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玄屹放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收紧力,手掌抵住她的后背,再度往前一带。
彼此那点儿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顷刻荡然无存。
他沙哑的音色低沉得可怕,像节节败退的残将伤兵奏响的破釜沉舟之曲:“还是要把我甩了?”
苏嘉猝然贴紧他宽阔的胸膛,侧腰处的痛感直逼泪腺,抽泣出了声。
她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仅是凄楚可怜地颔首。
热烈的葵花理应傲然挺立,永远向阳,莫染风和雨。
耳闻她一声声的呜咽,纪玄屹忽然泄了所有力气,收回双臂,放她自由。
他阴晴不定,谁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会反悔,苏嘉不敢逗留,开门就跑。
顾虑她低迷的状态,纪玄屹下意识地跟上前,可是没走两步,便想起她刺在耳畔,扎进深处的逐字逐句。
她不想再见到他了。
纪玄屹无力地低叹一声,打电话让张特助去送。
窗外的晚霞尽其所能,挥散了今日最后一丝瑰丽的华彩,徐徐让位夜幕,不曾明灯的室内骤然转暗。
向来追求光亮,对亮度敏感的纪玄屹罕有地无所觉察,不曾去开灯,径直坐向老板椅,在手机上挑选了几样苏嘉爱吃的。
她只咽下去了几口饭,晚些时候肯定会饿。
而纪玄屹选择的收件人是姚林下,让她以她的名义给。
瞧见自己给姚林下打出的简短两句交待,纪玄屹破天荒地生出了一股子恍惚感。
体会到什么叫双脚悬浮在半空,惶惶不得心安。
他们,真的就这样了吗?
良久,张特助折返,扣门入内,被办公室内昏沉压抑的氛围,弄得心生紧张,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他借着窗边孤独的皓月和微弱闹市灯光,见纪玄屹在老板椅上纹丝不动,表情凝固,神思不明。
张特助不敢轻易开灯,轻手轻脚走近,慎之又慎地报备:“纪总,苏小姐回寝室了。”
纪玄屹目视前方虚空,淡漠地点头。
张特助又汇报:“在海城别墅花园里面种植的奶油向日葵逐渐发芽了,但从土壤中健□□长出来的不多,只有三分之一。”
纪玄屹深沉的目光下移,落在苏嘉还回来的纸袋上,向日葵好养活,可以适应绝大多数环境,但贫瘠的盐碱地,不适合它。
“后续的话,专家预计能抵抗住海风,存活下来,开花结果的数量还会减半。”
张特助分析利弊,小心地询问:“纪总,要考虑换种别的花吗?”
“不换。”
纪玄屹毫不犹疑,望向外面随着小姑娘决然离去,便归于幽暗的天,眸色悄然翻涌,“继续实验。”
宇宙规则在上,日月轨迹恒定,那浓墨绸缎般的天幕,总会再起明艳。
由于前些天了,纪玄屹丢下一众老总,跑去找苏嘉,这几天在公司加班加点,几乎都在为此事扫尾。
纪玄屹选择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虽然是他失礼在前,但不会过分的卑躬屈膝。
他稳坐高位,手持“纪源”这张王牌,在致歉后,恰如其分地给老总们抛出相应的大饼,想要分一杯羹的欢迎,不想分的,绝不多留。
那些老总个顶个的人精,答应他组织的饭局,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便揭过了这一篇。
这晚,纪玄屹同他们推杯换盏,不费周章地达成合作协议。
结束时,一位喝高了的老总拍着他的肩膀,乐颠颠地说:“纪总还真是性情中人,听说上回是为了一个小女人?”
纪玄屹千杯不醉,是一伙人中为数不多的神智清醒,含笑纠正:“是小女朋友。”
作别这一场,时钟已过十一点,但纪玄屹没想过回家,冰凉无趣,不如不回。
他让司机改道,去了刘皓的酒吧。
狐朋狗友之一是号称“小灵通”的周渊,讯息奔走往来的速度堪比搭乘火箭,围聚在包厢中的十来个人,无不了解纪玄屹和苏嘉的最新进展。
纪玄屹一到便握上了酒杯,在人声鼎沸中,缄默独饮,众人好奇心爆棚,划拳推出刘皓去试探。
刘皓被逼无奈,一边低骂自己的破烂手气,一边走向纪玄屹,故作轻松地问:“分了?”
“分什么?”纪玄屹喝下一口以苦著称的内格罗尼,专注品味,静待后调的回甘。
两人闹到这个份上,他仍是不认的,势在必得的口吻:“小朋友耍性子呢,哄几天就好了。”
刘皓心照不宣地挑挑眉,不敢多言,改讲其他:“江樱在着手处理工作室了,大约再过两天就关了。”
纪玄屹锐利的视线流转于猩红的酒液,别无其余反应,预料之中。
这伙人喜好在三更半夜折腾,但一般会在一定时候歌尽人去,各找各的歇脚地,散欢场。
这一夜的纪玄屹在包厢坐到了最晚,晚到刘皓怀疑他会彻夜不眠。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在外面通宵了。
刘皓见他面不改色地一杯接一杯,担心地伸手阻拦:“哥,别喝了,当心明天进医院。”
纪玄屹一个森寒的眼刀斜过去,刘皓便识趣地收了手,只好让服务员换上低度数的酒。
清晨五六点,遥远天边隐约可见一线破晓的前兆,纪玄屹才晕晕乎乎地离开。
坐上车,他用力地按揉,罕见喝得发痛的额角,扑闪迷糊的双眼,艰难地认清手表上的指针,才知道已经到了这个时间。
不再有人需要他陪伴准时入睡,不再有人担心他喝醉,提醒他少喝。
哦,刘皓似乎提醒过。
只是他怎么会听他的?
纪玄屹烦闷地扔开手机,回家补了一上午的觉。
他起来时,保姆阿姨已上门做好了早午饭。
纪玄屹穿着闲适的家居服,去冰箱拿矿泉水时,瞥向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平淡地和阿姨说:“你吃吧,不用管我。”
阿姨微愣:“先生不吃吗?”
纪玄屹仰头灌了几口凉水:“没胃口。”
阿姨一怔,他不爱吃早饭,这种情况以往时常发生,但苏嘉在的话,他慢慢会陪同,多多少少对付一些。
阿姨顾及他的身体,搬出苏嘉:“你到了饭点不吃饭,嘉嘉会担心的。”
纪玄屹余光瞅向堆放在角落,她邮寄过来的三个大纸箱,自嘲地冷笑:“你和她说说,看她会不会管我。”
阿姨茫然,摸不准这句话几真几假。
但她在这里做工多年,真心实意地照顾着纪玄屹,忧心他糟糕的作息,当真给唯一可能劝说他的苏嘉发了消息。
她早就加过苏嘉的联系方式,为了方便提前询问她想吃什么。
纪玄屹看阿姨用单指在手机上戳出文字,浓密的眼睫不觉颤了颤。
他未发一言,转身进了运动器材室。
一个半小时左右,纪玄屹洗完澡再出来,餐桌上的饭菜全部撤走了,恢复往常的光滑整洁,阿姨正在各个房间打扫卫生。
纪玄屹禁不住停下用干毛巾擦头发的动作,眉头皱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寻找阿姨。
在书房擦着桌面的阿姨听闻脚步声,抬头瞅见他定在门口,踟蹰不前,忍不住开口:“先生,有吩咐吗?”
纪玄屹胡乱地擦了擦湿哒哒的头发,迟疑地问:“她,怎么说?”
阿姨很快了然他指的是哪件事,为难地低声:“嘉嘉说随便你。”
纪玄屹的蓝眸转瞬吸纳了好不容易坠入的一簇日光,长睫遮掩,又是深不见底的冷暗幽沉。
阿姨不明情况,着急地问:“你们闹不愉快了吗?”
纪玄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取下毛巾,掉头推开了画室的门。
前阵子那张半遮半掩,欲盖弥彰的温泉图早就画好了,只待颜料干透,送去装裱。
纪玄屹静默地坐去画架前,柔软的湿发垂在额前,他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瞅向画纸中央,双颊洇红,容颜娇俏的女生。
倏然,他新起一张画布,高举画笔,大刀阔斧,魔怔似地狂舞。
不断落下的一笔一画,拼凑出一个人的影子。
——
跑出纪玄屹的办公室以后,苏嘉单方面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她在学校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
除了偶尔会遇到几个八卦过头的,放肆揣测她和纪玄屹闹掰的原因。
她将课余时间排得更为紧凑,继续学俄语、商业相关,报名辩论赛,参加社团活动,享受丰富多彩,无限可能的大学生活。
苏嘉以为上次和安慧教授表明了将来发展的方向,教授会转为栽培其他人,不料还是时不时找她帮忙。
理由是:“你办事稳妥,我用习惯了,放心些。”
安慧兼顾广博的学识和丰富的实战经验,专业的法律思维敏捷,往往一针见血。
苏嘉一周和她单独待几个小时,哪怕以后不会考虑主攻刑法,也是受益匪浅,乐此不疲。
这个周末,她给李梦欣补习完,回学校,又去了安慧的办公室。
师生相谈甚欢之际,有人敲响了房门。
安慧喊了一声“进”,推开门的居然是顶着板寸的黎烁。
他手上还拎着一口袋橘子,苏嘉不免有小小的意外。
黎烁八成也没料想会在此处见到她,礼貌和安慧打过招呼后,望向她,露出相当有辨识度的灿笑:“巧哦,这里都能碰到。”
安慧的视线好奇地在两人中间徘徊:“小苏认识他啊?”
苏嘉乖巧地点下巴:“朋友。”
她惊奇黎烁一个体育生为何会和法学院的教授扯上关联,他主动说:“我小姨是安教授的学生,自家院子种的水果,她托我给教授带点。”
安慧趁机和不知情的苏嘉聊了起来:“他姨小赵啊,读研的时候跟的我,那一届最有出息的一个,不过她读的双学位,毕业后经手了几个案子,觉得做得不愉快,改行从事了金融,现在进了一家大公司。”
聊到这里,苏嘉的面色略微有不自然,她清楚赵青现在的去向。
很不可避免的,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顶头上司的身影。
幸好黎烁给安慧递去一个剥好皮的橘子,岔开了话题:“您最近还好吧?我姨就惦记您的身体,怕您累着了。”
安慧接过橘子:“好啊,只教书,又不累。”
听着他们闲聊,苏嘉手上也多了一个黎烁剥的橘子,不由挺了挺脊背,迅速地将情不自禁涌现的念头,分散驱赶。
有了黎烁这个非法学生的加入,三人聊的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趣事,不多时,安慧还有其他安排,苏嘉和黎烁便作别她,一道离开。
并肩踩过狭长的走廊,黎烁提议:“一起去吃晚饭吧,听说二食堂今天有鲜锅兔。”
苏嘉拒道:“不了,我要去兼职。”
黎烁关心:“在哪里啊?”
“奶茶店,隔壁小广场附近。”苏嘉如实地回。
黎烁笑着应了一声“哦”,叫她来回的路上当心一些。
今日奶茶店的生意很一般,晚上八九点就只有零星的顾客了,店长叹息了几句,放苏嘉提前下了班。
她踩过路灯倾洒的光晕,沿路返回,怎料又遇上了黎烁。
不止他一个人,身侧有他们体育学院浩浩荡荡的一大群,男女皆有,说是在这边聚了餐。
黎烁所在的篮球队的男生都认识苏嘉,闹腾地同她招手寒暄:“嗨,好久不见!”
大家都在一个学校,正好同路回去。
有一个男生喝得比较多,一过校门就开始耍酒疯,非要吵嚷着送女生们回寝室,还要所有兄弟一块儿送。
男生们勾肩搭背,肆意地嬉笑,骂他就这点儿出息。
苏嘉眨巴眨巴眼,不解地旁观他们喧闹。
黎烁站近一步,悄声解释:“这里面有他喜欢的女生,他想送人家妹子回寝室,但喝了酒都怂,不敢自己单独送,可不得拉上我们。”
苏嘉总算是理解了,笑看了那个大男孩几眼。
最终,黎烁他们无不配合兄弟的暧昧心思,给他壮胆壮势,把女生们送到了寝室楼下。
顺路的苏嘉同他们简单挥手说完拜拜,便跑上了二楼。
她开门入内,姚林下才起床不久,挑染了一缕米灰的短发乱糟糟,站在阳台上刷牙。
“我看见黎烁送你回来的。”姚林下吐一口泡沫,直接道。
“不是啊,是他们班上的一伙人,半路碰上的。”苏嘉站去书桌,放下背包,“也不是送我,是为了送他们兄弟喜欢的一个女生。”
姚林下没怎么听进去她的解释,关键是懒得去理其中的关系,一心认准:“他对你不一般哈。”
这不是她第一天这样认为,黎烁每每出现在苏嘉身边,都带着惹人寻味的磁场,之前苏嘉和纪玄屹在一起,她便没提。
苏嘉微愕,朝阳台走了几步:“你不要乱想,他有喜欢的人,是他的小青梅。”
姚林下挑挑眉,暂且不管黎烁,但笃定地说:“还是同龄的大学生好,起码比老男人好,你现在可以把眼睛放宽,多瞧瞧身边的人,我们学校多的是青年才俊,绝对有赶超那个狗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