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间, 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得严实, 必须依靠电灯照明。
苏嘉昨夜就瞧见了一些内景,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画。
只是当时慌乱失措,她看得不够真切。
眼下,纪玄屹牵着她的手走进去, 苏嘉足以肯定,这确确实实是一间画室。
六七十平米的宽阔室内,除了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和一整面墙的绘画用具, 都被已完成的画占据。
装裱的,散乱的, 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油画。
风格统一, 内容包罗万象, 多为天马行空的凌乱线条,抽象笔触。
需要一定的鉴赏门槛,但不经意的一眼, 便有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
苏嘉仿佛走进了一个小型的画展,绮丽的用色, 大胆的画风争先恐后地闯入视觉阈限, 她应接不暇。
她颓败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眸子再次迸发灵动的星光, 蹦到纪玄屹面前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画得好好。”
纪玄屹时常会在商业谈判桌上流露出的精明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判断她不像是撒谎, 或者敷衍。
“看得懂吗?”他挑起眉梢,有两分好奇。
苏嘉不假思索:“看不懂。”
纪玄屹倚靠上桌子,碧波似的眸中闪过一丝兴味:“那你还说好?”
“好在我看不懂啊。”
家庭环境让苏嘉自幼务实,全身心扑在所需成本最小的日常学业上,和艺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然而这不妨碍她对艺术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绘画,我也看不懂,并且不能理解,可那是传世级别的艺术品。
“艺术也许就是这样的吧,看不明白,可以随意想象,随意解读。”
苏嘉指向侧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由深深浅浅的蓝色颜料堆积出来的画,“我觉得那像星空,像大海。”
她上前扑到纪玄屹怀中,仰头直视他最为与众不同的双眸,甜笑:“还像你的眼睛。”
纪玄屹眉眼弯出淡淡的弧度:“阿姨是不是给你喝了蜂蜜水?嘴这样甜。”
“实话实说。”
苏嘉转回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惊羡的目光经过每一幅画。
末了,她站回纪玄屹跟前,才想起来问:“那个,你特别喜欢画画啊?”
对于这一点,她没听任何人提过,包括纪玄屹自己。
旁人口中的他是眼光犀利的商人,是杀伐果断的掌权者,是美酒在手佳人在怀的不羁浪子。
是残酷,是冷漠,是游戏世间。
不料家中最隐秘,最不可侵犯的一个角落,藏有无穷瑰丽的艺术。
纪玄屹随手捡起桌面上的一支画笔,低眸把玩:“嗯,小时候喜欢。”
苏嘉记得,他以前提过小时候学过画画。
“你后面没学了吗?”苏嘉谨慎地问,她从李梦欣口中得知,他在国外读的是金融。
“没。”纪玄屹音调毫无起伏,“我画得很烂。”
他眼中倒映出画笔在指缝之间跳跃的画面,神色跌向疏冷:“周围人都这么说。”
久远的记忆洪潮,有一幅和先前苏嘉所指的类似的蓝调作品。
不过那张画的归属地是垃圾桶。
漫天飞舞的碎纸屑,无情直白地嘲弄:“你画的是什么啊?没有我画的奥特曼好看。”
“你画的看都看不懂,是垃圾!”
“太丑了,必须撕掉!撕掉!”
“不要再给我们看你画的画了,没人喜欢看丑东西。”
……
“才不是。”苏嘉咬定,“我说了,很好看。”
纪玄屹放下画笔,止住回顾,莞尔:“你是对我有滤镜。”
苏嘉不否认这一点,“你现在最最喜欢的,还是这些吧?”
纪玄屹站得松散,静静地注视她。
苏嘉歪头沉吟,在脑中抽丝剥茧,串起平日忽略掉的细节。
“不止这个房间,你用几条线构成的微信头像,你对别墅和礼裙的设计,包括你那辆帕加尼,我上网查过,它是最具有设计感的超跑之一,会为顾客个性定制,可以说是行走的艺术品。”
纪玄屹唇角上勾,双手放到她纤细的腰侧,搂上问:“观察了我这么多呢。”
苏嘉得意地弯眼:“既然真心喜欢就坚持下去啊,以后还可以办画展。”
纪玄屹略有一怔,谁在孩童时期没有异想天开的梦呢?
他当年憧憬的可不是端坐总裁位,一身铜臭味的生意人。
属于自己的画展,他也曾期待过。
“这些是偶尔画着玩的,想要够得上办画展的资格,要系统地拜师学艺。”纪玄屹自嘲,“我都快二十八岁了。”
“三十八也不晚啊,你有基本功。”苏嘉鼓励道,“法律那么伤脑筋,我才开始学呢。”
纪玄屹被她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逗笑了。
“行啊,嘉嘉给我当模特?”他的语调拐到了玩世不恭。
苏嘉仔细看过四周的画作:“你好像不画人像。”
“画。”纪玄屹毫不犹豫,“只给你画。”
苏嘉新奇地眨巴眼,又有警惕:“你想怎样画?”
纪玄屹自下而上地打量她,薄笑浮浪:“脱光了,画裸.体。”
苏嘉惊目圆睁,再一次刷新了对他间接性无耻印象的下限。
她恼得踩了他一脚,骂一句“变态”,快步走出去。
苏嘉穿的室内棉拖,踩在脚背上没多大的威力,纪玄屹不当一回事,扬扬眉毛,随即出了门。
站去门外,关上房门之前,他眸色深沉地瞅了里面须臾。
明暗交叠,画布绚烂依旧。
从此以后,这个隐蔽的偏角,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涉足。
保姆阿姨做完了各个房间的卫生,悄无声息地离开。
苏嘉盘腿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找动画片。
纪玄屹跟至身侧,搂过她的肩膀:“又生气了?”
苏嘉眼神定在电视屏幕上,置若罔闻。
纪玄屹自说自话:“该怎么哄呢?”
他凑近,蹭在她的耳边和颈边。
浅热气息慢拂细腻的皮肤,苏嘉痒得不行,求饶般地说:“你别闹了。”
纪玄屹得逞地笑了笑,双手抱住她,陪看动画片。
忽地,苏嘉扭头问:“这里还有其他禁忌吗?”
纪玄屹垂眼看她,微有疑惑。
“我怕又一不小心踩到了你的警戒线。”苏嘉低声说。
纪玄屹揉揉她的脑袋:“这套房子最不能乱闯的房间都带你去了,以后你想去哪一间都行。”
苏嘉彻底松了一口气:“那你以后有了别的忌讳,要和我说啊。”
纪玄屹脸颊贴着她的黑发:“昨晚那件事儿,我有不对的地方,事先没给你打过招呼,突然和你置气,吓坏了吧?”
他没有给房间上锁的习惯,平时这套房子,只有保姆会来,是他潜意识以为她不会进错房间,才会忽略提点。
“可不是嘛。”苏嘉如实吐露,“我怕……”
她戛然而止,难以讲下去。
纪玄屹莫名联想到她梦中的忧虑。
那两个问题如一记响亮的重锤,敲在他的耳侧,震得他心口一疼。
纪玄屹揉着苏嘉一双白净的手,缱绻地吐出两个字:“不会。”
苏嘉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不好,但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没来由的,感到了莫大的心安。
她如旧是入夜回的学校。
苏嘉从纪玄屹的车上下来,沿着小路走向寝室楼。
方才迈过门槛,她入耳一个夸张的女声:“哇,湾湾,你这条手链是最新款吧,我看官网上的价格好高,够我一两年的生活费了。”
苏嘉寻声瞧过去,不远处,和她并排向前的是岳湾湾和室友。
“是啊。”岳湾湾抬高有钻石手链装饰的右手,“我姐送的。”
室友羡慕地感叹:“你姐对你可真好。”
“是她新找的男朋友对她真好。”
岳湾湾走的路线很歪,逐渐和苏嘉只有一米之隔,意有所指地瞥她。
“姐夫每天抽时间陪我姐,给她买买买,不像之前那个。”
苏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断定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此时,后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苏嘉的肩膀被追赶上来的人拍了一下。
她转头望,是姚林下。
酷姐穿着一件潇洒的短款皮衣,表情却未加管理,笑得四仰八叉,见牙不见眼。
苏嘉摸不着头脑:“姚姚,你笑什么?”
姚林下的嗓门大过岳湾湾:“我听周渊讲了一个笑话,有个人当了糟老头子的小三小四,不夹起尾巴做人,还四处显摆,脸皮比城墙还厚。”
那场一言难尽的慈善晚宴,岳湾湾八成不知情,没听懂姚林下的明嘲暗讽。
她仍在和室友吹嘘:“我姐的男朋友年轻帅气,给她花钱还大方,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苏嘉作为一个了解内幕最多的,实在是听不下去,不然会忍不住拆她的台。
她眼神示意姚林下快走,岳湾湾却指名道姓地叫住她:“苏嘉,学校论坛不是都在夸你的男朋友如何如何吗,怎么没听你提过。”
点到自己,苏嘉哪有不停下应对的道理?
她照旧以反问驳斥:“我为什么要提?”
她摇了摇头,显然是无法苟同岳湾湾的所作所为:“与其炫耀男朋友,不如炫耀自己。”
既然岳湾湾要来找她的茬,就不要怪她了讲话不客气:“你姐是不是没有值得赞叹的地方,只能靠男人了?”
“当然有,我姐可是知名的舞蹈演员。”岳湾湾怒气冲天地回,“去不去看我姐演出?给你vip票,让你现场感受一下什么叫震撼。”
苏嘉和姚林下对视一眼,立即答应:“好啊,你给我票,我就去。”
岳湾湾的室友同样表示:“湾湾,我也想去。”
“没问题,不就是演出的票嘛,我让我姐多送几张。”岳湾湾马上摸出手机联系岳巧巧。
苏嘉和姚林下不再着急回寝室,颇有兴趣地等待她的下文。
不一会儿,岳湾湾的脸色不出意外地有了微妙变化。
她咳嗽一声,虚张声势:“我姐最近在调整状态,不演出了,等她复出了,再给你们票吧。”
苏嘉和姚林下故意回了“好”,大步上了二楼。
走进寝室,姚林下骂道:“傻缺。”
苏嘉猜测岳巧巧不好意思和妹妹说被封杀了的现状,岳湾湾现在嘚瑟上天,不知道了解真相的那一天,会有多精彩。
——
十二月以来,温度稳步下降,干燥的阴冷席卷全城。
各大高校一致地进入严峻的期末备考月。
尤其是对于年年期末胜高考的法学生来说,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穿越回到填报志愿的那一刻,换一个专业。
苏嘉短期的目标是拿下国家级奖学金,中期的是顺利保研,必须冲高绩点。
她每天各种挤时间背书,培养法学思维,恨不能一天掰成两天用。
她们寝室的周末难得全体出动,就连最不喜欢在白天活动的姚林下,都会在补觉之余,腾出下午两三个钟头的时间,起来备考。
当然,用她的话来说是:“快到期末考了,我要开始预习了。”
这个平淡无奇的星期六,舒辛静回家拿厚衣服,苏嘉和明莉约好去泡图书馆。
天际蒙蒙亮的清晨,苏嘉站在阳台上刷牙。
明莉抱着手机跑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嘉嘉,万恒宇突然约我去学校外面的咖啡馆,一起复习。”
万恒宇是一个极其斯文腼腆的男生,要他主动约一次明莉可不容易。
苏嘉吐了口中的泡沫,不假思索:“去啊,不需要管我。”
她是去图书馆学习,一个人两个人都无所谓。
明莉欢喜地送她一个大熊抱:“嘉嘉最好啦,下午回来给你们带蛋糕。”
苏嘉笑,打趣地提醒:“到时候别只顾着看小哥哥,书上的一个字都没记住。”
“小瞧我,一个字还是可以记住的。”明莉娇羞地跑走。
在食堂买好早饭,苏嘉一边吃一边前往图书馆。
这段时间的图书馆荣登“校内最受欢迎的地方”的榜首,时常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