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阵子没有佯装在校大学生,来陪她上过课了,苏嘉稍稍有些迷糊。
“你,不是在海城吗?”苏嘉轻声询问。
纪玄屹便了解她知道了画展和城堡一事,并且接收到了邀请函。
“昨天晚上回来的。”纪玄屹落座在她的旁边。
苏嘉略显局促:“你的画展办完了?”
“没,”纪玄屹上半身侧对,视线定在她明艳大气的眉眼,愈发灼热,“你不去,便不能完。”
苏嘉张了张唇瓣,一时难以接话,无意识地抄起桌角的水杯,饮下一大口。
恰逢上课铃声打响,她转向讲台上的教授,快速调节至心无旁骛的状态。
纪玄屹也不打扰,静默不言,降低存在感,进入标准的陪伴模式。
一堂大课结束,更换教室时,他依然无声地跟着她。
纪玄屹自然地接过了苏嘉手里,变得空空如也的水杯,去走廊尽头的水房接水。
苏嘉则率先走去教室占位子。
人多的地方免不得有是非,前面恰有两个男生凑头,八卦地非议:
“什么情况?苏嘉不是在和黎烁谈吗?怎么还和那个混血帅哥纠缠不清?”
“有什么稀奇的,脚踏两条船呗,估计想同时拥有。”
“啧,贱得明明白白啊。”
自从黎烁在图书馆门前,张扬筹备的那一出,学校总有这种荒唐的传言,散落在犄角旮旯,但这还是苏嘉第一次直接碰上。
她翻起一个白眼,没好气地正面回应:“你们把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和黎烁没有在谈。”
她音量不低,很难不波及附近嚼舌根的两个男生的耳膜。
以及端着盛满水的杯子,行至教室门口的纪玄屹。
他晦涩的眼眸顷时转亮,远远超乎千辛万苦,拿下数亿订单的关键时刻。
纪玄屹快步走回苏嘉身侧,强力掩盖那份快要满溢的欢喜,外显在杀伐商场上,真木仓实弹打磨出的凌冽气场,眼刀冷淡地刮过嘴碎的男生们。
气势迫人,目色狠厉,俩男生不寒而栗,识趣地支吾一句“抱歉”,掉头溜之大吉。
苏嘉仰面瞅了瞅旁边的挺拔男人,觉着他听到与没听到的区别不大,兀自寻好座位,预习书本。
今年北城九月的温度同去年所差无几,秋老虎日日放肆,以此施展强势的威压。
敞亮的阶梯教室前后都有安装立式空调,但估计是上了年岁,加上入室的学生太多,制冷效果约等于无。
苏嘉喝了两口温热的水,便感觉到热,额角有汗珠冒出。
纪玄屹深沉的眸光紧紧追随她,皱了皱眉,第一时间拿起了随身携带的画本,为她扇风。
清凉的微风吹拂鬓边的碎发,苏嘉瞥了他一眼。
养尊处优,受不得一点苦的少爷明显比她更怕热,额上的细汗透出一层,他一手找纸巾擦拭,一手执着地给她扇。
“你扇你的,不用管我。”苏嘉抄起一个本子,反方向给自己扇。
纪玄屹不以为然地“哦”了声,扇风的频率还在增加,卷起更大,更宜人的凉风。
苏嘉抗衡不了他下定决心的坚持,只得作罢。
不过这堂课上完,她憋不住感叹:“纪总最近真的很闲啊。”
又是跑去千里之外的海城,又是陪她耗费一下午的光阴。
纪玄屹还在用画本扇风,也不嫌手酸:“追你最重要,其他事儿都靠边站。”
苏嘉撇嘴:“你追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死心?”
“怎么能死心呢?”纪玄屹轻佻的声线混合了小半委屈,“只要你能看看我,追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苏嘉:“……”
纪玄屹唇角浅浅牵出弧度,转为问:“国庆快到了,和我去一趟海城吗?”
耳闻这个地名,苏嘉不自然地抿起双唇。
纪玄屹略略低头,音色染笑:“去看看我们小公主的专属城堡。”
苏嘉神色一怔,慌乱地摇摇头,抱稳课本,逃回了寝室。
纪玄屹发来短信:【没关系,多久去都行。】
随后几天,北城大学内部流传一个绝好的讯息,有慷慨的公司给学校捐了一笔不菲的数目,专款专用,花费在更换老旧空调,以及未雨绸缪,修缮即将必不可缺的送暖系统,确保全校师生不再为难耐的温度苦恼。
苏嘉对这种小道消息大多数时候是听完就忘,奈何姚林下有意透露:“纪源捐的。”
纪源捐的,便等同于纪玄屹捐的。
苏嘉几乎是即刻就想通了他捐赠的原因,其实学校别的教室的空调还好,只有那一间有些小毛病。
明莉蹦跳过来,好奇地问:“嘉嘉,你还喜欢他吧?他做了这么多,你就一点不心软吗?”
苏嘉轻声叹息,为此心乱如丝。
特别是她瞅见那场海边画展,拿到那张手绘邀请函,所思所想又添复杂。
过去几个月,她日渐相信了纪玄屹的真心实意,甚至相信他把她纳入了未来,但是……
最难跨过的,是扎根在自己心头,多年阴郁的那条鸿沟。
天平的零件逐个散落,哐当摇晃,彼此对抗的两个小人各持她的一条胳膊,拼命地反向撕拉。
苏嘉实在是心累,拿上背包,出了寝室。
她今日去给李梦欣补完课,发现时间还早,没有选择立时搭乘公交回校,而是沿着小区外沿的绿化带,悠闲漫步。
这边地势偏僻,是接二连三的别墅区,环境优美,人迹渺无,适合她放空思绪,暂缓大脑。
苏嘉走着走着,前方的小区大门冲出来一个女生,轻松调动她的无意注意。
对方举止慌忙无措,长发散乱,无头苍蝇一般,直是朝车来车往的公路上冲。
苏嘉大惊,连忙高声提醒:“唉,有车!”
那个女生如被叫回了心神,停下急不可耐的脚步,转脸向她看来。
四目对视,苏嘉又起了一重惊讶。
居然是岳湾湾。
她双眼空洞,目光避让,仿佛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
她衣着也奇奇怪怪,分明还处于秋老虎的余威,穿夏季的短袖裙子即可,却用一件宽大厚重的毛衣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看见苏嘉,她拔腿就跑,比躲仇家还着急。
然而岳湾湾似乎没什么力气,跌跌撞撞,跑出去两三米还不甚踩中一个石子,不小心摔了下去,一双膝盖着地,估计摔得不轻。
苏嘉忙不迭赶过去,恰好目睹她披在肩上的毛衣散落,外露的肌肤全是斑斑点点,意味不明的红痕。
只消一眼,苏嘉便窜出一个恐怖的猜测。
与此同步汹涌的,还有三四年前,恶心痛苦的旧忆。
她的意识不可控制地涣散,双眸模糊,胸口被一阵强烈的作呕感推动,手指轻轻发着抖。
岳湾湾情绪相当激动,拉好毛衣,暴怒地狂吼:“你给我滚。”
苏嘉退后了一步,死死咬紧牙关,指甲用力掐入掌心,强迫自己镇定。
她见岳湾湾使劲儿想要站起来,又无能为力,再次走近,搀扶她的胳膊。
“你是不是……”
“不是!”岳湾湾一身狼狈,好比惊弓之鸟,条件反射地否认。
之前苏嘉还只是大胆假设,如此便能确定了。
过往的泥沼趁此机会翻滚冲刷,她头痛欲裂,费力挤出一句提醒:“保留证据。”
岳湾湾挥动胳膊,吼得撕心裂肺:“我说了不是!不是!”
苏嘉保证:“我不会到处说的。”
她扶起她:“先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你送,你走开。”岳湾湾双眼布满红血丝,固执己见。
苏嘉不勉强:“我给你叫一辆救护车。”
她拨打了120,等到医护人员抵达,带走岳湾湾。
临走时,苏嘉疏通了大半思路,最后告知一声:“我学的是法律,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我。”
岳湾湾指节揪着毛衣领口,怀疑地望向她。
二人在学校可谓是水火不相容。
苏嘉如实说:“我不喜欢你,甚至可以称得上讨厌,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会帮你。”
当年惨遭横祸,她孤立无援,最是清楚没人愿意出面力挺,支持自己维权,是何种程度的绝望。
岳湾湾咬起惨白的下唇,一声不吭,先跟随医护而去。
她一走,苏嘉极力压下去的恶心感又在疯狂作妖,她撑去不远处的围栏,干呕好几次。
缓了半晌,她接到一通电话,纪玄屹悦耳的声音无形之间,传递了一份安抚:“给欣欣补完课了吧?”
苏嘉浑身乏力,缓步走去公交站台:“嗯。”
她低哑的音色引起了纪玄屹的觉察:“不开心?现在在哪儿?”
苏嘉望向前方的站台:“我上公交,回学校了。”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然而到达北城大学站,苏嘉走下公交车,就望见纪玄屹等在站台,大步走到她跟前。
闹市人声喧嚣,苏嘉怔在车水马龙边缘,出神地凝望他,眼眶不争气地泛起了酸胀。
“这是怎么了?”纪玄屹在电话里就听出不对劲,眼下见到失魂落魄的人儿,更为心忧,“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苏嘉点了点下巴。
纪玄屹:“先去吃饭。”
他的车停在附近,自己开过来的,苏嘉钻入了副驾驶。
纪玄屹坐上驾驶位就系好了安全带,苏嘉却迟迟不动,耷拉着脑袋,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纪玄屹瞅了她片刻,伸手要去帮她拉安全带,她却忽地昂头,率先把人喊应:“纪玄屹。”
尤其严肃正式的一声,纪玄屹微有一颤,酷似她和他说分开的那回。
“嗯,我在。”
苏嘉软糯的唇瓣抿动,指尖一下下地去刮自己的皮肤,弱声道:“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第80章 说清
纪玄屹听她郑重其事, 干脆解开了安全带,面向她,认真地回:“你说。”
苏嘉深深地压低脑袋,极其难以启齿, 暗自挣扎纠结, 几度张开嘴唇, 欲言又止。
但她下了决断,不管怎样艰难,必须要讲:“我,我十五岁那年, 被一个畜生欺负过,差点,差点就……”
纪玄屹看出她今日情绪糟糕, 八成是遇上了不好的事情,但意想不到, 她要说的竟然是这个。
他清楚这一直是她谨慎遮掩,羞于言表的旧日重疮, 从未想过逼她面对,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冲破了心理防线,主动涉及。
在她磕磕巴巴,说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半内容时, 纪玄屹接了话:“我知道。”
酝酿这场摊牌,比苏嘉原以为的要仓促慌忙得多, 靠着一股偶然得来的莫大推力, 一鼓作气。
但这短短的功夫, 她已大开脑补,设想过无数种假设。
最糟糕的结果莫过于纪玄屹不可接受, 自此对她嫌恶,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现状会是往这个方向发展。
“你知道?”苏嘉惊诧万状地偏过头,由不得提了几个分贝。
聊到这个份上,纪玄屹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诚实地说:“我让助理查过你。”
清晰的话音敲在耳畔,苏嘉神情发僵,一动不动。
纪玄屹前倾身体,赶快握上了她的手,详尽解释:“嘉嘉,我是关心你,就是那个姓郑的畜生来北城找你的那次,你的状态太低迷了,我特别担心。”
耳闻和预料天壤之差,苏嘉六神无主地望着他,混沌的脑海被迫植入一个搅拌器,瞬息万变。
那段时间的点点滴滴被她想尽法子地搜刮,诸多的犹疑难解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她初次去往纪源的那一天,状态突兀转变,纪玄屹却一句话也不过问。
为什么他蓦地改了浮浪性子,对她无比客气,亲亲抱抱都要先问过她的意思。
以及后面,郑彪惨烈的下场。
“郑彪一家,是你做的?”苏嘉抬高迷蒙的眼,哑声问。
赤色残阳穿过挡风玻璃,坠落一车,纪玄屹揉着她冰凉的双手,“他恶有恶报,我只是推波助澜。”
苏嘉一时不知所措,充斥眼眸和鼻子的酸涩感磅礴递增,泪花无法控制地在眼眶打起了转。
原来他早就知情,长时间以来,始终知情……
她还心结难消,顾虑重重,因此和他分开。
纪玄屹瞅见她积蓄的泪珠即将夺眶而出,面色一慌。
他双手穿过她的腿弯,搂住腰身,把人抱到了大腿上,指腹擦过洇开红晕的眼尾,轻柔哄道:“嘉嘉,查你,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当时太害怕你被糟心事缠上,受人欺负。”
苏嘉靠在他身上,在“嘉景”浅显的檀木前调中稳定乱哄哄的心神,生涩喑哑地问出:“你……不觉得我脏了吗?”
“当然不。”
纪玄屹听见这个问题,难免联想到以前因为吃味她和黎烁,脱口的一句无心之语。
他的心脏似是被尖刀利刃刺穿了数次,密密匝匝,彻骨的痛。
小姑娘心思敏感细腻,又怀揣过不去的坎,果然是把那句话记到了现在。
纪玄屹懊悔地,疼惜地搂抱住她,“之前那样说你,是我混蛋。”
“嘉嘉,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全部,你所有的过去,我都接受,更何况,那压根不是你的错。”
苏嘉再也抗不住内心的酸涩,五指随意乱抓,扯绉他高昂的墨色衬衫,埋在他的胸前,肆意地泣不成声。
纪玄屹放纵她侵染衣衫,宽大的手掌移向她的后脑勺,缓柔地抚摸安慰。