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散的视线逆着斜阳橙光,漫无目的地落在窗外。
繁华的市区大道,川流不息,其中还有在后视镜上捆绑喜庆鲜花的汽车驶过。
估摸是迎宾送客的婚车。
纪玄屹沉沉地盯了那辆车几秒,低垂下颌,蹭上怀中女生顺滑的发。
他蓝色眸子愈加深而眷恋,收拢的双臂渐渐更紧。
晚间,苏嘉拖着步子回寝室,起伏不定,历经一场极致过山车的心情还未恢复正常。
恰逢翌日是星期天,她破天荒地泛起懒倦,浑浑噩噩地睡了大半天。
再度醒来,室外日光充裕,苏嘉下床坐去书桌,一面吃着纪玄屹点的外卖,一面神游天外。
忽然收到一通陌生来电。
地址显示在北城,苏嘉迟疑后接起,听筒传来一声分外难为情的哀求:“苏嘉,你,你真的可以帮我吗?”
苏嘉微微愕然,快速判断出对方是岳湾湾。
至于她想拜托她帮什么,不言自明。
情况特殊,依照岳湾湾目中无人,对她嗤之以鼻的性格,如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可能找到她。
苏嘉立即放下筷子,收拾好桌上的残余,拿起背包起身:“你还在医院吗?我来一趟。”
她强打起精神,赶到了市医院。
岳湾湾周身不乏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伤痕,一个人孤苦伶仃,虚弱苍白地躺在病床上。
虽然是她主动打电话喊来的苏嘉,但彼此碰面,她仍是持有怀疑的态度,冷漠地问清楚:“我那么讨厌你,在学校明着和你作对,你为什么要帮我?”
苏嘉瞥了一眼她暴露在被褥外面,布满残酷痕迹的手臂,坐到陪护椅上,声线沉闷:“因为我也经历过。”
与最不想让他窥及破损一面的人袒露过后,这句曾经对她来说,承载千斤重量的话,都能面不改色地宣之于口。
就像纪玄屹说的,错不在她。
她一个受害者,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恶行,捆绑枷锁自己?
哪怕她错看了人,岳湾湾有朝一日背刺,四处宣扬,她应该也能扛得住。
岳湾湾显然不会料到根本原因是这个,大惊失色。
苏嘉删繁就简,逐字逐句依旧裹有浓烈的恨意:“对方强.奸未遂,当时我找不到人求助,包括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收了钱就打算息事宁人。”
岳湾湾通红失彩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骤然放声哭了起来。
“我姐也不肯帮我。”她抽噎着说,“她昨天晚上来了一趟,说发生这种事,是那个姓杨的狗杂种看得起我,她还带了一张价值几十万的卡,说要是我既往不咎,包括那部戏的女二号,都是我的。”
岳湾湾泪珠连连,苏嘉给她递去了一包纸,她哽咽到吞吐:“我姐还说,还说,那是一个金大腿,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劝我,劝我也去抱上。”
苏嘉总算是明了了,她今日为何会拉下颜面,联系她的原由。
飞来横祸,却被血肉至亲无情地抛弃,最为致命。
某种意义上讲,岳湾湾惨过了当年的她。
苏嘉很小就对所谓的父母打破了幻想滤镜,打心底里嫌恶他们的所作所为,但算不得太纳罕。
而岳湾湾不同,她真心实意崇拜过,拥护过自己的姐姐,把她当作过救命稻草。
苏嘉见她只是干抱着纸巾盒,抽出几张纸,替她擦拭脸颊。
她尽量冷静的,以法学生的身份提建议:“你先别着急,现在最重要的是留下证据,我当初年纪小,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后续很被动。”
“我知道,你昨天的提醒,我听进去了,拜托医生做了相关的检查。”岳湾湾拼命地点头回应。
她又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遍经过,自从她选择原谅岳巧巧,便时常会跟随见到口头上的“姐夫”杨总。
岳湾湾以为杨总是把她当小姨子照顾,夸赞她的形象气质,好心为她推荐剧本,许下一线明星的美梦。
杨总给她安排饭局,介绍商界大佬,一切都顺风顺水,只待新剧开机,谁知变数发生在了昨日清晨。
他们应酬完,岳湾湾被酒水灌得神志不清,杨总直接把她带回了自家别墅,不顾她的挣扎,逼迫发生了关系。
昨日午后,又进行了一次。
酒醒后的岳湾湾哭闹不休,高喊要讨个说法。
杨总似是对此司空见惯,毫不为惧,还轻蔑地给她上课:“你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妹妹想混这个圈子,就要放得开,玩得起。”
苏嘉和杨总接触少之又少,但也清楚,那人就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好色之徒。
她握上岳湾湾颤抖的手,坚定地表示:“如果你想告他,我会陪你一起。”
岳湾湾迎上她坚毅不移的眸光,如同吞下了定心丸,但还是有所忧惧:“他超级有权有势的,我们只是普通大学生,斗不过他。”
“确实难办。”苏嘉分析现状,思索后说:“我会想办法。”
这下岳湾湾没有一丝怀疑,她找上她,还有一层原因——她不比她的孑然一身,她身后站有纪玄屹。
苏嘉兀自琢磨了一圈,她简单微小的人脉网里,除开纪玄屹,只想得到一个人。
她在取得岳湾湾的同意后,拨打了安慧教授的电话。
安慧擅长刑事诉讼,又特别关注强.奸案,得知受害人还是北城大学的学生,匆忙赶来了医院。
她在这方面颇具经验,立即带岳湾湾报警,再进一步做了系列检查,留作物证。
苏嘉追随在侧,陪她们跑上跑下。
在检查室外面等待岳湾湾的档口,安慧垂首沉吟一会儿,提出:“这个案子我接了,你来做我的助理吧。”
“教授,我可以吗?”苏嘉惶恐地问,她才升上大二,专业知识难以和学长学姐们相提并论。
安慧慈眉善目,轻拍她的背:“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的眼光。”
闻此可以称得上是赞扬的话语,苏嘉不再恐慌,认真地保证:“我会尽力的。”
她也好在旁观摩,切实地熟悉流程。
末了,累极的岳湾湾情绪消沉,身边离不得人,她又不乐意回人员复杂的学校,安慧便好心地给她安排了住所。
苏嘉送她们到家,累得赶回寝室就洗漱上床,沾枕头就睡。
半夜因为三急问题醒来,她一瞧手机,发现两个小时前,纪玄屹发来过微信好友添加申请。
苏嘉迷蒙地眨了眨眼,点了接受。
纪玄屹秒速发来:【终于肯加回我了。】
【还没睡?】
苏嘉自动忽略掉第一条,回复:【早就睡了,刚才醒了。】
纪玄屹:【今天睡得这么早啊。】
【明天晚上有空吗?】
苏嘉又只想理会第二条,回想明天的课程表,不会上晚课。
她在被窝里敲出字:【有。】
纪玄屹:【和我大哥大嫂一块儿吃顿饭,可以吗?】
苏嘉愣了一下,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眼花。
去见他的大哥大嫂,岂不是见他的家人?
约莫是怕她胡思乱想,纪玄屹又发来:【他们想见见你。】
【放心,他们都是相当随和的人。】
【哦,好的。】也许是夜色朦胧,容易迷昏人的神经,苏嘉稀里糊涂地发送了答应的话。
隔天午后,她换了一条得体的针织裙,上完专业课,去安慧的办公室小坐一段时间,讨论一阵岳湾湾的案件,就被纪玄屹接走。
为了尽可能地跟上安慧的办案节奏,苏嘉有空就在查询相关案件,连午觉都省了,因此一坐上纪玄屹的车,就哈欠不断。
纪玄屹瞧她精神不济,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低声问:“昨晚紧张了,没休息好?饭局可以改天。”
苏嘉贴着椅背,转脸看向他,摇晃两下脑袋:“不用,我是在忙一个案子,有些棘手。”
“你在接案子了?”纪玄屹好奇。
苏嘉:“当安教授的助理,这个案子比较特殊。”
不少案件需要为当事人保密,纪玄屹不会过问细节,只道:“有需要和我说。”
苏嘉没有反驳,事关能够在北城呼风唤雨的杨总,或许真的会麻烦到他。
出于有来有往,苏嘉转为关心他:“你今天都在公司吗?忙吗?”
“嗯,还好。”纪玄屹薄削的唇瓣牵出浅淡,却足可撩动人心的笑,意有所指地补充:“见了一个律师。”
作为一名日夜研习法律法规的法学生,苏嘉对“律师”一词很难不敏感,尤其是他特意拎出来讲的:“为了商事吗?”
纪玄屹:“私事。”
苏嘉灵动的双目眨巴了两下,偏头看向了另外一边。
纪玄屹挑起眉:“为什么不再问了?”
“你的私事,我为什么还要问?”苏嘉嘟嘟囔囔。
纪玄屹侧头瞧着她略微鼓动的脸颊,笑而不语。
纪玄屹的大哥大嫂都是礼数周到的人,提前向他打听过苏嘉的饮食喜好,预订的是一家中餐厅,能把传统川菜做得淋漓尽致,花样百出。
夫妻俩提前到了包厢,苏嘉随纪玄屹入内,便和他们打上了照面。
大哥纪玄策的身形样貌和纪玄屹有五六分相像,同样是人中翘楚。
但主要遗传的是东方基因,他没能拥有一双碧空如洗,精妙绝伦的蓝色眼睛。
一天一夜的准备时间,苏嘉做足了心理建设,弯出清甜乖巧的微笑,与他们问好,依从纪玄屹称呼:“大哥大嫂。”
纪玄屹垂眸瞅了眼显得自然而然,落落大方的女生,笑意止不住地在眼底弥漫。
“快坐吧。”纪玄策带笑招呼。
如纪玄屹昨晚打的预防针,纪玄策和安之遥性子温和文雅,餐桌上聊的内容全是轻松的年轻人话题,苏嘉这顿饭吃得还算自在愉快。
快要结束时,她离席,去了洗手间。
纪玄策趁机问:“我上午碰到了吴律师,听说你找他?”
吴律师专门打理纪玄屹的个人财产,不归公司管束。
纪玄屹放下酒杯,点头:“让他起草一份财产转让书。”
意外,又不意外的回答,纪玄策和安之遥对望一眼,他计划转给谁,无需多问。
第81章 和好
一餐愉悦收尾, 时间不早,苏嘉由纪玄屹送回学校。
两人并排坐在库里南的后座,苏嘉歪过脑袋,清凌凌的狐狸眼不自觉淌出欢喜。
她感叹道:“你的哥哥嫂嫂人好好。”
他们待她尤其和善, 先前在餐厅分道时, 安之遥还拉住她的手, 邀请道:“下回去家里坐,尝尝我的手艺。”
那样温柔亲和,不掺杂一丝异样的眼神,宛若是把她当成了亲妹妹对待。
纪玄屹在饭局上饮了两三杯, 身上浸润薄薄的,容易醉人的酒香,然他唇角弥散的轻笑, 更有蛊惑感:“不是随我叫的大哥大嫂吗?”
苏嘉听他挑拣字眼,着重强调的“随他”二字, 脸颊一烫。
吃饭时,她对纪玄策和安之遥的称呼, 确实是随了他, 但那是出于礼貌,毕竟双方初次见面,称呼其他, 她都觉得不合适。
可是眼下被纪玄屹意有所指地点出,仿佛她是故意跟着他, 以显亲近。
苏嘉再一次暗叹他的敏锐洞悉和老奸巨猾, 总是能抓住不以为然的细节, 尽情挑逗,勾她跳坑。
简直是防不胜防。
苏嘉抿紧红唇, 又羞又嗔怪地睨他。
纪玄屹最是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深蓝眸中都是颠倒众生的笑,应了她之前的评价:“他们是很好。”
苏嘉不经意撞上他极具迷惑的眸子,仓促别开眼。
她有意分散心神,细细回顾在餐桌上的见闻,感觉哪里怪怪的。
纪玄屹似是瞧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大哥大嫂之所以会结婚,是双方家长安排的,为的是一加一大于二,实现两家的共赢,他们缺乏感情基础,这么多年也没能培养出来,始终不瘟不火。”
苏嘉微有讶然,想到在用餐过程中,纪玄策和安之遥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双方事事都会用“谢谢,不好意思”一类的谦词,的确显得生疏客气,不像婚后数年。
纪玄屹说:“大哥一直不想让我步他的后尘。”
苏嘉直视前方的视线闪了闪,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
纪玄屹浩瀚如海的眸光笼罩住她,压低的音色缱绻多情:“我也不想。”
苏嘉颤动的长睫缓慢垂下,不怎么聚焦地盯着对碰在一起的指尖。
纪玄屹见她生出下意识躲避的意思,耐心地一笑而过,没有再试探。
蓦地,他抬起右手,按揉太阳穴,发出一声轻嘶,蜻蜓振翅一般难以耳闻。
余光乱飘的苏嘉却飞快关注到,昂头询问:“你不舒服吗?”
“头有点儿晕。”纪玄屹加重力道揉了揉,“可能是喝多了。”
在苏嘉的印象中,他的酒量不可估量,从未出现过几杯就晕的例子。
不过她转而想到,他前阵子,还把自己喝到过胃绞痛,需要喊来医生打点滴。
“只是头晕吗?”苏嘉情不自禁流露担忧,“要不要去医院?”
纪玄屹看向她,浅笑苍白:“一点点晕,不用。”
苏嘉细致打量他,确定他应该不算特别难受,给他找出一条车上常备的薄毯:“那你睡会儿。”
“车上睡不舒服。”纪玄屹话虽如此,却接过了毯子,展开放在腿上,头枕椅背,垂落眼帘掩藏住微小又旷远的汪洋。
然而伴随车子的匀速前行,纪玄屹的脑袋越来越斜,直至不偏不倚,落到苏嘉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