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弦外之音仿佛是:我所求不多,只有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
苏嘉记起他醉后胃痛那回,她悄悄来探望,他的确抱着她用过的枕头。
她不知道狡猾的男人从何时起,愈发会演示弱装无辜,使出她之前提过的“撒娇”,来磨她心软。
不知不觉间,苏嘉比较受用他这个花招,掉转一个头,弓腰蜷缩到他怀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再度睁开眼时,银月已然接替了灿阳,泠泠霜白遗落在窗前屋后。
数个小时,纪玄屹的确没有合过眼。
他修长的单臂舒展,当作小姑娘的枕头,蓝眸晦涩地扑闪,片刻不离地瞧着她。
仿佛忧虑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缥缈大梦。
苏嘉仰起头,迷蒙地瞅了瞅他,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
纪玄屹用空出的右手揉她的发顶,浅浅笑开:“睡得不错?”
苏嘉还有些迷糊,埋在他身前,瓮声瓮气地“嗯”了声。
“晚上还睡得着吗?”纪玄屹随口一问。
“不知道。”苏嘉应完,思绪冷不防飘到别处,唰地抬高脑袋,灌满戒备地质问:“睡不着,你想做什么?”
纪玄屹被她的质疑弄得愣了须臾,注视她惊乱的瞳光,很快搞懂了言外之意。
“小脑袋瓜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纪玄屹唇边噙上痞气的笑,捏起她蜜桃般的脸颊,“大半年没让我亲近,脑补得更厉害了?”
真真切切脑补过头的苏嘉不免羞赧,打开他的手,嘴硬地反驳:“谁脑补了!我就问了你一句,分明是你自己脑补了。”
纪玄屹放下的手臂圈着她轻盈清甜的身子,低笑出声,应的却是:“嗯,嘉嘉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嘉感觉自己被他反向揶揄了,不满道:“什么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有原则吗?”
“有啊。”纪玄屹语气孟浪,但不失真心,“我现在的原则就是我女朋友说的都对。”
苏嘉:“……”
她在学院打遍各大辩论赛,自视口才中上,但面对一个不知羞的老男人,只得自愧不如。
苏嘉赧然地掐他胳膊,翻身下了床。
一同吃过晚饭,苏嘉再回到主卧,关注到一个边角,堆放有大大小小的礼物盒。
她迅速认出,那些全是她十九岁生日时,纪玄屹准备的。
“现在愿意去拆了吧?”纪玄屹牵起她的手,期待地问。
苏嘉点点下巴,快步走过去,从最上方,包装最卡通的开始拆。
第一份是她的出生礼,可爱的棕熊头部形状的礼盒里面,搁放两张卡片。
苏嘉拿起一张,是一看就颇具年头,细致塑封好的老照片,定格了古旧小城里,外墙颜色尚且鲜亮的筒子楼之间的日出。
画面较为熟悉,苏嘉把相纸翻了一个面,瞧见右下角的落款果真是:摄于蓉市。
后一排的日期恰好是她出生那天。
苏嘉心中漾开波澜,急忙去拿剩下的卡片。
这张上面是手绘,一棵半插在土壤里的瓜子扎根破土,米粒大小的幼芽,初初与世界会面。
旁边入木三分,潇洒如风的字迹是:
【因为你的到来,日出才会无尽浪漫。】
苏嘉怔怔的,反复读了这句话几遍,侧头望向纪玄屹。
他眸中跳跃的柔光,宛若日出晕染在周边云层的稀薄粉亮,温和又梦幻:“再看看别的。”
苏嘉垂下眼帘,解开下一个盒子的蝴蝶结。
后面的从一岁到十七岁,分门别类,无不相同,有限定的玩偶,有当年爆火的纪念款,还有青涩时期,富有少女心的物件。
每一年的物件都伴随一张手绘卡片,那株娇小羸弱的向日葵逐年生长,日渐粗壮,展开第一片嫩叶,冒出小巧的花苞。
一直到十八岁,苞衣向外分裂,柔软易碎又生机勃勃的奶黄色花瓣争先挤出来,迎向憧憬已久的炙热盛阳。
那年的礼物,是一双象征成年的黑色细高跟,成熟优雅。
而距离最近的十九岁礼物,是一块女士腕表。
苏嘉拿高礼盒,仔细地辨认,这块做工精细,设计灵巧时尚的手表,和纪玄屹经常佩戴的那款极为相近,应该是情侣款。
纪玄屹取出手表,戴到她的右手:“喜欢吗?”
苏嘉晃动了两下手腕,瞧着镶了一圈细钻的表盘在灯光下熠熠闪耀。
她红润的唇瓣扬起雀跃的弧度,却是没有回应。
她直接踮起脚尖,一双冷玉似的手臂绕去纪玄屹的肩后,凑近他的唇。
苏嘉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尚且存在不低的羞耻心,主动送吻也显得稚嫩青涩。
蝴蝶轻缓地振动翅膀,扇下些许蜜甜,就要若无其事地原路折返。
奈何接收恩惠的男人贪得无厌,受不得浅尝。
纪玄屹一手搂上苏嘉,一手捧高下颌,指腹轻摩,一下下地更改雪色,唇舌深入勾缠。
他搂住她,跌去沙发,作乱逐渐汹涌不可控,恍惚想要把好几个月的空白,尽数寻补。
终于接近尾声,苏嘉双眸一片潋滟的雾蒙蒙,急促喘息几口,委屈地控诉:“你更不做人了。”
她被欺负到不忍直视,可怜兮兮,始作俑者却是对比鲜明的衣冠楚楚,一派清冷禁欲公子模样。
当然,遮住那双满盈情丝,恨不能发泄到底的露骨蓝瞳的话。
纪玄屹一双手臂撑在她的身侧,圈出暧昧一角,依旧不愿退让,饶有兴味地俯视她:“嘉嘉不喜欢?”
苏嘉:“……”
这种无下限的问题,要她怎么好意思回答?
苏嘉一只手拉紧衣衫的门襟,一只手推他,要缩下沙发。
纪玄屹单条手臂揽住她,孟浪地问:“去哪儿?我抱你去。”
苏嘉没脸:“我有脚。”
“我想抱。”纪玄屹打横抱起她。
经历半年分隔,他只想同她如影相随。
自知抵抗无效的苏嘉选择放弃,随他当代步工具。
翌日,纪玄屹难得起来得早。
苏嘉七点的闹钟响铃时,他已然跑完了一个小时的步,冲洗完,来床边吻醒她:“宝宝,起床了,上课要迟到了。”
苏嘉晕晕乎乎掀开一条眼缝,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沐浴露香味,不可置信:“你今天这么早的吗?”
“以后都这么早,和你同步。”纪玄屹拉她起来,自然地解开她的睡衣,要给她套内衣。
苏嘉登时驱散困魔,惊慌失色地扯过内衣,塞到怀里,再一把将被子拉得老高,暴露的狐狸眼滴溜溜打转。
“你要改作息了?”苏嘉刚刚挣脱掉梦境,嗓音糯糯的。
纪玄屹被她慌乱无措的举止,惹得发笑。
她全身上下哪一处,他没有看过?
帮穿一件内衣而已,有什么问题吗?
但考虑到她才愿意给他“男朋友”的头衔不久,纪玄屹小心把握着逗弄的分寸,仅是回复她的疑问:“嗯,健康一点。”
他倾身蹭了蹭她的鼻尖:“我可是要长长久久陪着你的。”
苏嘉眨巴两下眼,明了他或多或少受到了姚林下现状的影响。
思及此,苏嘉的心绪骤然低落,难以言喻的刺痛密密匝匝。
她一路坎坷,真正交心的朋友不多,姚林下是尤其重要的一个。
这日傍晚,他们一群人收到了周渊的私下邀请。
周渊把几人约在一个娴静的,适合谈正事的地方,聊了一些关于姚林下的想法。
“她不喜欢伤感,你们不要表现得太悲伤了。”周渊首先表示,“就当从前一样,该说说该笑笑。”
苏嘉等人无比清楚,依照姚林下飒爽豪放的性格,患上不治之症绝不是最痛苦的。
被所有人另眼相待,同情她,可怜她,悲悯她,才是堪比凌迟的折磨。
可越是明白这一点,苏嘉内心的憋闷堵塞感愈加显著,呼吸都变得焦灼难受。
一旁的纪玄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
周渊口吻正式,一改往昔的诙谐不着调:“第二件事,我计划给她求婚。”
几个人没有任何意外,相继应声会支持。
情形特殊,周渊这个决定做得迅捷,行动更加迅捷。
他选定的践行日期就在这个周末,姚林下即将出发去南美洲,探索向往多年的亚马逊雨林之前。
周渊预定了刘皓家的酒店,场地设置在顶楼的露天天台,苏嘉他们提前去帮忙。
布置的过程中,几个人像是约好的,只当这是一件难得可贵的喜事,尽量满怀祝福,乐呵地筹备。
苏嘉和明莉、舒辛静凑在鲜花区域,细心地取出从丹麦空运过来的鲜切黑巴克。
暗红色的月季,花瓣层层叠叠,有复古神秘的丝绒质感,是周渊专门安排的求婚主花。
“这个品种的月季好别致。”
“高贵冷艳,就是姚姚本尊有没有!”
“我刚才查了,花语是‘深深的爱,到地老天荒’。”
“周学长有心了,这里的布置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啊。”
三个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另一头的纪玄屹忙完手上的活,缓步走近。
明莉和舒辛静相视而笑,推搡着去了其他地方。
“你觉得姚林下会答应周渊吗?”纪玄屹拾起一枝黑巴克,修剪两下,插入瓶中。
苏嘉抿唇摇头:“不知道,我又不是姚姚。”
纪玄屹接着问:“如果是你被求婚,会答应吗?”
苏嘉手持深色月季,狐疑地望他,“你是在套我的话吧?”
小狐狸如何不机敏?
纪玄屹浮上笑:“不套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苏嘉娇俏的面上飘来细微讶色,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求婚啊。
他们和好没几天,怎么就考虑那样遥远了?
苏嘉憋不住,一字不漏地问出来。
纪玄屹半点不犹疑,理所当然:“肯定要提前考虑。”
他放好一枝花型大气完好的黑巴克,向她倾斜的眼眸波光流转,璀璨多情:“我可盼着,嘉嘉给我一个法律上的正式名分。”
苏嘉拨弄手上的娇花,耳根加温:“我还小呢。”不到法定结婚年龄。
“哦,意思是满了二十岁就可以?”纪玄屹尾音上扬,期待又得意。
绕来绕去,苏嘉感觉自己再次处于被他套话的临界线,亏得她当心谨慎。
她抬眼睨他,骂道:“老狐狸!”
纪玄屹第一次收到她这个形容,不禁莞尔:“嗯,你是小狐狸,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嘉:“……”
如同之前,苏嘉她们帮万恒宇表白一样,三个女生负责在周天晚间,把姚林下带来酒店。
不比当时明莉的一无所知,姚林下大抵有所察觉。
她被苏嘉她们一路引上顶楼天台,对于以她偏爱,不计其数的黑巴克装扮出的氛围场地,无动于衷。
她双脚微微敞开,站姿随性,眼神复杂又静若止水,淡然地望向对面的周渊。
周渊有几分可爱的脸上弯出纯粹真诚的笑,怀抱一大束黑巴克,站至她跟前:“姚林下,你知道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拿出偷偷自家里顺出来的户口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去扯证。”
昏暗不起眼的角落,苏嘉挽着纪玄屹的胳膊,脑袋靠上他肩膀,瞧着此情此景,莫名有些紧张。
她作为姚林下的朋友,自私地希望她能答应,能抛却一切,遵从本真,圆了这一场漫长华丽,却阻碍重重的痴梦。
然而姚林下冷静开口,说的是:“我不愿意。”
萧瑟的秋时晚风刀子似地刮过,冷傲绽放的黑巴克惨遭波及,有限的花期加速流逝于无形之间。
周渊八成早有预料,扬笑不减:“不碍事,你再考虑考虑呗,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不用考虑了。”姚林下无情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周渊赶快带上黑巴克,后脚追出去。
大费周章,真心实意,奈何换不回一个如意结局,苏嘉等人唏嘘地叹气,却无人意外。
姚林下最是独立要强,断然不会在生命的尾端,成为别人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