒋纠干笑两声,拐弯抹角地发问:“听说今天去剧组聚餐了,怎么不定在店里?你都多久没开过了,上次在门口和连续说了两句话就走。”
穆嘉翊今天本来就烦,一提这事太阳穴跳得更加厉害。
当时连栩要找他谈事,结果烟瘾犯了,店里都不能抽烟,硬拉着他在路边唠。
“大热的天,被他拉到室外暴晒,还特么闻他烟味――”穆嘉翊轻呵一声,“我没自虐倾向。”
“更何况,他那破事也没必要谈。”
连栩这几年把逢幸俱乐部办得风生水起,拓宽创业领域的想法蠢蠢欲动,这手竟然还打算伸到餐饮上来,最近一直在和他们商量入股嘉时宴。
嘉时宴是蒋纠和穆嘉翊合力打造的火锅品牌,穆嘉翊出钱,蒋纠出力,小范围内知名,口碑却是清一色的好。
穆嘉翊不打算做大,对他的提议就回了三个字。
没兴趣。
重新和蒋纠提起,穆嘉翊语气还是不快的。
“要真让他当老板,估计店里那禁止抽烟的标语估计就成摆设了。到时候乌烟瘴气,看着就烦。”
“噢,原来这样啊。”蒋纠闷闷地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嘉翊心情本来就不好,大迈步走着,手机搭在耳边,轻啧一声,“要说什么就说,还有事。”
“也没什么,就是……”
蒋纠在那头磨磨蹭蹭好久,穆嘉翊又冷着声音重复一句,“没别的我挂了。”
“有――”蒋纠急匆匆提高音量,总算把通话给稳住,声音又变弱,小心翼翼道,“不知道认错没,那天好像看到时忧了。”
“……”
脚步顿住,因为走动而带动的风彻底停下,闷热袭来,电话两头都陷入沉默中,枯燥的蝉鸣在这一刻格外恼人。
过了好久,穆嘉翊声音沉了些,还有很轻微的抖,“继续说。”
“我遇到的时候她刚走,就是看到一个背影,感觉哪哪都像。”按理来说是一件好事,蒋纠的语气却透着低落。
心脏被揪住,穆嘉翊那一刻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沉默好久,突然说,“嗯,我知道。”
“――你知道?”蒋纠错愕,“她回来了?你看到了?”
穆嘉翊音色很淡,听不出情绪,“易驰生不也在群里发了,还没看到?宋熙西当时和我打电话,还正好遇到她了。”
“卧槽,我真没看到!”干餐饮以来,蒋纠微信聊天框越来越繁忙,那都多少年前的群聊,早就淹没在大海里找不到了。
他自顾自感叹了会儿,没等对面的人做出回应,又硬着头皮补充,“主要是……她好像有对象了。”
穆嘉翊轻轻扯了扯嘴角,回忆刚刚聚餐结束时的画面,导演和摄像大哥打趣她“郎才女貌”,时忧笑得很开心,漂亮的嘴一张一合,远远看过去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是感谢他们的称赞么。
穆嘉翊不知道,只觉得心情更加不舒畅,一字一顿对着电话那头说,“我知道。”
话落之后两头都有些沉默,他呼吸重了一些,问蒋纠,“还有事儿么?我挂了。”
“你挂这么急干嘛!”蒋纠语气不忍,吸一口凉气,最终下定决心,“我就是……想让你早点放弃,真的,别等了。”
“如果她真回来了,真带着一个新对象回来了。”蒋纠停顿,“阿翊,我替你不值。”
又是一阵无言。
穆嘉翊没说话,只听得到重新响起的脚步声。
蒋纠突然问:“你在哪?”
穆嘉翊不肯多说:“我挂了。”
“――你是不是又去时忧家了?”在穆嘉翊真的挂断的前一秒,蒋纠猛地接过话。
穆嘉翊喉头发涩,闲闲抬眼,望向面前的筒子楼。
他没吭声,走到那扇门门口,微弱走廊灯照耀着,手机随意搁在地上,男人半蹲下来看向那一墙密密麻麻的字迹。
蒋纠的声音没停,因为发怒,还带着颤动,“穆嘉翊!”
连名带姓地喊。
穆嘉翊一声没吭。
他眼底藏着落寞,安静看着上面的字迹。白墙容易落灰,刻痕会随着年岁模糊。
他不得不经常来,加深一下印迹。
他怕时忧回来以后找不到。
隔着电话线,蒋纠骂骂咧咧好久,对于穆嘉翊的执拗,他就算再生气也只是无能为力。
穆嘉翊充耳未闻,任由他骂。
然而。
手指抚过最后一行刻痕。
他猛然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同。
――在最后一段字句的旁边,新多了三个字。
在两天前,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
穆嘉翊喉结滚了滚,望着这三个字失神。
“对不起。”
歪歪扭扭的,挤在窄缝里,地上还落着刚刻完的白灰。
心跳加快,血脉偾张,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似乎在这一刻复苏。
他突然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试图让光线更加清晰,坚定有力地打断对面的骂声,“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蒋纠差点破音:“什么意思?”
“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她对象,你把那段录像找出来给我看看,说不定就是普通朋友。更何况,就算是――”
他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时忧和别人在一起的模样,长睫颤抖,酸涩地眨眼,最后缓缓说完,“那又怎么样,我也能等。”
“你――!”
怎么这么不听劝,蒋纠在心里骂。
穆嘉翊定声打断。
“八年都等了,还在乎着一时半会儿。”
“多久我都等得起。”
“我穆嘉翊这辈子都是她的。”
-
那罐旺奶牛仔的瓶子一直被带到家里。
时忧发呆的时候容易盯,竟然又联想起王胜仔来。
她一直觉得,王胜仔是个好老师。
可最后她悄无声息转学,甚至都没有提前告知班主任。
一想到这儿,时忧就更加愧疚。
问宋熙西要到了王胜仔的电话,时忧重新联系上。
王胜仔的声音变了些,更嘶哑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学生拿他的声音打趣。
但他竟然一点也没怪她,反而震惊又开心。
他似乎从没想过时忧还会回来,还会重新联系他。
到底也是用心带过的学生,他激动坏了,聊着聊着又哽咽起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情绪充沛,容易失控。
时忧鼻子有些酸,约好了第二天去学校看望他。
――她没想到会在这天遇到穆嘉翊。
可能世界真的很小吧。
她回学校看望老师的当天,穆嘉翊的公司受校方委托来拍学校的宣传片。
她这次在王胜仔的口中又了解了一遍穆嘉翊和他的公司。
他求学道路异常顺利,高考发挥得很好,一举考入京航,本科时优秀履历便不断,毕业后直接保研本校。
京航飞制研究生是2.5学年制,他从去年开始就规划回渝城创业,还没毕业时就京渝两头跑,先是成立航拍工作室,而后扩招为以航拍为主的摄影公司。
渝城大大小小的宣传片,包括电视台、企业、大型活动等等,都与他们公司有合作。
就连这次学校新拍的宣传片,都是让王胜仔通过私人方式直接联系的穆嘉翊。
一切都很巧。
时忧刚好能在学校围观他的工作。
因为在从前的合作中还不乏郊外景区,穆嘉翊出门工作一向开的是辆硬派越野。
后备箱装着设备,除他自己之外只带了三个人。
人手不多,但架势很大。
他来的时候,时忧默默站在一边,甚至还往外退了几步。
虽然很好奇他工作时是什么样子的,但再次同他一起站到这个校园,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万一被从前的老师遇到,说不定还能借机告诉学生――
看吧,高中千万别谈恋爱,不能长久的,八年之后回母校的时候都得避着嫌。
穆嘉翊那边来的人少,但学校却让学生会的文宣部门跟着一起协助。
他对着监视器分析,旁边围着不少人,男生们夸他帅,嬉皮笑脸一口一个翊哥地喊,女生们则是远远地聚在一旁偷看,神色很激动。
很像高中时那场运动会。
他穿着无袖坎肩T恤,薄肌线条流畅,黑色鸭舌帽盖住半张脸,挺拔地站在主席台旁边调试无人机,操场上是无数偷偷看他的眼睛。
其实还挺感慨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优秀到被学校来拍摄宣传片,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籍籍无名。
时忧暗自唏嘘着。
看来今天王胜仔也会很忙,或许她应该打声招呼提前离开。
正打算着要走,人群中却突然让开一条道。
穆嘉翊竟然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到了她。
他站在阳光下,目光直直地投到这边,周围的人不自觉为他们散开道路,甚至已经有学生好奇地在两个人之间打量起来。
“时忧。”他扬声叫着她的名字。
时忧有些晃神,怔然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